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后陆青帆便了然明白了云曦所言:“权利更迭,换人上位?你是说,‘明主’打得本就是这个主意?”
云曦点点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串联三桩案子齐齐爆发的缘由。
“大人细想,改换朝纲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得有可用之人。那‘明主’手里那些可用之人总不能在贩夫走卒或者易铎之流中间徘徊吧?”
重量级的、关键时刻能够左右易储的,不就是世家功勋之人么?
世家功勋之中最能被利用的,便是那些空有才学却不能越雷池一步的世勋庶出。一旦“明主”丢出去所谓的“从龙之功”,足够的权势诱惑,促使其杀人灭口。
陆青帆的目光从疑惑转为赞赏,望着云曦温声道:“若云曦为男儿身,堪为士大夫。”
“哪有。”云曦闻言哭笑不得:“我宁肯当个普通的大夫。”
抵达远征侯府后,侯府内的气氛同晋国公的内敛截然不同:整个府邸挂披着白幡,一看便是府邸中有丧事。
随着云曦一行走进正厅,大大的“奠”字映入眼帘。虽然尸首还在刑部,可伍家已经早早地为伍晏设置灵堂,四处皆可见披麻戴孝之人。
云曦和陆青帆对视一眼,这远征侯府看上去倒是比国公府还有几分人情味。
在管家的领路下,二人赶往案发了。
每个世家宅院根据主人家的身份、喜好,设计风格截然不同。
晋国公府富雅沉敛、大气逼人,而远征侯府则透着一股粗犷的豪放,也不忌讳身份的富贵:起码普通世勋家族就不会把金狮子嵌一整座小桥当扶手。
云曦暗暗咂舌远征侯府的财富,低眸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回廊和景致内的湖水小池……
远征侯府的管家以为云曦很喜欢湖池的景致,耐心解释道:“先侯爷是个爱重风水之人,故而院内大多走得是‘依山傍水’、‘福禄子孙’的布局,挖的湖水小池不免多了些。”
说及此,管家的口吻里都不自带着一股骄傲:“这在整个京城宅子里也是独一份的。”
云曦恍然点头,捧场道:“果然是好宅院、好风水,不怪侯府百年来人才辈出,连庶长子都这样优秀。”
正在观察地形的陆青帆蓦地低头瞟了一眼云曦,小姑娘这般捧场,只怕是要开始套话了。
“确实,可惜了我们伍大公子,在几个庶出主子中间,伍大公子是最出息的,连我们嫡二爷都比不上呢。”
“真的吗?我听说像侯府这种人家,都会着力提拔出众的子孙,伍大公子必然也是这般脱颖而出的吧?”
云曦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管家的虚荣心。他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并非出类拔萃才会被侯爷重视的。”
“还有旁得考核法子吗?”云曦惊讶道:“那伍大公子岂不是优秀中的优秀。”
“这话可不敢说。”管家抱拳冲着正院遥遥一拜:“真正优秀的,还当属侯爷嫡子。”
云曦一脸“我明白我明白”的表情,跟在管家身畔小声地问东问西,管家倒也事无巨细地答了:这府邸内有多少个水池子、哪个院子里的风水最好……全都被云曦套出来了。
至于伍晏一个庶子为何会从家族内部脱颖而出、选拔的法子有甚过人之处,云曦多次旁敲侧击、管家都三缄其口,不愿多言。
到了案发地,陆青帆寻了个由头让管家暂且退下,他二人留下办案查看即可。
管家求之不得,即刻松了口气、拱拱手离开了。
待管家一走,云曦立刻收敛了方才天真娇憨的模样,揉了揉脸颊放松肌肉,小声道:“套话的事情还是青果做得最好。”
陆青帆忍笑一声:“你做得也不差。”
伍晏身为庶长子能够得家族重用竟然另有隐情,当真让人意外。
不知这个中隐情同伍晏遇害是否有关联。
陆青帆思虑着,锐利的墨眸已然向周围打量起来;云曦的注意力也被池中水草吸引。
她径直蹚水走进池子里,伸出手来一点点地摸索着……摸到一把水草就在里头翻找,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跟死者体内最为相近的那一点点叶片。
“云曦,你做什么?”陆青帆望着站在池子里的云曦,她衣衫已经湿了泰半,沾身的衣裳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身段……
云曦冲着陆青帆欣喜挥手:“死者呛水吸进胃里的水草就在这处。”
原来是为了找证物。
陆青帆逐渐高热起来的耳朵又悄然褪了温,他将外裳解下来披在云曦身上,半晌才开口道:“衣衫湿了。”
“啊,哦。”云曦浑不在意,将腰间的牛皮纸袋子掏出来、把证物塞进去,随即问道:“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凶犯跟伍大公子初次动手淹水的地方,大人找到了吗?”
小姑娘这话是点他呢?
陆青帆哑然:“没点成果,我都不能来问你话了?”
口中这般说着,陆青帆身子非常诚实地抬手指向前方,“从那处来的可能性最高。”
云曦拢了拢陆青帆的外衫,迈着步子就往那处去了。
她走了一截儿才发现陆青帆没跟上,清眸疑惑地回望他,樱唇催促道:“大人?”
云曦一心只思虑案子,浑然没顾及到衣衫半湿可能带来的不便,反而显得陆青帆着相了。
他无奈摇头,大步流星跟上。
顺着小径从案发地直入,走到一处三岔口转角后,陆青帆示意云曦往右。
云曦左右瞧瞧,小声问道:“大人是如何判断的?”
分明两个分叉口看上去没甚区别。
“看落叶。”陆青帆点了点前方:“左边的落叶分布均匀、散落得没甚轨迹;右边正好相反,有几处是因走过人之后才留下的痕迹。”
说完,陆青帆偏头瞟了云曦一眼:“你是研究这些痕迹的行家,怎得还用我分析?”
“这不是看看大人说得对不对么。”云曦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陆青帆哑然失笑,好啊,还记着晋国公府的仇呢?
云曦得意地扬头,晶亮的桃花眼透着几分小狡黠。
二人循着推论的小径向前,再度看到了一个三岔口。
这三岔口人丁稀少、连看管的差役都困得打哈欠。
“选哪个?”陆青帆双手抱臂,考问云曦。
“大人以为该选哪个?”云曦不甘示弱反问道。
第247章 远征侯
三条小径之中,其中两条都更偏左一些,其他的痕迹几乎没有,第三条路更是污脏得很,打扫的仆人鲜少往这几个方向来。
正因如此,更佐证了云曦验尸后的判断:凶犯是非常熟悉侯府地形的人。
“不如这样,你我二人比试一番,各自探查路径,最后选择一条路验证真伪,如何?”陆青帆提议道。
“行。”云曦点点头:“大人可要努力些,我是不会让着你的。”
“胜负未分,可莫要说大话。”墨眸涌上几许笑意。
二人各自分开,从一左一右小路开始探查……
等二人将三条路径都看过,他们对视一眼,齐齐道:
“我选这个。”
“我选这个。”
二人所指方向,皆是中间那条偏左的小径。
“得,这可分不出胜负来了。”云曦轻快的口吻里透着一抹笑意,只觉二人当真是默契天成。
“我们一道去瞧瞧。”
陆青帆和云曦并非瞎猜:第一条小径虽有人看管,但除了差役的脚印连水滴都无,不像凶犯拎着一个溺过水的人途经之态;巧得是第三条路途经之处无一池水、直通大门,不符合验尸后的一些推论。
第二条路途经水池,路上并无任何特殊痕迹,也没寻出水滴之类的痕迹,唯独左右方的梅树被灌溉了。
“初秋时节这样玩命灌溉梅树,除非是主人家不想让梅园开花了。”云曦喃喃道。
走到中央时,云曦就看到了梅林附近的水泊。
“灌得未免太多了……等一下!”云曦一把揪住了陆青帆。
陆青帆顺着小姑娘的视线看去,二人都在那含土的水泊中发现了不少浮起的草叶。
“我得下去看看。”云曦沉声道。
“好。”
小小的林中水量多得古怪,云曦刚踩下去就险些滑倒,幸好一旁陆青帆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二人这才发现,这小小的水汪不是简单灌溉的,而是形成了不大的一片沼泽、没过云曦膝盖那么高。
“以这个高度,想要将人摁淹在此足够了。”云曦喃喃道。
陆青帆武艺高强、下盘极稳,踩在这沼泽之中都有脚底被强势吸附之感,更遑论普通人了。
云曦低着头专注地在漂浮起来的各类草屑中拨弄,莹白的指头很快就被染得黢黑也浑不在意。
陆青帆用剑不断来回挑弄,尚未发现死者腹腔内相似的草屑。
云曦艰难地轻轻挪动着,寻找着凶犯或者死者可能留下的痕迹。
“哎呦,二位这是做什么啊?这可是要做成沼池的!”
正当二人一点点寻物证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甬道上响起,“快,快去把陆侍郎和云仵作捞上来!”
来人一声令下,不少人快步从甬道外进来,将小径铺就的木板踩得嘎嘎响。
“侯爷莫慌,”陆青帆站起身子,朝着急得原地打转的中年男子无奈地道:“我二人是在搜寻证据、并非跌落其中,不危险。”
站在甬道上的中年男子便是远征侯伍鹏程,死者伍晏是伍鹏程的庶长子。
他留着威风的络腮胡,一双虎目瞪得溜圆,见陆青帆和云曦都没上来的意思,愤愤道:
“还不危险呢?你们两个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真有什么闪失本侯可负责不了!”
话音落,远征侯便立时让人“扶着”云曦和陆青帆出来了。
云曦衣衫半湿、又因下去捞挑物证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一张秀气的小脸儿都染上了污渍,看上去十分狼狈。
“快去带云仵作去更衣!陆大人也净个面吧?有啥事咱们到偏厅去说。”远征侯不由分说就把俩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云曦被“请走”后,无奈地给了陆青帆一个眼神。
陆青帆略一颔首,表示她自去就是。
云曦被请到后院去换了一身小姐的衣裳,招呼她的刘嬷嬷眼中皆是喟叹:“这是我家夫人年轻时候的衣裳,不想云仵作穿倒是合身!”
“多谢嬷嬷,我们行事孟浪,倒是让侯爷和嬷嬷费心了。”
“是您和侍郎大人费心了。我家大公子……”
刘嬷嬷眼眶一红,低声道:“大公子是奴婢奶大的;小夫人身子不佳没得早……说句僭越的话,在奴婢心里,大公子比奴婢的儿子还要亲呢。”
如今人被歹人在家中害了性命,莫说是刘嬷嬷、谁人不想为大公子讨回个公道?
“大公子在府中颇受爱重呢。”云曦轻声道。
她这才知晓,原来自己穿得并非侯夫人年轻时的衣衫,而是伍晏生母的衣衫。
“是,大公子为侯府牺牲良多……害,奴婢跟您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还请姑娘快去偏厅喝些姜茶吧,可莫要着凉感冒了。”
云曦还想听、可刘嬷嬷却不愿再提往事。她不好强人所难,只能依言前往偏厅。
厅内,陆青帆也换了一身衣裳,远征侯伍鹏程朗笑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颇有本侯年轻时的风采啊!哈哈哈。”
“能得侯爷几分神采,是下官的荣幸。”陆青帆口吻谦逊。
云曦进来后行了礼,远征侯示意云曦落座。她坐到了陆青帆下首。
“事出紧急,本不欲让侯爷费心。”陆青帆淡淡解释了方才的事。
伍侯爷不是矫情之辈,他挥挥手道:“圣上命你等五日内破三案,说到底是本侯破案心切、害了你们。”
他赞赏的目光望向这两个后生,“若非那日你二人解围,只怕我们三个老家伙免不了吃派头。”
刑部中人刚直顶撞圣上,才让急转直下的糟糕事态有了转机,伍侯爷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宴儿在家中身死,本侯原不该闹到御前声张,是靖宁伯撺掇声援,本侯才一时糊涂……”伍鹏程思及此都觉后悔。
“再看晋国公家中案已经告破,当真是……”伍侯爷叹息着摇摇头。
云曦神色复杂地看向陆青帆,世家掌权者皆是人精,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忧虑暗示了。
陆青帆也不是什么好揉捏的人,他抿唇道:“侯爷至情至性,下官便也不藏掖了,有几个问题还请侯爷作答。”
“陆侍郎请问。”伍鹏程要的便是这个,扬手示意陆青帆问。
“伍晏身为庶子为何颇得信重?尔等选拔优秀子弟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府中人可有人与他结仇积怨?”
伍鹏程哑然片刻,眉眼黯然下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陆青帆颔首:“时间紧迫。”
云曦低头掩去眼底的笑意,陆青帆是懂怎么治这起子勋贵的。
“宴儿该是嫡子。”远征侯叹息着道:“他的才学实力、本不该为庶。”
远征侯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之人,他在战场上征战时跟当地的富商之女相爱,育下伍晏;归京后家族中生乱,逼有功勋的伍鹏程迎娶官宦世家之女,以联姻消弭灾祸。
伍鹏程不愿,是伍晏的母亲主动退让、甘为妾侍。
深爱之人迎娶旁人为正妻,到底是让伍晏之母郁郁而终。
病重前,伍鹏程才知心上人的腹中还曾有过一个孩儿,当时为了大局、她便做主打掉了孩子、落下了病根。
“我、我们伍家,都欠欢儿、也欠宴儿。再多偏爱内疚,都没法偿还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性命!”说到激动处,伍鹏程用力拍了一记桌子,眼底满是悔恨。
“敢问侯爷,”云曦突然开口道:“既然伍大公子为庶是受了大委屈的,侯爷可曾想过让他过继到侯夫人名下为嫡?”
“他怎能拜旁人为母?这让欢儿泉下如何瞑目?”伍鹏程瞪大眼睛道。
果然如此。
云曦抿了抿唇,祸根便是在此处埋下的。
第248章 人心不足
伍侯爷深情有余、谋略不足。
“依侯爷所言,您对这位伍晏只有宠爱、并无几分重用吧?”陆青帆一语中的:“享受府内爱重偏疼,却不能过继为嫡、也失了承爵的可能。”
伍晏能甘心吗?
“若是侯爷面上再对伍大公子过多疼宠、苛责嫡子,那只怕府中嫡子不容、兄弟难安,连带着伍大公子心中也是怨怼侯爷的。”
陆青帆将个中人心戳破,说得伍侯爷一怔。
“你、你这话说得……”他竟是从未想过。
“我听府中人皆对伍大公子十分钦佩,他文墨极佳、行事友善,可管家等人仍旧更重侯夫人嫡出的几位公子,必然只是表面顺服、暗地可曾磋磨便不得而知了吧?”
云曦一番诘问推论让伍侯爷陷入沉思。
“你们是说,我捧了他、却没给他往更高处走的希望,最后只会、只会……”
有些手段的,便是兄弟阋墙;没些手段的,自然莫名惨死。
如今宴儿的悲剧已然印证了二人的推论。
而惨案动机的根源,竟然是最疼爱伍晏的自己。
伍侯爷脑海里浮现出好几个儿子的脸,那些日常生活中被他忽略过的细节也逐渐清晰、对应上了云曦和陆青帆的推论。
“怎么会呢?”伍侯爷越想越惊心、越想越后怕,连眉宇间那股英气都跟着褪去了不少。
人心之复杂,身处其中数年的自己都没参详透彻,反而被两个小辈一语中的。
这真是极大的讽刺。
如今不管凶犯是不是侯府中人,伍侯爷都成了最难受的人。纵然不是侯府中人所为,伍晏的死也会成为父子亲情之间的一根刺、时时刻刻如鲠在喉,永远咽不下去。
陆青帆和云曦提出再去调查一番那古怪的沼泽地,伍侯爷并未再提出异议,甚至着管家找来看顾沼泽地的负责工匠,跟着他们一道前去,事无巨细、有问皆答。
“若是需要人手捕捞,你二人莫要再亲自动手,招呼我们的人去就是了。”
临了,伍侯爷还不忘放话派遣人手。
伍侯爷的鼎力相助让云曦和陆青帆省去了许多麻烦。
二人再三道谢,这才带着人重新回到了沼泽地。
云曦安顿一旁伺弄沼泽地的工匠和仆人们寻找跟死者腹中相似的草类;陆青帆则正在同管家叙话:
“这片梅林其实荒废许久了,是前段时间伍大公子提出将此处土地弄得肥沃些,他想种点果树的。”
管家望着忙乱的人群,眼神却惋惜地看着尚未拔掉的梅树上:“可惜了这些老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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