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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拢春腰(松松挽就)


“愚在私塾堂等候程娘子,却见程娘子迟迟未来,便挪步这院寻人。”那人朝在场几位小娘子躬身作揖,“愚某秦适,问诸位小娘子午安。”
虽是朝诸位作揖,可凝珑总觉秦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着。
胡嬷嬷捡起壶耳里的两只箭,认真想了许久,最终宣布:“甲队获胜!”
那三位小娘子当即蹦跳着庆祝,毕竟樊楼的螃蟹宴不便宜,约莫要耗费一月的俸钱才能补上。三位有眼力见,既然教书先生来了,那她们就移步别处赏花去。
反正这处与兄长那处隔得千百里远,程瑗不担心这仨会与兄长碰面,索性挥挥手,由着人去了。
凝珑挑出那把后出的箭矢,上前递到秦适身前。
“多谢先生解围,不至于叫我输得太难看。”
秦适含笑,“举手之劳。 ”
这时程瑗也无心再去读书,“秦先生,你先去私塾那院待着吧,等我回来。”
秦适回是,转身离去。
清完场后,毒辣的日头正当空。程瑗邀凝玥进屋稍作歇息,俩人正对坐说话,忽见凝珑蹙起眉,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凝珑捂着小腹,脸色发白。
“莫不是中暑了?”程瑗问。
凝珑回不知道,“屋外阴凉地多,不至于被晒中暑。可能是胃病犯了,老毛病,捂一捂就好。”
程瑗赶忙沏好茶,“来,喝口热茶。”
哪知刚含下一口茶,凝珑脸色变得更难看。
借口出去一趟,再回来,歉疚地说:“我想回家拿些东西。”
“怎的突然要回家?今日可是解蛊日。”
凝珑委屈巴巴地望她,“身上来了。回家取月事带。”
程瑗万分震惊,急忙拽着她往自己卧寝里走。
“不必再跑一趟,我屋里有一箱新的,你来用。”
凝珑却说不行,“我还想将我的贴身婢子云秀领来。”
“这也简单。我即刻写信递去凝府,叫那婢子乘车来伺候你。”
这法子可行,不过凝珑还在犹豫着。
她这人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云秀一定要来,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云秀。屋里暖肚的小薄被子是亲娘给她留下来的,这二十年来,每每月事来临,她必得抱着那薄被子暖身。
偏偏只有她自己知道被子放在哪。
凝珑说,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去趟凝府,个中缘由不愿与程瑗说。程瑗没辙,只得由着她去。
派辆马车送走凝珑后,程瑗心乱如麻。
解蛊么,就是做那种事。可今下凝珑月事初来,这俩人要怎的解蛊。难道要被蛊毒活活熬死么……
但她到底是个黄花小姑娘,这种事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个计谋。
还是回去读书吧,反正她操心也是无用。
刚推开私塾门,就见秦适朝她拜了拜。
“愚临时有事,改日再来私塾教书。”说罢不等程瑗反应,便信步走出院。
不读书,那就去找另三位小娘子玩吧。结果被婢子告知,三位小娘子走迷了路。程瑗无奈地叹口长气,踏上了漫长的寻人之路。
国公府。
方正的棋盘上,黑子逐步绞杀白子,白子深陷困境,摇摆不定。
程拟又落下一子,将白子逼得几欲动弹不得。
“心思飘忽,下棋雌懦。你近日有甚心事吗?”
程延一板一眼地回道:“禀父亲,没有。”
疏离陌生的称呼深深地刺痛了程拟的心。
“你还在怨我吗?”
程延落白子,“不怨。”
程拟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是早产子,你娘生你时气血不足,喊了一夜才把你生下来。产后性命垂危,勉强被药汤吊回一命。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家里娘在孩在,没坏事会发生。所以在你娘坐月子时,我就跟着大将军去边疆平定叛乱。再回来,你娘已经入了土。后悔啊……”
“娘她是产后郁结,日夜哭泣,举止疯癫。在她最需要你时,你却远赴边疆。”程延眸色深沉,白子再落,竟活生生地杀出条生路。
“如今她不再需要你,你反倒日夜忏悔。世人皆夸你不续弦是一世深情,你听了数年,不觉讽刺吗?”
程延捻起最后一枚白子,将黑子杀得措手不及,出奇制胜!
棋局败,程拟的肩膀也耸了下来。
世人夸他齐国公英勇无敌,深情专一,可他的儿女却骂他无情无义,与他疏远。
他不在乎的世人将他高高举起,他最在乎的儿女把他狠狠摔下。
最终他无助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一遍遍地重提了。不要说你老子,说说你自己吧。”
程拟终于找回长辈的脸面,“我看你对凝家小娘子情意匪浅啊。”
闻言,程延品茶的动作一滞。
他澹然回:“只有她能解我的蛊,她是医我的药。”
程拟冷笑,“你很喜爱她,那她呢,她喜爱你吗?”
又接着问:“因春蛊走在一起,能走得多长远?”
“与你无关。”程延将玉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奉劝一句,对她留点心。毕竟想当世子妃的不胜枚举,你怎么就能确信,她是喜爱你的人,还是喜爱你的世子身份?”
“无论是喜爱我的人,还是喜爱我的身份,不都是喜爱我么。”程延给程拟添了盏茶,“父亲不如多操心操心朝中一事。我发觉,朝中势力不止三派。宰相扶持幼帝,我们扶持幼帝的舅舅荣王,以凝家为首的中立派来回观望。还有一派,韬光养晦。不过我尚不清楚那派的领首是谁。”
程延把茶盏推到程拟身边,“这隐藏的一派,烦劳父亲查清楚。”
他刻意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听得程拟直打寒颤。
程拟也不甘示弱,“那你也查清楚,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父子俩针尖对麦芒,闹得不欢而散。
从国公府出来,程延满心郁闷,脸色铁青,直奔宁园。
蛊毒渐渐显示出来,这次又要比先前几次闹得厉害。坐在马车内,他默念了几遍金刚经,才勉强把滔天的火压制下来。
同程拟吵了一架,程延想去程瑗那里待待。想着今日初六,凝珑不会乱走,便直奔私塾。
哪知程瑗根本没待在私塾。别说读书,就连教书的私塾先生都告假回家了!
程延负手而立,等到黄昏将至,才把程瑗盼来。
程瑗满头大汗,累得叉腰大喘。
“去哪儿野了?”
熟悉的声音猛地激得她挺直了腰杆。抬眼望去,兄长脸色比墨还黑,额前被蚊子咬了个小包,似在站在私塾门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程瑗想笑,又强制压下嘴角。
“有三位小娘子来我这里玩乐,结果迷了路。我找了她们好久才找到,见天落黑,便送她们回家了。”
“今日让你陪凝小娘子,你倒好,跟你的玩伴玩得不亦乐乎。”
程瑗心觉委屈,“哪有,也陪了凝小娘子。我们一起品茶投壶……噢对了,凝小娘子回家一趟,过会再回来。”
“回家?”程延声线抬高,“初六她回家作甚?”
程瑗想解释原因,但这笨脑子偏偏忘了凝珑回家要做何事。只得一遍遍地认错,“你都说了是初六嘛,人家还会回来。”
程延无语。
在国公府里吃了一腔气,又被程瑗气得不轻。额前的蚊子包仿佛是在讽刺他,他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直接转身离去。
行至无歇院,程延又拐进有浴池的那间屋,打开立柜门,寻清热化血的药膏。
女为悦己者容,他也想给凝珑展现最好的面貌。
药膏归位后,他静静地扫视了一眼立柜。那瓶易容膏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知为何,他总觉这瓶易容膏往左移动了些。
不过也并未多想,因他体内的蛊火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闹得很厉害。
程延无助地躺在与凝珑共眠的褥子上。
身似火窑,心如冰窟。
凝珑对他无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那些乖巧可怜,无非是想谋得世子妃之位,好让她逃离凝家。
任何一个能让她逃离的头衔,她都爱。商贾夫人,诰命夫人,嫁给谁都好,他不过是她最好的选择罢了。
她只爱“世子妃”的头衔,既不爱他的世子身份,也不爱他这个人。
哪怕一点点私情都没有,否则就不会攀着他的脖颈,娇嗔着“怀生,怀生”。
那时他愤怒极了,捧着她的脸,让她睁大眼,看看他是谁。
她像个醉酒汉,支支吾吾。有时唤他的名程延,有时唤他的字“鹤渊”。更多时候,是在唤“哥哥”。
哪个哥哥?
他一遍遍逼问。倒是问出个答案,不过还不如闭口不问。
“怀生哥哥。”
她与冠怀生才见了几面?
后来反应过来,冠怀生不就是程延吗?他不管,她就是喜爱他,不管喜爱他的哪种身份。
这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程延不会跪在她脚边,沉默忍受两巴掌。
程延淋了场冷水。
他决定今夜要好好教训她。
凝珑抱着香喷喷的小薄被子,带着深得她意的云秀,准备启程。
月事冲淡了体内的蛊毒,最起码在今日,她不用做没脸没皮的动物。今下神清气爽,早已想好说辞,只待去宁园见程延朝他解释。
穿过连廊,她朝矮墙那处望了望。
好可惜,冠怀生不在。原本想把他叫来撒一通气,结果却被告知,冠怀生跟着铁匠外出卖铁具去了。
东院的下人院待遇好,下人自由度高,能用自己锻造出来的铁具卖钱。那钱府里收四成,剩下六成归下人自己。
冠怀生穷得流油。也罢,叫他卖几枚铜钱吧,好歹能买身不破洞的衣裳。
途经前堂,倏地听见不绝的欢笑声。
凝珑本想装作没听见,赶紧回宁园去。刚走一步,便听凝玥惊呼“大哥”。
大哥提前来了?
凝珑叹口气,将薄被子塞给云秀,“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大哥问个安就来。”
见过面,凝珑想,倒还不如不见。
多年未见的大哥凝理,竟与私塾先生秦适是一人!
那头凝理受了凝珑的问安礼,心里也正震惊,原来她就是大妹妹!
在宁园,程瑗并未向他介绍凝珑,他只当她是哪家贵女。多年未见,当年怯懦的小姑娘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
凝珑得体地露出笑颜,朝这一家福身告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这时凝老爷、岑氏与凝玥都已知道解蛊这事,明白耽误不得,便嘱咐她快些上马车。
不曾想刚甩掉这仨人,凝理就追了出来。
俩人并肩行过长长的连廊。
凝珑先问:“大哥为甚要隐姓埋名做‘秦适’?”
凝理:“自有我的缘由。大妹妹又为甚要折回宁园?那里不是个好去处,还是不要去了。”
不要去?然后惹怒程延,叫凝家遭殃吗?
凝珑心里憋气,“依大哥所见,哪里是我的好去处?凝家么?”
她停住脚,抬眸望向凝理。
“大哥不妨问问舅舅舅母,我为甚要去宁园?”
她生着气,走前还故意碰撞下凝理。
却没发现自己掉了张绣着麒麟的帕子。
凝理注视着她远去,直到那人影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点,方捡起帕子,郑重地放进袖里。
无歇院静悄悄的,几间屋都灭了灯,惟程延那间屋亮着昏暗的灯光。
凝珑抱紧小被子,叫云秀在屋外静听吩咐。
而后,毅然决然地推开屋门,合紧屋门。
还未看清屋内,凝珑便开口说道:“我身上来了。”
程延解蹀躞带的动作一滞。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竟被这个与他胸膛同高的小娘子戏耍了。
他恨她。
眸色倏然变冷,阴森森的,怨气大的像索命的魂。
“你不难受?”他问。
凝珑狠狠地点下头,小被子披在肩头,仙女似地转了个漂亮的圈。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我月事一向来得不准,上月十七,上上月三十,上上上月初三……”
“够了。”
程延闭上眼调整呼吸,真怕自己要被她活生生气死了。
真是宠得她无法无天。他给她清洗身,给她掖被角,喂她茶水喝,时不时问她舒服不舒服。看来她以为,他爱她爱得不可自拔,她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但他怎么肯!
程延忽地勾起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朝凝珑勾勾手,“过来。”
凝珑微微摇头,裹紧小被子,后背紧贴门扉。
“我不难受了,而且不能……”
“我难受,我说能就能。”程延冷声道,“过来,用手。”
凝珑一脸惊讶。脑子飞快转,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本他这没脸没皮的,竟想让她用手……
“不行。”凝珑垂眼,脸蛋窝在小被子里,难得挤出一点婴儿肥,更像认真思考的小姑娘。
“手酸。”
程延差点被她气笑,“你还挑上了?”
凝珑把声音放得更委屈,“我也没想到今日会来嘛。”
程延无奈扶额,“你身上披的什么东西?解下来,不好看。”
“不要。”凝珑果断回绝。
好啊,这才几日,她就敢明里暗里反抗他了。
他真没想错。她就是个小孩,乖巧时像仙女,闹脾气时就是来要债的恶鬼!
偏偏在对付小孩这方面,程延颇有经验。
“真不解?”
“嗯。”
那好,他使出杀手锏。
“三,二,……”
凝珑猛地抬起头,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一……”
“别、别别!我解还不行嘛!”说罢利索地解下小被子,一脸不舍。
程延想笑,但燎原的火已经不给他说笑的时间。
“过来。”他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
“我教你。”
又觉这语气太生硬,会吓到她,忙把话声放轻,又补了句:
“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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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像是被上了刑,颤抖不停。
本来两次就好,但她无意间瞟见程延额上的蚊子包,“噗嗤”笑出声来,又被罚了一次。
次日她逃难似的窜出宁园,躲在中惠院里歇息。
下次是十五,还有很长时间。
云秀站在她身后,给她按摩肩膀。
凝珑蓦地想起凝理。她与凝理称得上是一面之识,凝理大她五岁,她三岁时,凝理被顾将军接走,十七年间再未见过面。
对大哥仅留的印象是他比一般男子要白。不过看着是白净儒生,实则战场杀敌毫不眨眼。
他在边疆经历过的那些事,凝珑多从岑氏那里听来。
也好,如今他们四口团聚了。凝珑想,等他生辰宴过,她就搬出凝府。到那时,她应是魅惑了程延,能够顺利嫁进国公府。她要带着云秀走,也要把冠怀生带走。
这几日身乏,清醒时甚少,多数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盖着小薄被子,享受云秀的按摩。偶尔找找冠怀生的茬子,看他沉默着受气,自己心里十分舒畅。
程延送来的荔枝她一口没吃,送给阖府下人,捞得个体贴善良的好名声。
她稀罕他给的施舍?呸!
七日后,月事过去。同时凝珑也意识到,再过两天,她又该屁颠屁颠地跑去宁园,伺候阴晴不定的程延。
清早起来,凝珑仔细沐浴,把全身上下都洗得干净。
云秀给她挑了身衬气色的衫裙,“今日夫人同凝玥小娘子一道去外家见亲戚,凝老爷到官衙应卯,小娘子再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了。”
凝珑反倒忧伤起来,“祖父祖母中风而亡,外祖父外祖母寿终正寝。最亲的亲戚是舅舅与舅母,但舅舅舅母最亲的亲戚却不是我。逢年过节,他们尚能串门互探,我又能去看谁呢。”
二十岁,在未婚姑娘里是偏大的年纪。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院墙围了二十年,道理事故从书里习得,偶尔出去戏耍,回来还要被凝老爷怒斥不务正业。
凝珑眼里泛起泪花,泪珠断线般地往外涌。她哭起来也是独一份的美,秀眉稍蹙,翘眼此刻垂了下来,眼眸被洇得异常明亮。
云秀见状,赶忙撮起帕子为她拭泪。
“好姑娘,不哭了。”
凝珑向来思绪跳跃,接来帕,倏地想起那条绣着麒麟的帕子。
“云秀,你去找找麒麟帕在哪儿?”
云秀“欸”了声,旋即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平常帕子会专门放在镜箱里,今日左翻翻,右倒倒,无论如何也翻不出。
那头凝珑也在整理思绪,“昨日帕子贴在腰里,万不是掉在宁园,因着褪衣时并未看见。乘马车来凝府,车内未曾遗落。那一定是落在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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