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濒死之人被刑部怀疑上了,大可一死了之,何必再主动认罪?
辛藿被云曦戳穿了心思,瞪大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一人罪责,自然不想让刑部承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刑部已经掌握了重要的证据,一旦对过口供、交叉搜寻线索,再知晓他身子的秘密,找到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三五日……到底紧迫了些。
“白学政也不算冤枉,当年考题确实被泄,但却不是从白学政的手里泄出来的。”提及往事,辛藿的神色涌上几分沧桑。
云曦和陆青帆已经知道了牛敬源酒后口误泄题之事,便三言两语交代了。
“原来他也知晓自个儿理亏!”
辛藿冷声道:“可牛敬源根本不知道,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给我朝此后十年提拔了怎样的官员!他们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甚至官官相护、暗度陈仓,将大明风清气朗的官风弄得是一塌糊涂!”
若老师在天有灵,看到当今官场、当今科考学生的学风,只怕要再被气死一回!
“这还不是关键。”辛藿沉声道:“牛敬源并非喝醉之后故意泄题,而是收了贿赂,‘故意’泄露给了几个‘特定’的考生。”
别看策论只是提点一二,但有准备之人和无防备之人所写文章差距便大了:提前准备过策论要点之人引经据典、言之有理,一篇上佳的锦绣文章必然会被钦点殿试!
第255章 其一其二
“那几个特定考生中,可有一名叫‘易铎’的?”陆青帆沉声追问,想从辛藿的口中再探一二。
“自然。”辛藿悠哉哉地道:“户部侍郎易铎是那一批考生中最早脱颖而出的。”
云曦闻言惊讶道:“听先生的意思,这数人之中,还有其他京官儿?”
数十年内启用成长的才俊不过寥寥数人,云曦真怕听到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牛敬源的无心之失影响了泰半入京的士子,从根儿上就改变了科考的公平选拔之势。
“本就是如此。”听到云曦的推论,辛藿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牛敬源死不足惜。”
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最大的惩戒,便是让牛敬源最为在意的官声变得一文不值,令其毕生心血都化作泡影,才能消解众多无辜落榜学子的心头之恨。
“初始牛敬源和易铎还算和睦,又有知遇之恩,往来频繁;后来二人不知因何事闹翻,便断了信儿。这些年已然没人再提及位高权重的易铎和翰林院学士的旧事了。”
云曦细思一番也能猜测一二,恐怕是易铎为“明主”私下办事被牛敬源发现。
牛敬源虽有些胆量、但不多,并不愿意参与夺嫡之事,便与易铎分道扬镳。
“‘翰林院中出内阁’,牛敬源只要坐稳翰林院学士之位,不论圣上还是未来储君都必会重用之,无需提前为夺嫡站队。”
陆青帆一番话说到了辛藿的心坎上,辛藿颔首道:“不错,牛敬源是这种人。”
选择跟易铎分道扬镳、彰显清流风骨,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取舍罢了。
当年被泄露考题的几个考生,除了易铎之外还有好几人,名讳同牛敬源此前口供一致。
留给陆青帆调查的余地倒是不少。
至于江南旧案,辛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泄题之事一出,牛敬源最先被怀疑,但他数载勤恳、又被贬谪为末等小官,调查无果之后反而让顶了正五品学士官缺的人遭了殃。”
白家具体获罪的过程,辛藿并不知晓。只是事发之后立刻派人送信给江南。
“饶是如此也迟了。”
提及那段过往,辛藿的眼底涌上几分泪意,满面皆是对当年无能为力的绝望崩溃:“老师不仅被人污蔑泄题、还平白多出了十万两贿银……皇上尚未法办定论之时,又出了太子意欲谋逆被废黜的消息。”
接二连三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而江南的回信也到了辛藿手里。
云曦闻言心头一紧。
爹爹在事发之前,居然给辛先生留下过一封手书。
“你爹说事态变迁一向艰难,只求本心无愧。”言下之意,是让辛藿莫要掺和。
人微言轻时不能改变一切,数年后的今朝,那份无力的绝望催生出了一个强势复仇的刽子手。
“经年累月,我私下调查中发现此事同牛敬源有关,后来又有人匿名给我寄了一些信笺,我才将诸多关键串联起来。”
临来刑部之前,辛藿便是在烧那无名线人送来的情报。
陆青帆蓦地察觉到不妥,沉声问道:“先生发现事态线索,可是在我等入京的这半年左右?”
“是啊。”辛藿狐疑地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很不对。”云曦抿唇道:“我们入京前后是偶然;先生调查经年都不曾有线索,为何偏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重大进展?旧案牵涉甚广,怎得偏是这个时候有人暗地报信儿?”
不论那线人用了什么样的理由为自己的行径辩解,云曦都有理由怀疑辛藿是中了旁人的局。
借刀杀人,也是幕后之人的惯常手段。
辛藿哑然一怔,忍不住痛拍门栏:“糟了,早知便不要将那些信笺烧掉,说不定能通过字迹搜寻一二……”
“幕后之人那般谨慎、又是有心算计无心,恐怕有信笺也未必能得线索。先生无须自责。”陆青帆的话让云曦不住点头。
他们跟幕后之人对弈多次,鲜少有主动破局之时,大部分都是被动行事、收获些意外发现便是极为惊喜的了。
辛藿的存在,已经给了二人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可惜了我命不久矣,难以为继。否则……真想看看老师的案子沉冤昭雪的一天。”辛藿仰天长叹。
云曦眨眨眼,“这件事情,我倒是能帮先生如愿。”
“你?”辛藿无奈笑笑:“国手都说我生死由天,否则我也不会急着动手。”
“那是之前。现在先生有我了。”
生死确实由天,辛先生的病症想治好决然不可能,但若想拖延些年头,云曦有得是办法。
“当真?”辛藿大喜:“若能让我多些寿元、为老师昭雪的灵位磕几个响头,便是到黄泉路上碰到那几个友人,我也、我也……”
云曦微微一笑,认真承诺道:“只要先生听话,多一两年寿元不成问题。”
这番话当真像个大夫。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辛藿喜极而泣、又忙不迭擦干眼泪,不想在小辈面前失了态。
“十年前旧案还需辛先生佐证,您可一定要努力活着。”陆青帆抿了抿唇,认真地道。
辛藿必得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但他已然病入膏肓,纵刑罚不落也难逃死局。好在诸案看到转机,连带着当年的沉冤都有了些眉目。
云曦还想跟辛先生聊聊父亲生前之事,陆青帆便提出了告辞,他还要去安排诸多事宜、应对圣上,要收尾的事情不少。
二人目送陆青帆离去,辛藿低声道:“这陆大人看上去总有些眼熟,却不知是老师的哪位故人之子?”
云曦望着男子沉敛高大的背影,低声道:“他没提过,但我想必然是跟父亲关系不一般的旧友。”
事到如今,云曦才惊觉回忆里那不苟言笑、敦肃刚直的父亲音容只是片面。
她很想从辛先生的口中听一听他眼里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同老师相识是在十五年前的初秋,天气也如今日这般炎热……”
云曦和辛藿相隔着地牢大门盘腿对坐,中年男子孱弱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生的力量,为云曦娓娓道来那过往的岁月……
陆青帆出来以后,即刻吩咐暗卫调派人手暗中看顾辛藿。
以幕后之人的惯常行事,为避免辛藿吐露更多线索,未必不会杀人灭口。
至于牛敬源、祖陵以及任远,同易铎究竟交易过什么,这些年又是否暗度陈仓为“明主”塞心腹进入朝堂,恐怕还要着力调查一番。
他望着逐渐升高的日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大人,朝廷来人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也到了,就等您一道入宫了。”
恰逢任丹青从外院进来,看到陆青帆忙不迭道:“卷宗我们都整理好了!”
“马上到。”陆青帆说着,快步跟上任师爷:“明日才入宫,为何这般早宣召?”
“我向来宣旨的内务总管打听过了,好像是皇上听闻了翰林院学士一案告破,咱们的堂审也结束了,索性就……”
任丹青压低声音道:“皇上在刑部安插了眼线。”所以消息才会传得那样快。
“未必只有刑部。”陆青帆墨眸划过一道寒芒,沉声道:“圣上的眼线,只怕三司都有。”
“唉,明面上的锦衣卫咱们都防不过来……对了,云丫头呢?”
任丹青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怎么是自己一个人上来的。
“……在跟凶犯套话。”陆青帆顿了下,没讲云曦是在跟辛藿叙旧。
“哦。”任师爷并未多问,快步跟上陆青帆去了书房。
第256章 圣上发难
陆青帆拿好卷宗和陈情折子,同其他几位三司大人一道入了宫。
半个时辰后,云曦从地牢里上来了。
她回到仵作房内,一边核查青果送呈的验尸记录,一边跟她讲起了地牢内的辛藿先生。
听闻辛藿杀人竟然是因为牛敬源和祖陵等人沆瀣一气,勾结世勋家中子弟企图跟“明主”改朝换代、覆灭朝廷,便觉辛藿大人虽然行事虽然凶残、但心中大义到底是透亮的人。
“想不到这些人平素瞧着人模狗样的,居然暗地里行事如此龌龊。幸好辛大人及时出手……”青果本就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更是听不多那么多寒窗苦读的学子居然暗地里被翰林院的官员摆了一道、丢了仕途。
那可是多少人家砸锅卖铁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哪!
“唉,好端端的,何至于此?”
不论是此前为了肃清北莽承宣布政使司的梁展大人也好、如今为了攻破蓄谋的辛藿大人也罢,他们都企图用己身微末之力、犯刑律底线为更大的公道。
可这份公道,本不该以一己之力、杀人之实行事的。
“若三司刑律能够规范己身,若掌权之人愿行公正选拔人才之事,心怀正义之人就无需以杀人的法子来拼个公道。”
看到这些人的结局,云曦的心中只觉得悲凉。
“辛大人曾受过白家接济读书之情、得白学政点拨之恩……这份在白学政来看不过举手之劳的恩情,却让辛大人记了整整十一载。”
青果小声喃喃道:“辛大人可比大部分江南士子都要有良心多了。”
她可还没忘了那些江南士子为了恢复科考身份的所作所为:勾结幕后之人、惨遭毒手,还不相信十年前白学政的清白!
云曦抿唇片刻,温声道:“罢了。”
下衙时辰到了,回宫的陆青帆等人并未归来,云曦主仆便下衙回家。
途经医馆的时候,云曦又特意抓了不少药材,打算先为辛先生配个方子调理,等到案件事了再好生医治。
此刻,皇宫御书房。
陆青帆、都察院副左都御史晁钟、大理寺寺正于植三人,齐齐跪在下手,脑门贴着冰凉的地面。
房内安静非常,只有前方高位之上圣上翻阅口供和奏折的声音。
陆青帆心中多了几分警惕。
皇上提前召见众人,却让他们三个人在外候了足足快两个时辰才行召见,恐怕不妙。
跪在中间的晁钟亦心有所感,悄然用眼角的余光瞟陆青帆。
陆青帆岿然不动,手却微不可察地敲了两下地面,回应了他的眼神。
分明晁钟才是长辈,却在看到陆青帆淡然沉稳的模样之后也觉得心安不少。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一般,无关年岁、无关官职,蓦地让人心神沉敛。
“嗯,案子办得不错。”圣上突然开口道。
晁钟即刻起身道:“皇上,辛藿虽然杀人有失,但其因令人发指!若让牛敬源等人继续掌控翰林院,岂不是令天下莘莘学子心寒?”
“找到证据了么?”皇帝突然点名陆青帆:“陆侍郎,不是说祖陵的手里有牛敬源的罪证、那任远也有把柄,可曾细查?”
“启禀皇上,已经派人前去调查,尚不曾回信。”陆青帆直言道。
“哼,”皇帝这口气倒不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圣上扶着内务总管的手站起来,淡淡地从几人道:“五日之期将至,你等不过是险险破案;虽能给三位世家交差,但朕心头不快得很。”
紫金龙高靴缓缓地停在陆青帆的面前,圣上威严的嗓音带着两分风雨欲来:“既然刑部能够五日破获三案,那此前刑部为何作为如此低效?现在还扯出翰林院来!难道非要让一个死了的户部侍郎将朕的朝堂都搅和了,你们刑部才能探出幕后主使吗?”
“下官无能。”陆青帆口吻不改,淡淡地道。
晁钟抬起头来想为陆青帆求情,却被帝王冷冽警告的目光瞪了一眼,吓得他即刻闭上了嘴。
一旁的于植暗暗叫苦不迭。
糟了,都察院和大理寺都不知道的幕后之事,皇上心里竟然门儿清!
现下看来,皇上不仅没有因为破案想要奖励三司,反而有种要“秋后算账”的架势,分明是要弹压陆青帆哪!
“既然是你无能,朕便寻个有能耐的人好生督促你。”皇帝似乎就在等陆青帆这句话,满意地转身坐回龙椅上,淡淡地道:“逸王前番督行修堤之事,差事办得不错;让他到刑部历练历练吧!”
皇帝没有点明逸王在刑部的官职,可皇子身份、怎会屈居陆青帆之下?此言却已然告知三司:逸王继任刑部尚书、统领三司。
“多谢皇上隆恩。”陆青帆再次磕头叩首。
圣上命陆青帆留下、晁钟和于植饶是有再多话也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告退。
“你可怨朕?”皇帝倚靠在龙椅上,难得放松下来,连眉眼都跟着柔软了三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微臣自知办案有失、难统大局,皇上并未降罪已是宽厚。”
陆青帆口吻悲喜难辨,帝王死死地盯着陆青帆的头顶,一时间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但帝王决不能露怯,他淡淡地道:“辛藿你等看着处置了。牛敬源的学士之位你可有引荐之人?”
这是要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了?
陆青帆嘴角讥诮之意更甚,“启禀皇上,此事当由三公、内阁论断,下官行断案粗莽之事擅长、文书策论却一窍不通,难有合适之选。不过……”
他神色稍一迟疑,卖起了关子。
既然是送上门的甜枣,陆青帆也不会就这样放过。
皇帝总算在陆青帆脸上看到了情绪,不禁问道:“怎么?”
“之前皇上批评太子殿下行事鲁莽、不修己心……翰林院书阁壮观,若能让太子殿下去修身养性、多读读书,当是极好的。”
皇帝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所言甚是。”
皇帝目的达到,终于放陆青帆离去。
目送着他如青松般刚直内敛的背影,皇帝低声喃喃道:“一点不吃亏的性子丝毫未改。”
他给陆青帆塞个皇子过去、陆青帆便将翰林院拱到太子手中,拉扯之下、又是均衡之态。
“这不就是皇上希望的嘛。奴才倒是看着,陆大人识时务得很呢。”内务总管金公公笑嘻嘻地道:“皇上知人善用,才最是英明。”
“哼,少拍朕的马屁……真就五日破案了?陆青帆这小子,能干啊!”皇帝低笑一声,到底对他还是满意的。
宫门外,晁钟和于植一直等着没走,见陆青帆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皆忙不迭迎上来。
“陆大人可还好?”于植担忧地道。
平素闹归闹,关键时刻,三司务必得拧成一股绳、方可平稳进退。
“你小子可吓死我了,怎得也不跟皇上争辩几句,就顺着他来啊?”晁钟来回拨拉陆青帆,确认他没受刑才放心下来。
陆青帆抿了抿唇道:“皇上早有暗示,我若逆势而为,只会把两位大人也拖下水。”
皇上为何点明易铎和幕后之案,为得就是敲打陆青帆他什么都知道。
想要保住身边人的乌纱帽,陆青帆就不能激进涉险。
今日让逸王入主三司,未来皇上会如何制衡太子亦不可知,倒不如趁势而为。
“皇上也是,这般逼迫我等,岂不是令三司紧迫办案的大家心寒?”晁钟脸色微冷,陆青帆拉住他的手臂,将人带离宫门了些。
“我心中早有准备,晁大人无需为我打抱不平。”
陆青帆没想到的是,皇上会选择在今日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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