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忽然想到之前木子豪说的,在南锡市,程志远在赌场欠了很多钱,也是在赌场追债的过程中阴差阳错杀了人,判了九年,当年在南锡市,这件事闹得很大。
夏莓其实是能够感觉到程清焰不是个轻易跟人敞开心扉的人。
他和王鹏张翔那样的中二青年不一样,一场篮球赛就能自认为熟到一口一个“程哥”的叫。
他跟王鹏他们一直都算不上很亲近,直到今天体育课才一起打了场球。
而且他从南锡转学过来,夏莓也从来没见他跟从前的朋友有过什么联系。
造成他这样性格的原因,会和从前那件事有关吗?
杀人犯儿子,乍一听就能让人吓一跳的名号,在南锡市时在他身上贴了多久?别人是不是也都是带着有色眼镜去看他?
这种事不能细想。
一想夏莓就觉得浑身都难受。
可她坐在座位上就是不受控地去想那些事。
最后,她突然站起身,不顾身后化学老师的喊声,直接跑出了教室。
既然不知道他在南锡市都经历过什么,那我就去亲眼看看吧。
夏莓想。
夏莓没有请教条,上课时间走正门肯定是出不去的,好在她翘课经验丰富,轻松翻过墙跳下,踩在松软的草地上。
程清焰刚刚打到车,才开出一段路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学校围墙上一跃而下。
程清焰蹙眉:“师傅,麻烦路边停一下。”
他拉下车窗,夏莓一抬头正好看到,立马朝他跑过来,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程清焰:“你怎么出来了?”
夏莓因为跑步还喘着气:“我跟你一起去。”
程清焰一顿。
夏莓直视着他眼睛,她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头有汗,呼吸急促,但眼睛很明亮,认真地一字一顿说:“程清焰,我跟你一起去南锡市。”
程清焰看了她半晌,最后什么都没问,拿出手机:“我买机票。”
夏莓点点头,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快点。”
程清焰买了两张去到南锡市的机票。
夏莓从来没去过南锡市,直到人到了机场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她竟然,翘了课,和程清焰一起来了机场。
他去取了机票,带着夏莓一块儿往安检口走。
夏莓才想起来问一句:“卢阿姨呢?”
“她先过去了。”
“你外婆……出什么事了啊,严重吗?”
他垂下眼:“我也还不清楚,我妈要到了那边医院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
夏莓看着他神色,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她轻声说:“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
还好航班没晚点,两人上了飞机,
从柯北到南锡,两个小时。
十月下旬的天,南锡市温度要比柯北高几度,夏莓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刚走出南锡机场,卢蓉就打电话过来。
夏莓拦了辆车,程清焰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坐上车,他全程没说多少话,都是“嗯”,只是眉间还是不受控地皱起来。
夏莓看着,心也不受控地揪起。
等程清焰挂了电话,她才问:“怎么样了?”
“人没事,现在已经出院了。”
夏莓刚松了口气,程清焰又说:“是阿尔茨海默症。”
夏莓愣住。
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患病的人会间歇性地忘记身边的亲人,病情进一步恶化就会变得像心智不全的孩童一样。
夏莓以前觉得,这样的病太没有尊严了,甚至还觉得,如果以后她不幸得了这样的病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啊……”她怔愣着眨了眨眼,“是以前就有的还是刚检查出来的?”
“刚检查出来,但医生说病情已经很严重了。”程清焰喉结动了动,尽力平心静气地说,“我外婆一个人住,今天早上去买菜的时候迷路了,又摔了一跤,爬不起来,被人送去的医院。”
夏莓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好像什么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绵薄无力。
车停在一个路口,窄街两侧停满里各种街边吃食推车,空气中弥漫开各种交杂的味道。
夏莓跟着程清焰走进去,拐过几个弯,往里走。
几个妇人站在路口谈天说地,看到他们时却忽然噤了声。
这反应太过鲜明刻意,夏莓下意识地朝她们看去,她们很快便就收回了视线。
等经过她们身边后才又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议论声。
“诶,这不是程家那个儿子吗,不是听说一家都和他继父搬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卢家老太摔了跤,刚才才从医院接回来。”
“噢哟,这么大年纪,造孽唷……没事吧?”
“应该没事,老骨头可不经摔,这次幸亏是运气好。”
“不过幸好他那杀人犯爹出狱后也没见他回来过,不然一个杀人犯住在旁边,想想都怕人。”
“我以前听我女儿说过,这孩子成绩倒是很好的,也是造化弄人。”
“成绩好有什么用,有个这样的爹,你敢把你女儿嫁给这种人啊?”
夏莓听到被说的那个女人尖着嗓子“哎哟”一声:“你在说什么东西啦,我女儿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家啊,而且我女儿还在读高中,嫁什么嫁!”
夏莓皱起眉。
她抬眼看向走在一步之前的程清焰的背影,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议论声,又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议论。
可夏莓不想再让他听到这些了。
“程清焰!”她突然大声喊他名字,挡去背后的窸窣声响。
程清焰回过头:“怎么了?”
“快到了没啊,我都走累了。”
“快了,就在前面。”程清焰笑了下,尽管那笑转瞬即逝,看着她问,“背你?”
夏莓哪里好意思在这里让他背,摇头:“不用,我们快走吧。”
她拉着程清焰快步往前走,好像刚才那个说累了的不是她似的。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栋有些旧的房子,程清焰说:“到了。”
夏莓抬眼看去,卢蓉正好走出来,看到夏莓也愣了下。
卢蓉强撑出笑:“莓莓也一块儿来了啊,快进屋吧,这么急地赶路过来累了吧?”
夏莓摇头:“没事,不累的。”
“外婆怎么样了?”程清焰问。
“现在挺清醒的,腿上就是擦伤,骨头没问题,年纪大了,一摔倒就没力气爬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卢蓉说,“你快进去看看,你外婆都想你了。”
程清焰和夏莓一块儿进屋。
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电视上在放一个最近热播的青春偶像剧,画面和老人很不相配,其实她也没有看,目光都是空洞的。
程清焰停下脚步:“外婆。”
老人回过头,脸上表情缓慢地一帧帧变化,从茫然再到欣喜,她着急地要站起来,程清焰向前一步扶住她:“您慢些。”
“阿焰回来啦。”老人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泛泪光,“我们阿焰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外婆。”
老人又看向他身边,注意到夏莓:“这小丫头是?”
卢蓉在身后回:“她是振宁的女儿,莓莓。”
“振宁的女儿啊,你要是不嫌弃,也跟阿焰一样叫我一声外婆就好。”老人拉着夏莓的手,“你爸爸是个好人呐。”
她说了之前和卢蓉一样的话。
或许夏振宁在她们眼中真的是好人。
程清焰垂眸看了她一眼。
上一次夏莓听到这样的话发了脾气,但这次没有,她只是笑了笑,回:“嗯,外婆。”
今天是周五,明后天是周末,卢蓉决定在这儿住上两天再回去。
程清焰原本怕夏莓在这里会住不习惯,问她要不要去酒店住,夏莓拒绝了,于是两人吃过晚饭后就一块儿去附近超市买了些牙刷毛巾一类的日用品。
程清焰往购物篮里放进去一盘蚊香。
这里比柯北热些,附近还有一片大油菜花田,晚上蚊子很多,夏莓还挺招蚊子的,可能是和血型有关系。
“吃的要买吗?”程清焰问。
“不用。”夏莓说,“买点喝的就行。”
她打开冰柜,捞了一打罐装的啤酒出来,还没放到购物篮里就被程清焰拦了,捏住她手腕。
夏莓抬眼:“干什么?”
“忘记你上回喝醉的事了?”
夏莓:“……我喝啤酒不会醉。”
程清焰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你上回说的是你千杯不醉。”
“……”
最后夏莓硬是从他手里抢过来,放进了购物篮里,程清焰也没再拦。
付了钱,两人一块儿往家的方向走。
这里的夜晚似乎要比柯北安静些。
到家门口,正好外婆拄着拐杖出来。
“外婆。”夏莓叫了她一声,“您怎么自己出来了?”
老人仰起头,看了两人一会儿,表情茫然,问:“你们……是谁?”
夏莓愣在了原地。
阿尔茨海默症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上一秒还笑着跟你说话的人可能下一秒就不再认识你了,你的亲人,你爱的人,下一秒就不再记得你。
程清焰喉结滑动,用力抿了下唇,走上前,温声说:“外婆,我是阿焰,我们先回家里去好不好?”
他外表看起来镇定得不出一丝差错,但夏莓却好像看到了他内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阿焰?”老人痴痴地抬起头,“我的外孙就叫阿焰。”
“嗯,我就是阿焰。”
老人茫然地点点头,被程清焰扶着往屋里走,却在门口忽然惊声尖叫起来,她抄起斜靠在一旁的扫帚就往程清焰身上打过去。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
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闷响。
老人边打边骂:“你这个畜生!混蛋!我女儿嫁给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害得我们阿焰也被人议论,那么好的孩子凭什么因为你受这种委屈!”
她一棍子一棍子打下去,嘴里念叨着:“去死!你给我去死!”
夏莓彻底愣住了。
外婆这是将程清焰误认作程志远了,他的父亲,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棍子一下一下,却都是砸在程清焰身上。
袋子掉落在地,瓶瓶罐罐滚出来。
夏莓扑上去想抢扫帚,可又怕弄伤了外婆也不敢用力,最后被她手肘挥到,摔倒在地。
卢蓉听到外面的声音,跑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忙拦腰抱住老人,终于是制止了这一幕狼藉和不堪。
程清焰将夏莓扶起,漆黑的碎发垂着,看不清表情,他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程清焰弯腰将滚出来的啤酒一罐罐重新扔回袋子里,递给夏莓:“你先进去。”
夏莓没多问,接过:“好。”
老太太像是又清醒过来了,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手一颤,棍子被丢到一边,扶着墙哭着蹲下去:“我们阿焰啊,对不起,外婆对不起你,外婆不该打你的,我脑子不清楚,我们阿焰已经那么可怜了我竟然还要打你……”
老人哭得满脸皱纹都皱起,像干树皮,每一道褶皱都是从前吃过的苦汇成的。
卢蓉没忍住,也跟着哭。
夏莓回头看了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
外婆和卢阿姨靠在门边,都在流泪。
程清焰就蹲在她们面前,妈妈和外婆都在哭,只有他没哭,他身上的白衣服被扫帚棍儿打出几道黑印子。
那么醒目,那么刺眼,像是划破寂夜的刀痕。
他就这么蹲着,很平静地看着她们,攥着外婆的手,轻声安抚着:“没事,不疼,我们好好治病,以后都会好的。”
可谁都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
就像程清焰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怎么挣扎,他依旧摆脱不了身上这源自程志远的血,依旧摆脱不了别人的议论。
他们把他看成是杀人犯的儿子,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以后说不定步程志远后尘,也成了杀人犯。
夏莓鼻子一酸,眼眶跟着湿润,扭头快步跑上了楼。
等程清焰安顿好外婆上楼,一推开门就看到夏莓坐在地垫上,小矮桌上一排啤酒罐,已经开了三罐。
“你这是打算在这儿也发一通酒疯?”程清焰问,弯腰把剩下的啤酒推远了点。
“阿焰。”她忽然低低唤了声。
程清焰一顿,抬眼。
才发现,小姑娘眼眶通红。
他心脏重重跳了下,在她对面坐下来,温声询问:“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过来南锡,其实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的,我想知道你以前都发生过什么。”说到最后一个字,夏莓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哽咽。
她本来是不想哭的。
刚才外婆哭了,卢阿姨也哭了,夏莓不想在程清焰面前再哭。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不应该再去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不管她怎么费力地睁大眼睛,眼泪还是滚落,砸在小矮桌上,啪嗒啪嗒,越来越止不住。
程清焰安静了会儿,而后抬手替她擦掉眼泪,开口声音很温柔:“嗯,那你了解得怎么样?”
夏莓没回答他这句话,捞起啤酒罐又仰头灌了一口。
“别喝了,喝醉了明天又要头疼。”
“阿焰。”她又唤了声。
“嗯。”
夏莓一点点挪过去,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软乎乎的。
或许因为这份情绪,她体温偏高,有些灼人。
程清焰在这一瞬间浑身僵硬了下。
夏莓脸埋在他怀里,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闷着声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北京。”
”……“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可以跟你一起去北京的。”
“北京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认识我们,你的未来是全新的,是前途无量的,没有阴霾,一切到可以重新开始。”
因为喝了酒,她嗓音又轻又软,像是带着哽咽的撒娇。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保护你的。”夏莓一字一字,认真说,“阿焰,没有人能够再欺负你了。”
像是发誓般。
程清焰过了很久,才终于抬起手,回抱住夏莓。
他弯下背,用力地将人揉进怀中,像是抓住了茫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浮木,像是末日来临前的肆意放纵。
他垂着眼,眼睫颤动,低声:“好。”
2012年10月26日,星期五。
程清焰第一次觉得苦尽甘来,有人提了一盏灯,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在卢蓉和程志远离婚后, 程清焰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住在这里的。
两层的土建楼,只有两间卧室,俩俩拼一间, 夏莓睡床,程清焰打地铺。
夏莓洗澡洗脸出来, 程清焰已经打好了地铺, 正蹲在床边拿打火机点蚊香。
屋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有些暗,将少年一身白衣也照得有些泛黄,他蹲着身, 碎发不怎么服帖地耷拉在额前,一簇蓝焰照亮他瞳孔。
火舌在蚊香上燃了数秒,一缕白烟袅袅升起, 终于点燃了。
“睡觉把蚊帐掖到床单下,就不会有蚊子进来了。”程清焰说。
“嗯。”夏莓走过去,“十月底了,感觉蚊子也不多。”
“刚才忘关窗了, 可能飞进来几只飞虫。”
晚上九点钟, 夏莓还不想睡觉,于是坐到地上柔软的棉絮和被子上, 又捞过矮桌上的啤酒。
程清焰侧头看她:“打算今晚上喝完?”
“不然呢,这么重, 难不成还带回去吗。”
他也坐下来, 笑了声:“少喝点吧大小姐。”
“大小姐喝酒可没人敢拦。”
“行,您喝。”他顺从道, “别喝醉就行。”
“都跟你说了我喝啤酒不会醉。”
刚才那家超市里只有雪花啤酒,度数低, 都不到三度,没什么劲儿,这几瓶对夏莓来说的确是喝不醉。
程清焰到柜子边拿衣服,弯腰时几乎能看到从衣服透出来的肩胛骨,他随便拿了件衣服,进浴室洗澡。
夏莓把剩下的酒喝完,刚好到微醺状态,她爬上床放下蚊帐。
没一会儿程清焰就洗完澡出来了,看了眼床上的夏莓,顺手将灯关了。
他在黑暗中走到床边地上的被褥旁,躺进被子里。
虽然上一次喝醉夏莓是在程清焰房间睡过一晚的,但那时意识不清醒,倒头就睡,现在却不一样,更何况夏莓自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垂涎她哥的美色的。
美色当前,就睡在旁边,这怎么能睡得着?
夏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后抬手,“啪嗒”一下,摁亮了一盏台灯。
“怎么了?”他问,“有蚊子吗?”
“没有,我睡不着。”夏莓侧过身,躺在床上跟他面对面。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乌黑发亮,在床上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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