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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齿(姜揽月)


为什么“对不起”,所有人都知道。
没人注意,一旁的程清焰一下子收紧了拳头。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莓莓。”卢蓉安慰般冲她笑,而后捏起倒了红酒的杯子,“都过去了。”
夏莓起身跟她碰杯,一口喝尽。
而后她也没坐下,拎起红酒瓶又倒了一杯,跟夏振宁也敬一杯。
像是要彻彻底底和过去做一个告别。
而后,她转身,面向程清焰。
她就这么举着杯子,看着眼前的男人,用力抿一下唇,再开口时声线四平八稳:“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程清焰喉结滚动,伸手拿杯。
夏莓看着他动作,又淡淡跟上一句:“哥。”
他拿杯子的手轻颤,红酒晃动,在杯壁挂上薄薄一层酒红色,而后也起身,和夏莓碰一记杯。
两人都仰头喝尽一杯酒。
在夏振宁和卢蓉看来,这一幕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但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这看起来平静的一幕到底意味了什么,夏莓这一声“哥”到底意味了什么。
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她的智齿,不再是她的真爱,甚至不再是她口中的“程清焰”。
只是“哥”。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夏振宁指着他告诉夏莓,这是程清焰,算是你哥。

重新坐下后, 程清焰垂在身边的手还不住颤,直到他用力握了下拳才好些。
他面色不露,实在内里却早已惊涛骇浪、满目疮痍。
吃过饭, 因为都喝了酒,夏振宁留了他们都住一晚。
程清焰帮着卢蓉一起收拾碗筷, 而夏莓则借口不舒服提前上楼。
过了没一会儿, 夏振宁也上来了,敲她房门。
夏莓过去开了门,问:“怎么了?”
“你哪儿不舒服?”
她随口编:“胃有点难受,可能是消化不良。”
很快夏振宁就给她拿了消食片过来, 这场景挺陌生的,换作高中时,夏莓都幻想不了这一幕。
她靠在门框边, 低头看着那板药,而后笑了笑,开口尽是坦然的意思:“谢谢爸。”
换作从前,她一定会借机讽刺他从不关心自己, 可到了如今, 这些对夏莓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笑了笑,抱着手臂靠在门边, 闲聊着问及:“你和卢阿姨又在一起了吗?”
夏振宁一愣:“没有,就是正巧碰到, 之前也好久没联系了。”
“啊。”夏莓愣了愣。
夏振宁忽然问:“你和阿焰呢?”
“断了。”夏莓答得很快, “我们断了,所以, 如果你和卢阿姨还……不用顾及我们。”
“爸不是那个意思,爸只是想说……”他想解释, 可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拍拍她肩膀作罢,让她胃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卢蓉和夏振宁分开了,自然也不是住在一屋,好在别墅多的就是客房。
两人聊了会儿天,便各自上楼休息。
程清焰独自在楼下坐了很久,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刚才夏莓那声“哥”。
没有意料中的如释重负,有的只是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不甘、不舍、痛苦、煎熬、折磨。
他坐在餐桌前,打开喝剩的那瓶红酒,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完了那一瓶。
漆黑昏暗的客厅中,他躬下背,低下颈,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中。
他无法克制地在心底想——
我也爱你的。
我也想自私地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不容任何人觊觎,不容任何人窥视。
我也想放任自己的占有欲,放任自己阴暗的心思。
程清焰思绪变浅,渐渐回忆到从前。
程志远赌博输光了钱,酩酊大醉回家找卢蓉要钱。
卢蓉不给,程志远便打她,仍不消气便也打他。
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已经学会还手,尽管仍不是程志远的对手,经常一个耳光就打得他耳膜轰鸣。
后来,程志远坐了牢。
他和妈妈终于算逃出他的魔爪,但依旧逃不出他遗留下的厄运。
小镇上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汇聚。
“看到没,那个小孩就是杀人犯的儿子。”
“真可怜。”
“可怜什么,听说这儿子还经常跟他爹对着打呢,说不定以后也是个小杀人犯。”
“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学校里大家怕他惧他,从来没有人敢与他亲近。
他在南锡市生活了17年,走得时候竟然也没一丝留恋,连个道别的人都没有,他本以后去了柯北市后也是这样。
只是在头一天晚上遇到了夏莓。
她撞见他打人,却丝毫不怕,还笑着冲他扬了扬眉,给了他一张纸巾擦手背上的血。
她娇纵也可爱,眼睛都是干净清澈的。
两人莫名其妙越走越近。
程清焰想,等到她知道自己的过去后便也会害怕的。
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夏莓一早就知道,是她警告了其他人,不许将那些事说出来。
后来程清焰每每回想起2012年的后半年,都觉得那段时光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就像是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
他懒散而颓唐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幽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喉结滑动,眼眶慢慢红了,越来越红。
再后来,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手机震动。
程清焰直起身,随意抹了把脸,看向来电显示,而后稍愣——是之前在研究所时的一个学长。
程清焰掩去发涩的嗓音,接起:“喂?”
“阿焰?”那边似有迟疑。
“嗯,学长。”
“原来那天看到的真是你啊。”唐宇说,“我前几天去个公司看到你在面试,怎么样,面试进了吗?”
程清焰停顿了下,淡淡扯起嘴角:“没。”
“那就好。”唐宇像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好了,那你现在是还没有确定去哪里工作对吧?”
“嗯,没有,怎么了?”
“伍哥你还记得吧,他这几年在头部公司攒了不少人脉和资源,最近准备自己创业一个智能动力公司,我也辞职了,准备跟他一起。”
唐宇笑了笑,说,“这个行业太压榨人了,昏天暗地,反正总是这么忙,为自己打工总比为别人打工好,所以你要不要一起来?”
程清焰停顿了下,似是没反应过来。
唐宇语气里满满的怂恿,挖墙脚般,“你现在加入可以算作技术入股,能分到不少原始股份,也算是公司的所有者之一,而且伍哥这些年做了这么多项目,找投资和合作几乎都不成问题,还在风口,发展不会差的,你这样的天才,打工还真是不适合你。”
程清焰喉咙有些哑,此刻也并没有工作终于有了着落的开心和放松。
停顿了下,他低声道:“唐宇哥,我刚出狱不久,很多新出来的技术都已经不知道了。”
唐宇问:“给你半年时间,可以补回来吗?”
程清焰喉结滑动,缓缓地认真答:“可以。”
“那不就行了。”唐宇笑着说,“阿焰,英雄不问出处。”
程清焰愣了愣。
他入狱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
一开始研究所的人也都是不知道的,后来因为一直不见他来,教授打电话到他妈妈那儿,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为此唏嘘不已。
唐宇又说:“其实那时候,后来你妹妹来过一趟研究所。”
程清焰愣了下。
“她来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你,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一直找不到你。”唐宇说,“只是那时候我们也还不知道你在哪,那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没得到答案,很快就离开了,只是晚上我忙完回去时又在公交车站牌旁见到她,她蹲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找不到你了,说她把你弄丢了。”
“我当时还不能理解,只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肯定丢不了,说不定只是手机没电,很快就回来了。”
“她摇着头哭得崩溃,一个劲地说,都怪她,是她把你的前途毁了。我以为你们吵架了,就劝她好好读书,给自己挣得一个好前途阿焰也会高兴。她哭着说,你的前途才是最值钱的,你是最优秀的人。”
程清焰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画面。
静谧的街道,抽芽的梧桐树,昏暗的公交车站,背后是某家补习机构的广告牌。
少女就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才会说自己毁了他的前途。
她只是不愿意接受,所以才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这里询问他们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她心中,程清焰就是那个金字塔顶。
她那么努力,那么拼命,不过是因为想要靠近金字塔顶罢了。
唐宇又问:“你现在和你妹妹见过了吗?”
“……嗯。”
“那就好。”唐宇低声,“阿焰,我相信你妹妹说的,你的前途会是最不可限量的,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挂了电话。
程清焰又在客厅坐了半小时。
脑海中盘踞的都是唐宇最后说的那句话。
也因为这句话,让他过去的某些回忆渐渐复苏,那些夏莓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你是绽放在黑暗中的火焰,能驱散黑暗,是注定要不平凡的。
她说,程清焰,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
她嗓音平静,就像在阐述一个认定的事实,说你会逆风而上,所向披靡。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下。
有些被束缚钳制许久的东西终于裂开一条缝隙,那些因为过去几年晦暗人生埋葬的勇气与信心也在这一刻终于开始渐渐剥落焕生。
夏莓关上房门,重新躺回到床上。
刚才敬酒时那两杯红酒喝得又多又快,酒意有些上脸。
她趴在床上,将脸连带耳朵都深埋进枕头,企图不让自己去听房门外的任何声音。
可越是听不到旁的声音,她就越是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回忆中无法自拔。
最后,夏莓一头乱发从床上直起身,拨通了王雨霏的电话。
“哟,终于舍得想起我来了?”王雨霏一接起就说。
夏莓轻抿了下唇,没说话。
她又问:“陈以年带你这趟散心之旅怎么样?有效果没?”
夏莓将下巴窝在膝盖上说:“本来还有点,结果在这儿跟他偶遇了,还一起吃了顿饭,就又回到解放前了。”
“你们这……”这回连王雨霏都愣住了,“都不知道该说缘分还是孽缘了。”
夏莓也跟着叹了口气。
“那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和他的故事。”王雨霏说,“让我这个专家给你参谋参谋?我大学可是选修过心理学的。”
夏莓从来没有跟人完整地说过她和程清焰的故事。
这是第一次。
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过了那么久,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和程清焰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
深深烙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第一次见到他的黑巷。
程清焰陪她一起去拔智齿。
走在路边时,程清焰总会拽着她手腕将她拉到里侧。
篮球赛,他问她想不想赢。
2012年国庆节的五月天演唱会,以及上海喧嚣后寂静的凌晨街道。
为了她故意考砸的英语考试。
搬出家后他们一起在步行街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唐青云离开后他温柔地安慰她,说最终总有一天她们还是会相遇。
痛苦的黑暗中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们明明已经走过了那么多。
夏莓抱着腿,眼泪止不住:“可他却那么坚决地放弃了我。”
王雨霏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眼眶也湿润:“莓莓,他没有放弃你,他一直都很爱你。”
夏莓用力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很爱我,但他就是放弃我了,他从五年半前就决定放弃我了,只有我……”
她眼眶红得要出血,血丝泛出来,委屈地咬牙切齿,“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自作多情,以为他还要跟我在一起。”
“从他杀了庞屏的那天开始,他就彻底放弃我了,霏霏,多可笑啊,他为了我而放弃了我,让我连干干脆脆地讨厌他都做不到。”
王雨霏轻声说:“莓莓,他没有放弃你,如果他放弃了你,他就不会来北京。”
夏莓紧紧抿着唇,红着眼眶没说话。
王雨霏继续道:“你说的,他很聪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你觉得他会想象不到来到北京以后的境地吗?”
“北京,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数不清的人都想在这扎根,也有数不清的人最后收拾行囊失望而归,他没有文凭,背着那样的过去,难道他不知道,他来北京会过得多辛苦吗?”
王雨霏轻轻叹了口气,说,“但他为了你还是来了。”
夏莓哽咽问:“那他为什么还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没有放弃你,他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夏莓静了静,眨了下眼:“我听不懂。”
“你听过一个恒河猴实验的故事吗。”
夏莓说没有。
“这是之前我们老师上课的时候讲到过的一个实验,用在这个事儿上可能不太贴切,但也能理解。”
王雨霏轻声说,“这个实验中,心理学家将婴猴在出生第一天就将它和妈妈分开,之后做了一个假猴子妈妈,这个猴子呢,可以喷射出高压空气,这种高压空气几乎可以将小婴猴的皮肤撕裂,但小猴子并没有被吓退到再也不敢靠近,而是撕心裂肺着更加牢牢地抱紧了假妈妈。”
“后来,他们又做了另一个机械猴子妈妈,可以强烈震动,但小婴猴依旧只是抓得更紧;再后来一个实验,猴子妈妈可以从身体里弹出铁丝网,足以把小猴子打飞,但它被打飞后依旧没有避开,只是爬起来,默默等着铁丝网收回去,然后再次爬过去抱住假妈妈。”
“最后一个实验,是‘刺猬’猴子妈妈,会弹出尖刺,小猴子被这些尖刺刺得遍体鳞伤,彻底吓坏了,但是在等到刺收回去后,它就又重新回到了猴妈妈身边。”
“然后呢?”
“而这些实验中的猴子,后来即便被悉心照料着,但都会呈现抑郁、自闭的状态,甚至在回到猴群中后依旧绝食而死。”
夏莓愣住。
“这个实验虽然是为了研究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情感接触与成长,但在很多其他方面都能类比。”
王雨霏看着她的眼睛,“莓莓,有句话虽然很烂大街,但却是真理,有些人的童年是需要一生去治疗痊愈的。很多人的行为举动也能从他的童年中找到源头。”
“程清焰,就像这只小猴子一样,他放弃了自己,所以即便遍体鳞伤、即便受尽坎坷,都可以,他就算是爬,也要爬向他那个爱的源头。”
夏雷轰隆隆地沉闷响起。
万家灯火在雷雨中点亮,祥和又温馨。
王雨霏的话像一根根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夏莓的心上。
“所以,他来了北京,他从来没有放弃你,他只是放弃了自己。”
“他从始至终都深爱你。”
“你是他那个即便爬也要靠近的爱的源头。”
“他只是——”
“不会爱他自己。”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变成沙漏,细密的沙子随着一分一秒流逝在心尖摩挲而过,带起一片细碎的痛,也带出过去的那些回忆。
那天是2012年11月21日。
夏莓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她和程清焰“私定终身”的日子。
前一天,她被程志远抢了钱,还摔倒划伤了腿。
这天一早,程清焰带她一起去了警局。
回来后,程清焰跟她告白。
他先向她跨出了这一步。
尽管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谈恋爱。
当时他说了很长一段话。
他说:“我这样的人,身后一堆糟心事,跟我在一起会很辛苦,也许还会遇到一些不好的事,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现在这样的年纪,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怎样的,能不能给你好的生活,也不知道能带给你的到底是快乐还是厄运,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想你被我弄脏,只想你永远都能那么开心。”
少年神色认真严肃,又掩不住的紧张,无所保留地剖析自己的自卑和脆弱。
然后他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
“所以你能不能别放弃我。”
所以你能不能别放弃我。
当初夏莓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句有所疑惑,但却也从没细想过。
到这一刻,她才发觉。
原来程清焰曾经是向她发出过呼救的。
你能不能别放弃我。
那个生于混沌和黑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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