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长腿长的,窝坐在小凳子上的模样有些滑稽。
清丽的少女微微一笑,宛若三月春风拂面、令人心神一荡。
“因为咱们只剩萧逸没查了。”
“没了?”冷海一脸不满地坐直了:“难道不该有些什么石破天惊的推论吗?”
“哪有那么多‘石破天惊’。”陆青帆轻嗤一声:“你跟随我这么多年,还没习惯么?”
破案大多数时候都是拼凑琐碎的线索、得到一个可能、再枯燥地查证,一点点排除错误项、逐渐接近真相。
云曦不住地点头,“陆大人说得是。从我们接手这个案子以来,钱丰、吴泰身首异处;张烨作为嫌犯被逮捕;酒楼、供奉‘无字灵位’的桑户大村……每个线索之间看似没有联系、实则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处。”
她从脚边捡起了一根枯树枝,将陵水城的图随意几笔勾勒出轮廓、又明确地标注了几处她们去过的方位。
正当云曦迟疑酒楼位置的时候,一颗石子稳稳落在图内、嵌入一个点,标出了酒楼的位置。
云曦抬眸冲陆青帆露齿一笑:“多谢陆大人。”
陆青帆故作平静地颔首,示意她继续讲。
“萧逸是桑户出身,最懂桑农苦楚;他善经营,攀上了吴泰的关系、一点点蚕食吴泰的势力,并顺利地跟钱丰、张烨搭上线。”
云曦在地图几处地方都勾了线,汇聚在写着“萧逸”名字的小角落上。
“张烨说当夜是萧逸送他回得家,期间不少人都能作证。但是……”云漪迟疑了下,看向陆青帆。
推论心里想想还行,说出来无凭无据的,容易引人误会。
“无妨,你且说说。”陆青帆瞟了一眼正厅:“宋知府还在忽悠那两个桑户呢。”
云曦偷笑一声:“萧逸送走张烨,说是回家歇息了,那若是……他和家中管家勾结串供呢?”
萧逸将送张烨回家作为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据,洗清了“可能作案”的嫌疑;可他“歇息”以后的时辰却无人证明在作甚。
换做云曦,大可从家宅后门溜走折返到藏匿钱、吴二人的地方,杀人割头、丢掉凶器,再摸黑回家,按素来起床的时辰出现,表现得一切如常。
“等到差役发现钱丰尸首、群情恐慌之际,趁乱将二人头颅送到桑户家中,让桑户出气。”
云曦轻轻点了点陵水城的小地图,轻声道:“如果酿酒的人也是萧逸、那可就全对上了。”
陆青帆听到这话,蓦地站直身子:“我知道了。”
“大人你别突然吓唬人哪!”冷海被自家大人吓得险些从小凳子上滑下来。
“知道什么了?”云曦也站了起来,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似乎没什么特别。
陆青帆眼底涌上几分喜色,情难自已地攥住云曦的双肩又蓦地放开,他低声道:“你可真是个福星。快带上验尸的东西,随我走一趟吧。”
“哎?”
云曦主仆揣着满肚子疑问,一行人在来到汇丰酒楼的时候终于明白了。
陆青帆猜到了凶犯的犯案的手法。
第23章 案发现场
“我等一直不曾考虑过,案发现场有可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之前,陆青帆一直想着找钱、吴二人的头颅和重新锁定嫌犯人选;思绪没完全落在寻找案发现场上;可初次来酒楼的时候,他便直觉这雅厢有些不妥,却说不出哪里不妥。
后来有旁的调查线索打断,陆青帆就没再细想。
等锁定萧逸是嫌犯、云曦分析众多线索之间的联系时,陆青帆的思路又被引向了起点。
“云曦,你进去看看。”陆青帆指了指被衙门贴条封住的雅厢。
他需要细致的云曦验证自己的猜测。
云曦主仆也不废话、套上脚套子便撕开封条走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雅致,是典型陵水城的风味:红木圆桌周围整齐地放着红木圆凳,明显被店家精心打扫过了。
云曦略一沉吟,“青果,把验血草准备一下。”
“哎,”青果从包袱里掏出一套捻药材的工具,又抓出一把干草碾碎、浸泡在茶壶内,等着备用。
冷海站在门口探头,小声说道:“大人,咱不进去?”
陆青帆斜睨冷海一眼,二话不说,一掌就将八卦的属下给拍进屋中。他关门前扫了一眼转角,发现一抹衣角。
如墨的星眸略过一道暗芒,陆青帆瞥了一眼隔壁躲在暗处、身着常服的差役,眼神示意他快追。
差役了然,冲陆青帆行了一礼便快速跟上方才偷听的人。
安顿好一切,陆青帆将雅厢的门合住,转身去看云曦主仆的进展。
云曦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将注意力锁定在墙根前两个不大的瓮上。
“云姑娘,你不会觉得这个瓮里能藏人吧?”冷海顺着云曦的目光看去,诧异地道:“这么小的瓮,装小孩子还差不多。”
“如果没有看上去那么小呢?”云曦反问道。
“啊?”冷海一怔,没懂。
“我之前听人讲过,有一些手艺人会做双胎瓮。”
云曦指了指瓮说道:“‘双胎瓮’上面一个、下面一个,两个瓮之间有个机关,能形成一个巨大的蚕蛹缸,平时乍一看,只能瞧见最上面的部分;不少私运、贩人的江湖组织,都会用双胎瓮躲过官府搜查。”
“所以,这个瓮也有可能是‘双胎瓮’?”冷海望向自家大人,心道那“双胎瓮”怎么拆解?
正当冷海犹豫的时候,云曦主仆已经默契地开始寻找双胎瓮的破解之法了。
“双胎瓮的做法跟工匠的技巧有关,机关破法也各不相同。为了不破坏瓮内线索,最好不要强开。”
云曦从青果手里拿过一包粉末,对着瓮一吹,那白色的粉末就沾染在瓮的表面,浮现出几个浅淡的指印。
陆青帆顺着手印的纹路,在瓮后方摸到一个小小的按头,只听“咔”地一声,瓮头突然绽开个扇形。
四个人齐齐探头往里一瞧。
好么,还真是个宽敞的“双胎瓮”。
“海护卫,这大小够装下一个人了吧?”云曦眯着眼笑。
冷海伸出大拇指:“佩服佩服。”
陆青帆瞟他一眼:“还愣着?”
“啊,属下这就去问问,这俩大瓮是谁拿来的。”冷海一拍脑门,脚底抹油就去寻掌柜的。
云曦叹了口气:“所以,喝醉了的钱丰和吴泰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藏在了这里。”
“那奴婢就不明白了,有嫌疑的人不是萧逸吗?他扶着张烨回家了,同一时间、是谁在帮萧逸藏人?”
青果在陆青帆面前也丝毫不露怯,想问啥便问了。
“青果姑娘所言不错。”陆青帆颔首:“谁在,就是谁藏的。”
主仆二人立刻恍然,当时是店小二为萧逸佐证:张烨是他扶着送出酒楼的。
说不定,这雅厢收拾的那般干净,也是小二在配合萧逸毁灭痕迹罪证。
“那小二还在店里吗?”云曦问道。
“刚刚还在、跑不远。”陆青帆已经让差役追人了。
“大人,我回来了。”冷海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上次作证的店小二不见了,我叫来了掌柜的。”
冷海侧身让开,露出一张憨态可掬、富贵吉祥的胖脸,正是汇丰酒楼的掌柜的。
“给我家大人说说你这瓮的来历。”冷海一改素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肃正着脸颇有几分威严。
云曦主仆见冷海这样皆有些吃惊。冷海搞怪地冲二人眨眨眼,扭过头面对掌柜的又成了肃穆的冷面护卫。
嚯,海护卫居然用两副面孔示人!
“几位大人,这瓮是半年前一个丝绢商人卖给小人的。酒瓮放在雅厢里、时间久了能飘出酒香……不仅是这里、好些个雅厢都放了。”掌柜的指了指旁侧几个房间解释道。
他说完以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众人,低声道:“小人酿酒应当没触犯刑律吧?”
“出售的绢布商人可是萧逸?”陆青帆皱眉追问。
掌柜的讪笑一声:“萧公子人不错的,前些日子这瓮裂了,费了我不少好酒!萧公子听后特意给我送了两个新瓮来、还补上了酒钱,小人这才没赔本……”
“原来如此,”陆青帆轻嗤一声:“你这瓮坏得真是时候。”
恰好给了萧逸换上双胎瓮、谋划杀人的好机会。
掌柜的脸色煞白地道:“小人就是做做小本生意,可万没有跟凶犯勾结啊!”
“掌柜的别怕,我们没说你跟凶犯有勾结。”云曦指了指下面:“楼下也是厢房吗?”
“楼下是库房,一般没人去。”掌柜的迟疑片刻:“几位大人要去看吗?”
“带路。”陆青帆道。
一行人一边往楼下走,冷海一边若有所思地道:“我就说么,楼下也是雅厢的话,头顶上悬着两个大瓮怎么可能没人发现。若是鲜少有人进出的库房、那就解释得通了。”
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酒楼死了人不算,现在又要搜查他的库房了吗?
掌柜的打开门请众人进去,云曦主仆仍旧走在最前面。
小姑娘走了两步就停了,挥手阻止:“别动。”
陆青帆和冷海被堵在门口。
“怎么了?”冷海举目四顾,这库房里干干净净、没啥问题啊!
“青果,用验血草。”云曦吩咐一句,转身冲陆青帆和冷海道:“在此稍候。”
云曦和青果刷验血草经验丰富得很,地面墙壁,用大刷子一扫而过;小的摆设、木箱等物用小刷子刷。
一茶壶的验血草汁没够,又泡了一大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整个库房就被验血草汁刷过一遍。神奇的是,草汁在刷过之后很快就干涸了、没留下什么痕迹,更没出现令人期待的血痕。
“云姑娘,这也没血迹啊?”冷海望着仍旧干干净净的库房。
验血草验血草,总得能验出血水吧?
云曦微微一笑,“把油灯和蜡烛都灭了。”
冷海和青果依言灭光,整个库房陷入黑暗。
蓦地,库房的地上、墙上、还有木箱上,幽蓝光芒闪烁、成滴成行,仿佛泼墨一般、从房子正中间最浓郁的蓝色扩散到周围,最后消失在库房门口,清晰地展现了一个布满幽蓝血迹的凶犯现场。
陆青帆等人蓦然变色,连掌柜的都忘了官民身份有别,悄然往库房中探头。
钱丰和吴泰身死的第一现场,就在这。
第24章 证物
“这发光的都是血水?”冷海仍旧不敢相信,蹲下抹了一把地上的幽蓝光芒,发现怎么都擦不掉。
“这草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云曦点燃蜡烛,给了众人一点亮光:“一种能跟血水融在一处的草药罢了。”
说破了也就不稀奇了。
“我偶然发现,这草药沾到血水会在夜里发出蓝色的幽光。后来就会随身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她刚一进来,就发现库房干净过头了。
掌柜的说了,这库房的钥匙只有他和账房有。
每月初一十五,掌柜的会对一次账、账房只有检查物资的时候才来;洒扫的小二只月余来一次。
“一尘不染的库房,未免太奇怪了。”陆青帆顺着云曦的思路沉声道:“你方才判断就是因此,可对?”
云曦点点头。
“通知宋知府接手案发现场,我们去找萧逸。”陆青帆眼底涌上一抹冷意。
“他跑不了。”
赶去萧氏衣行的路上,陆青帆暗暗总结:萧逸此人行事缜密、犯案细节没有漏洞,有很多维护他的桑户不愿作证指认、店小二也是他藏匿,让原本简单的割头案变得冗杂。
“要不是大人给桑户们下了套,我们连这厮的首尾都抓不住。”冷海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冷川能不能看住他!”
“他没想跑。”云曦轻声道。
杀害钱、吴二人都过去八天了,萧逸若是想逃,都等不到他们来陵水城,便已经能改头换面、逃到天涯海角。
届时别说破不了案、就是能破得了,凶犯也难以缉拿了。
冷海呐呐地叹了口气:“好好地,为啥非得杀人呢。”
“是了,还差这个。”
云曦喃喃一句,望向陆青帆诚恳建议:“我们若是找不到他杀人的行事动机,恐怕很难让萧逸伏法。”
这样缜密的人,连调换双胎瓮都能沉着气等到瓮身自己裂开崩坏再谋划杀人,她不信萧逸没有应对官府的法子。
云曦和陆青帆对视一眼,二人齐齐脱口而出:“钱夫人。”
“车夫,掉头去钱府。”陆青帆当机立断,冷海和青果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小姐,你和大人打什么哑谜嘛?”青果急得直拧手,“快告诉青果嘛!”
“稍安勿躁。”云曦望着青果低声道:“去找一下钱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至亲至疏夫妻。
钱丰生前酒色俱沾、美妾无数,钱夫人的地位从未被撼动。想找到萧逸杀人的原因,钱夫人是个突破口。
云曦领教过钱夫人的厉害,知道她不会轻易说实话,撬开她的嘴难度不亚于让萧逸认罪。
陆青帆思绪翻涌,沉声道:“线索太少了。”
马车里四人皆叹了口气。
云曦揉了揉发硬的脖颈,突然袖口掉出来个小物件,她“咦”了一声捡起来,蓦地想起来:“啊,这不就是咱们需要的东西嘛!”
“是什么?”
“小姐我也想看!”
冷海和青果都把脑袋凑过来。
云曦打开小小的牛皮纸包,轻声道:“刚才在案发现场捡到的。我怕掌柜的瞧见,就藏起来了。”
牛皮纸包里裹着一颗小小的珠子。
“碧玺?”陆青帆一眼就认出了这珠子的材质。
“还是很贵的碧玺。”冷海强调道。
“我在钱夫人的手腕上见过类似的珠串。”云曦笃定地道:“钱夫人跟萧逸肯定有关联。”
陆青帆一行人在钱府停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出了府邸往萧氏衣行赶去。
大约几息的功夫,一身孝服的钱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也坐上了马车离开。
临去前,她望了一眼“钱府”的匾额,眼底浓郁的恨意一闪而过。
萧氏衣行门口热闹非凡,前来买成衣的客人不在少数。
片刻的功夫,衣行门口就停满了三辆马车,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铺内走出一个青松玉立的年轻男子,他望认出了马车上的车标。
官府中人、钱夫人,都到了。
来者不善。
“诸位,不好意思,小店今日要提前关门了。”年轻男子对客人们露出和煦的微笑,扬手大家先行离去。
坐在马车上的青果悄然红了眼眶,小声说道:“分明是那样温和的老板。”
怎得偏是个凶犯呢?
“小青果,你可不能当着凶犯的面哭鼻子啊!”冷海赶紧制止了青果的同情泛滥。
青果吸了吸鼻子,嘴硬道:“我才没有!我只是可惜、可惜小姐身上这样好看的青色劲装,偏是在凶犯这里买的!”
“衣裳无罪,”云曦轻叹一声,安慰地拍了拍青果的手:“客人散尽了,该下去了。”
陆青帆目送云曦主仆下车,墨眸亦涌上几分复杂。
不同于聂政的嗜血偏执,萧逸确实……可惜了。
宋知府率先进了衣行,紧随其后的便是陆青帆、云曦一行,最后进来的是面如素缟、一身重孝的钱夫人。
萧逸见到众人都来了,微笑着拱手抱拳道:“见过宋知府、钱夫人。这位想必就是未来的刑部侍郎陆大人了吧?”
“不敢当。”陆青帆礼貌颔首。
萧逸好奇的目光落在云曦身上,“这位姑娘是助陆大人破了青州大案的女仵作吧?”
“民女云曦,见过萧公子。”云曦亦行了半礼。
萧逸认出了这身衣裳是他铺子里的:“这青衣劲装很适合云仵作。”
“衣裳很好,我十分喜欢。萧公子手艺绝佳,本该有大好前程。”云曦口吻里都是惋惜:“何必为了钱丰和吴泰那样的人赔上后半生?”
萧逸蓦地攥紧了拳头,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突然轻嗤一笑,“云仵作这话说得稀奇,恕萧某人不解……”
看来,萧逸是不打算认了。
“萧逸,我们让你自己说,是给你机会。”陆青帆沉声提醒道。
证据他们有了、案发现场找到了,萧氏制作双胎瓮的工厂地址确认了;就连萧逸跟钱夫人的母子关系,还有钱丰和吴泰做过的恶事……他们全都悉数知晓了。
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逸儿,他们、他们都知道了。”钱夫人话没说完、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萧逸不可置信地望着钱夫人:“你出卖了我?”
“没人出卖你。”云曦从怀里掏出那颗碧玺珠子,低声道:“你的物件,总会以别样的方式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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