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萧闻璟随口一答。
阮灵萱一呆,“那不是你爱吃的吗?”
“你还记得我爱吃?”
阮灵萱气鼓鼓,“昨天宫宴你不是故意给我弄了一整桌鱼!”
萧闻璟眼睫一眨,话就顺畅而出:
“我是让你分给魏啸宇的,泰安临水,鱼产丰富,你不知道?”
阮灵萱傻了眼。
她就说萧闻璟捉弄她也不会丧心病狂弄全鱼宴。
“你瞧,我分明在帮你,你却光顾着和我置气了,是不是?”萧闻璟轻叹。
阮灵萱唇瓣蠕动了几下,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走吧。”萧闻璟看她悔恨不已,唇角一扬。
阮灵萱回过神,情不自禁地跟上去,“去哪?”
“你不是要做鱼吗?带你去抓鱼。”
“这是哪?”
萧闻璟下了马,将小棉花系在院门旁的拴马石上,回答道:“沈家的一处小院, 是外祖父安置两位老仆的地方。”
阮灵萱把小石头拴在小棉花身边, 看萧闻璟已经背过身去,悄悄给两匹马各塞了一块糖。
“马吃太多糖会坏牙。”
“我没有给糖!”阮灵萱收起手, 忍不住回头瞪着他的背影。
这人是背后也长眼睛了?
萧闻璟回头看她, 唇角微扬, “过来吧。”
盛京城里小巷曲曲绕绕, 若非有人带路,还真难找到这处偏僻又朴素的小宅。
不过白墙灰瓦,绿叶橙花,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闻璟上前曲指敲门, 过了半晌门才拉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依稀可见他头发灰白、满脸皱纹, 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仆。
他虽老矣, 但是眼神还是好的, 一见来人就惊喜道:“小公子!您怎么来了?”
“汤伯, 我带朋友来吃个饭。”萧闻璟侧了身,让汤伯看见他身后的人。
阮灵萱收起好奇打量的目光,露出乖巧微笑。
“汤伯伯好。”
小姑娘长得好看还是其次的, 她笑起来眉眼如弯月,饱满的脸颊被唇角提起来,整张脸仿佛都能漾出清泉, 那明媚灿烂的笑脸哪会有长辈不喜欢。
“好好好!”汤伯亦是眼前一亮,笑容加深, “公子小姐快快请进。”
这小宅不大,只有二进,就住着沈侯府的老管事和他的娘子。
他们告老后,沈侯爷便把这处宅子给他们居住。
宅子里别的也不出奇,唯有后院有个一丈见圆的池塘,其间水草茂盛、浮萍如盖,还游曳着几尾鱼。
像是从不被打理,野趣十足。
“老侯爷从前最喜欢来这里钓鱼了,说是清净。”汤伯笑眯眯为阮灵萱介绍,“钓的鱼就让拙荆红烧了,大殿和六殿下都很爱吃呢!”
“大殿下?”阮灵萱吃惊。
汤伯笑眯眯点头,“是啊,那时候老侯爷还在,时常会带着两位殿下到这里钓鱼吃,只是两位殿下总是不对付,老侯爷免不了要一碗水端平,连鱼都要钓到两条首尾一样长的才行。”
阮灵萱瞧了萧闻璟一眼。
还真看不出来他小时候也有过这样斤斤计较的时候,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波澜不惊、宠辱不变的冷静模样了?
“后来大殿下偶尔还会来,倒是六殿下好几年都未来过了。”汤伯说着眼睛湿润,欣慰地着萧闻璟,“要是老侯爷见到殿下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一定会很慰怀。”
萧闻璟面露微笑,并不打断老人的唠叨,等到他自己打住了话,他才温声道:
“汤伯,你不必忙了,我们自己来就好。”
他指着旁边的小屋,“外祖父的渔具都还存在那里吧?”
汤伯连连点头,“都在都在,老奴一直保管得很好。”
萧闻璟看的书多,所学庞杂,所以阮灵萱看见堂堂六皇子会甩杆钓鱼不奇怪了。
她站在水边,低头往下看。
水面被余晖照得犹如镀了层金箔,异常绚烂。
“水也不是很深,我下去捞都兴许比你快,反正都一样。”
“你下水抓鱼属于主动捕捉,我挂饵钓鱼是贪者上钩,那怎么能算一样?”萧闻璟总是有很多道理是阮灵萱说不过的。
阮灵萱干脆不和他争,坐在池塘边上的石头上晃着脚问:
“你今日去五城兵马司是做什么?”
“上次在林子里我们遇到的那几位姑娘不是无端暴毙在狱中了么,后来衙司的人说,他们又抓到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我过去看看情况。”
阮灵萱起了兴趣,“你发现了什么?”
“她们神情恍惚、言行诡异,且有多次自残现象,狱中的大夫没能诊断出什么,只是推测可能误食了什么蕈类,产生了幻觉,现在是雨季,林子里蕈类疯长,城中也有不少中毒的百姓,不过他们多是呕吐、晕眩,与她们的情况并不相同,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了陈斯远。”
“陈斯远?”阮灵萱惊讶,“他也是在狱中暴毙,难道和这几个姑娘情况类似吗?”
“我曾向狱卒询打听,他说陈斯远昼伏夜出,日夜颠倒,多次以头抢地,犹如恶鬼上身,最后才暴毙猝死。”
“他们便对外说是犯人后悔莫及,要以死谢罪,我看不尽然。”
阮灵萱激动地站了起来:“什么不尽然,陈斯远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你见过他刻苦读书的模样,他怎么会做坏事呢!”
水面扑腾一声,就见一条鱼甩了下尾巴,逃之夭夭。
上钩的鱼逃走了,萧闻璟也没有半分怒气,只是淡淡瞥了眼阮灵萱,“你倒对他十分信任。”
阮灵萱坏了萧闻璟的好事,面上也过意不去,又乖乖坐好,说着好话,“我对你也是很信任呀。”
这话倒是不假。
萧闻璟唇角一扯,轻笑道:“还是多留个心眼吧,不是什么人都不舍得骗你。”
“我有什么好骗的。”阮灵萱托着雪腮,摇着刚折下的水草,“你不要危言耸听。”
萧闻璟摇摇头,信手拈来一个例子:“三年前你在中秋节灯会遇上一个没钱葬母的少年,你可怜他,给了二两银子,两年前你在同一个灯会遇见他第二回 葬母,你还是给了他二两银子。”
阮灵萱脑袋一下支棱起来,就好像是受到莫大惊吓的兔子,“什么!我碰见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萧闻璟道:“我以为你能发现。”
“这我哪还记得!”
阮灵萱气鼓鼓,狠狠揪着水草,努力回想那两次的经历,记忆里那少年褴褛的衣衫、沮丧的神情和热闹喜庆的灯会是那么格格不入,这才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又慢慢松开了手。
这世上幸福的人很多,不幸的人也不少。
“罢了,二两银子于我而言就是少买些糖,于他而言可能很重要。”
阮灵萱盈盈的水眸微转,朝着萧闻璟问道:“若不是他真的很需要,那他肯定不会想要骗我的,是不是?”
萧闻璟还未遇过被人骗还要替人找理由的傻瓜,一时哑然。
这样说的话,若是他真的很需要,阮灵萱也会心甘情愿被他骗?
波光粼粼的水面漾起的金光,把临水而坐的少女照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里折出温暖的灿光,将她衬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萧闻璟忍不住伸手在她支棱起毛茸茸碎发的头顶大力揉了下。
“萧闻璟!”阮灵萱连忙护住头发,叫着躲开。
鱼线在水面沉浮,泛起了涟漪。
阮灵萱又手一指水面:“鱼咬铒啦——!”
萧闻璟拉起了杆,一尾巴掌长的鲫鱼成了第一个为贪食而上钩的鱼。
把鱼放进准备好的水桶里,萧闻璟再次甩杆垂钓。
“沈侯爷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阮灵萱理了理头发,又蹲着木桶边上看鱼。
想象一个原本板正严肃的侯爷,忙里偷闲跑到这个宅子里偷偷钓鱼的模样。
“嗯。”萧闻璟目光落在金光灿烂的水面,“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对手下的将士还是我与萧宗玮,都一视同仁,我有时候也会想,若他还活着,我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经历……”
沈侯爷是沈皇后的靠山,也是他的靠山,曾经的。
“可是他却没有回来。”萧闻璟在问一个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失神地看着平静的水面。
“胜败乃兵家常事……沈侯爷兴许也是没有办法。”阮灵萱笨拙地想要安慰他。
萧闻璟自己先笑了起来。
“身为主帅,若他想要退兵回朝,一定是有办法的。”
笑音淡去,他又低声道:“或许,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阮灵萱最见不得朋友难过了,马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我记得这次秋猎,陛下会拿出一柄宝剑作为奖赏,你等我赢了给你啊!”
阮灵萱说话时尾音总喜欢上扬,好像力缆狂澜的那股劲,可以轻易把人的情绪扯了起来。
“你要赢了给我?”
“对啊,沈侯爷不是还差你一柄剑吗?我用了他的鱼,就帮他圆这个诺言,这很公平。”
萧闻璟垂眼一笑,心里刚泛起的酸涩都淡了去。
“好。”
等着萧闻璟钓上第二条鱼时,阮灵萱就用指头在桶里逗着鱼,
“你小时候和大皇子关系还不错吗?”
刚刚汤伯的话让她十分好奇。
她怎么也想不到萧闻璟和萧宗玮曾经还有过坐在一张桌子上,计较着谁的鱼大谁的鱼小,她还以为他们打娘胎起就是死敌呢!
“不算好,但外祖父总会想办法让我们和睦相处。”
只是他们一个三岁一个十岁,势力悬殊,外祖父多护他一分,萧宗玮就多怨他一分。
“他为什么总要这样针对你,明明三皇子和四皇子他也能容忍的。”
“他被身边人挑唆,为皇后抱不平,觉得是我的母妃夺走了属于皇后的尊荣,这才从小与我为敌。”
萧闻璟平静道:“可这件事情应当归责于父皇才是,让沈皇后失去宠爱,让我母亲成为众矢之的是皇帝,他若是真心喜爱我母亲,就不该先娶皇后,若他尊敬皇后,就不该再娶我母亲。”
一个先,一个再,让姐妹俩反目成仇。
阮灵萱有些愕然。
这样“大逆不道”的说词居然是从一向端正自持的萧闻璟口里说出来。
自古帝王后宫三千,无人置喙。
期间究竟是帝王多情,亦或者政治需要,就不得而知。
萧闻璟复垂下眼睫,又低头看着阮灵萱道:“若是我,只娶一人,倘若不能娶得所爱,也不会委屈她。”
阮灵萱怔怔望着萧闻璟。
不知道怎的,忽然感觉萧闻璟的眉眼变得更温和了。
如果是他,即便最后只娶了一个不爱的人,应当也会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吧。
阮灵萱心念一动。
若还在上一世,婚后他们会不会越过越好?
“鱼咬勾了。”
萧闻璟及时拉起鱼竿,纤细的鱼线下钓着一条疯狂甩尾的鱼。
有了两尾鱼,他们今晚的食材就有了。
萧闻璟之前不让汤伯帮忙,所以这会他也没有出来帮手,萧闻璟亲自提了水桶,带她去小厨房。
阮灵萱完全没有想到,萧闻璟之前说“带她做鱼”,是指他亲自钓、亲自教。
“……你还会做鱼?”
“我会做的还很多。”萧闻璟把桶放在一边,“你想一一见识吗?”
阮灵萱半信半疑,“你先把鱼做好再说其他吧!”
“不是我做,是你做,毕竟又不我喜欢魏啸宇。”
又来了,总感觉萧闻璟有时候有点阴阳怪气。
阮灵萱一直不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下更加确定他就是怪怪的。
萧闻璟从墙上摘下一个鱼鳞刮递给她,指挥道:“去把鱼清理了。”
“鱼要杀?”阮灵萱张口结舌。
“不杀,你让他活吃?”萧闻璟反问。
“可是……”阮灵萱眼巴巴看着萧闻璟,“我从没有杀过生。”
水桶里两条鱼还在悠哉悠哉地游动,她还真下不了手。
萧闻璟看她片刻,最后还是捋起袖子,“过来给我搭把手。”
两人忙到天黑,才把一盘红烧鱼做好。
阮灵萱是不喜欢吃鱼,但也不是不能吃,更何况这是自己参与做的鱼,怎么要尝上一口。
“怎么样?”
“好吃!”
鱼肉焦香,外脆内嫩,浓汁甜辣,唇齿留香。
“你是请了大厨当师父吗?”阮灵萱竖起拇指哥,“这个汁真好吃。”
与其说阮灵萱喜欢吃这个红烧鱼,倒不如说她觉得这个红烧鱼的汤汁妙绝。
甜、辣、咸的比例恰到好处,还有淡淡的甜酒香。
“书上看的方子。”
“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能从书上学来?”
“也不是。”萧闻璟这次倒也没有夸大书的作用,“光纸上谈兵不行,许多事情需要实练才能领悟的。”
“比如做鱼?”阮灵萱领悟。
“不止。”萧闻璟刚想提醒阮灵萱鱼刺多,认真吃。
阮灵萱就一个痛苦皱脸,捂着喉咙呜呜。
“卡刺了?”
阮灵萱猛点头。
她不喜欢吃鱼就在于她不会吐刺,很容易被鱼刺卡着。
萧闻璟拿了醋给她喝。
“怎么又喝醋……”阮灵萱苦着脸,这个法子她以前也试过,其实不好使。
“喝点也没什么。”萧闻璟淡定地给她满上一杯,催促道:“快喝吧。”
这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的好像他常喝般。
阮灵萱就怕鱼刺卡着下不去,只好一口气闷了一杯醋。
“如何?”
阮灵萱咽了咽口水,喉咙还是刺疼,难过地摇摇头。
“还在……”
萧闻璟正准备再倒上一杯,阮灵萱已经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
“没用的,你帮我看看鱼刺深不深,能不能取出来还快些……”
以前卡刺了,都是云片帮她弄的。
阮灵萱把脸杵到他面前,啊得一声就张开嘴。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萧闻璟也只能帮她瞧。
“太高了,看不见,你坐下。”
阮灵萱乖乖坐在椅子上,萧闻璟站在她身前,还把烛台端了过来放她手上叫她自己举高点,以便他能看到她喉咙里的情况。
萧闻璟捏着她的下巴,抬高放低,左转右转,挑选最合适的角度。
阮灵萱心急,一会问看见了吗?一会问能拔吗?
萧闻璟正专注地找鱼刺,那一根不知长短大小的刺藏在她喉咙深处,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别说话,你舌头一动就挡住了。”
可是人打开嘴的时候是很难保持一动不动,少不了也会因为分泌唾液要吞咽几下,要不然就是舌头僵直了会痉.挛一阵,哪能真的乖乖听话,保持不动。
萧闻璟认真找鱼刺,可阮灵萱的舌头实在碍事,多次上下翻动,挡住他的视线,他未多想,拇指划过她的唇瓣伸了进去,自作主张按住了那条不安分的舌头。
阮灵萱身子倏然一抖,两眼也睁得圆溜溜的。
“别动。”
阮灵萱既为鱼刺不适,也因为萧闻璟的手指伸到嘴里难受,没能撑住多久,她就用手拉扯萧闻璟的手臂,眼泪汪汪地摇头。
萧闻璟把手指抽了出来,打量着她委屈的小脸,“怎么了?”
“手累了。”阮灵萱放下烛台,搓揉着自己的脸颊,“嘴也累了。”
“这才多久,你就不成了。”
“你试试往让人往你嘴里塞个指头,不让咽口水还不让合嘴,下巴还要张得这么大,不累才怪……”
听起来是不太容易。
萧闻璟只好又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一个白点了,像是鱼刺,待会用筷子试试能不能把它夹出来。”
萧闻璟的一番话让阮灵萱重燃了希望,马上手不累了嘴也不累了,又乖乖举起烛台,张开嘴让他为所欲为。
萧闻璟这次也不磨蹭,把她的脸转到合适的角度,取来筷箸往看见可疑的白点处拨弄,好在那的确是他要找到的那根鱼刺,夹了几次后,终于将这罪魁祸首取了出来。
阮灵萱试了试吞咽,总算不再疼了。
“太好了,不疼了!”
萧闻璟放下筷子,手指上还有些湿润,忽然想到是刚刚压着阮灵萱舌头所致,他回过头。
阮灵萱还在揉着脸,丰润的唇瓣被她挤着,不断地蠕动,那唇肉红艳艳的,饱满地像是成熟的浆果,看起来就馥郁甜香。
阮灵萱揉软了僵住的脸,又对着桌上的鱼望而兴叹,“大家都说吃鱼补脑,但是我每回吃都要卡刺,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吐刺啊?”
“你为什么不容易被卡着?”她又仰起瓷白的小脸,真心请教萧闻璟。
萧闻璟猛然回过神,撇过脸,用手边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把指上的水迹擦去,“多嚼几次,舌头能分辨出鱼肉和鱼刺,剔除出来就不会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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