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羡春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眼瞧着卖家画押处改成了叶扶琉亲笔画下的花押。
“卖价两百贯。”
“两代前的五口镇尚未开船坞,远不如如今热闹,物价也低得多。如今这种大宅的转手价至少五百贯往上。”
魏桓问叶扶琉,“卖价低了,可要重新议价?”
叶扶琉的眼睛里带着些思索,纤长手指点了点旧契纸上的“两百贯”,“不必改了,就按照原价钱议。”
魏大跑了两趟。
先把紫檀木椅送上来。放在原本的木椅旁边,才凑成一对,嘶地倒吸口气。“单只看着倒是极好的。放成一对……这对木椅的颜色,是不是差了点儿。”
“赶交货,颜色是差了点。” 叶扶琉把新木椅拉过来,面对面地坐下,“别凑一处搁。这样对面放着好。”
魏桓瞥了眼新木椅,仿佛压根没瞧见木质深浅紫色的差异,同意收货,吩咐魏大取两百贯来。
魏大转身下楼取来一块金饼,添几两碎金,折合两百贯铜钱,送来二楼上。
叶扶琉就坐在新木椅上,乌亮眸子滴溜溜打量着魏家动静,收下金饼,把碎金退回去未收。
“如此宅屋交易算完成了?”
魏桓收起屋契,“买卖双方签下屋契,银货两讫,得了官府印章,交易当然完成了。”
交易完成,叶扶琉坐在原处不动,斜睨着对面,唇角微微往上翘,“两家交易做完,银货两讫,下面还要说什么?尽管说。叶家是我当家,我接着。”
魏桓便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递了过来。
叶羡春站在楼梯口,又露出紧张神色。
叶扶琉打开头一张纸张,轻轻地咦了声。又是地契?
魏桓当面摊开,打开另外几纸张,摊开桌上,俱是有不少年头的京城屋契。
“此处魏氏老宅年久失修,家私保养不佳,卖不出好价。魏家还有几处空置宅院,都在京城置办,家私更贵重些。听闻叶家周转出了困难?手头紧的话,不妨再挑一处,慢慢搬。”
叶扶琉:?
什么样的脑壳,才会在搬空自己家祖宅的偷儿面前,又甩出一摞地契,任君挑选?
是隔壁魏三郎。
啊,没事了。这位不是头一回离谱了。
“然后呢?”叶扶琉点了点地契,“三郎,你一大摞地契任我挑选,搬完了这家换一家,你这房主图什么呢。”
“自证。”魏桓平静道,“叶家不信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我想来想去,只能取来魏家地契,以此自证——”
“叶家在魏家祖宅长住数月,四月至九月,长达五个月时间,任由叶家居住祖宅,并未有拦阻的意图。期间修复的旧家私,我尽数买下。若要发难的话,之前几个月,早已发难,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向楼梯口随时准备跑的叶羡春,“三兄,不知今日的自证,可否洗清魏家嫌疑?我对叶家,对扶琉,并无丝毫恶意。地契为物证,长达五个月的时间为佐证。”
叶羡春蹲在楼梯边,心底喃喃自语。
“每天看着幺娘偷家,五个月!没报官,没威吓,没有任何动静。还把修复的旧物花重金一一买下。”
这份自证,还真是诚意十足。
换个角度,如果有一群陌生人鸠占鹊巢,住进叶家的钱塘老家,叶家人肯定得拼命!
叶羡春琢磨了一会儿,看魏桓的眼神都变了。此人虽然名声存疑,但人品甚为可取。——能做妹夫?
叶扶琉坐在书案边,查验过几张屋契。
她的想法不大一样。点着满桌屋契,唇角往上微微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难怪整天坐木楼上往我家看。四月到九月,五个月时间,整日看着我顶着叶家名号在你家祖宅进进出出,四处搬料子修物件,很有趣是不是?”
“病中心力不足,做事确实欠妥当。”魏桓把一摞屋契往前推了推,“知错认罚。”
叶扶琉才不收,“叶家只做江南的生意,谁耐烦去京城搬空你宅子?”
魏桓想了想,再次提议,“换成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
“嗯?”叶扶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
这回没应,也没不应。只说,“让我想想。”
她带着阿兄下木楼。身后听到魏桓吩咐下去,“魏家今晚敞开门户,不禁出入。备好拆卸用具。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
魏大纳闷道,“是。”
魏桓在身后又道:“俯仰楼的两根楠木大柱沉重,若叶家人力不及,你和魏二帮一把手。”
魏大:???
魏大惊诧的大吼声响彻庭院,“帮忙拆咱家柱子?!”
叶扶琉捧金饼,叶羡春捏地契,两人脚步如常地走出魏家门外,踏进叶家门里时,脚步顿了顿,从头回想一遍今天匪夷所思的遭遇。互看一眼。
叶羡春喃喃道,“如今我信了。幺娘,他是真中意你啊。”
叶扶琉闷笑出声。
往前继续轻盈走出几步,她快活地说,“那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中意我。”
魏大烦躁得很。
“真要拆咱家柱子?没有两根大柱, 木楼还如何支撑?以后郎君早晨想要登高,岂不是连木楼都没有了?”
抱怨归抱怨,魏家门户敞开, 不禁出入。
魏家和邻里来往得少,虽说有不少邻家孩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但魏大魏二两个门神般杵在庭院里, 真正敢进来的只有叶家人。
叶扶琉领着秦陇和素秋, 下午过来转一圈,从西边庭院走到东边游廊, 停步在俯仰楼外,在魏大的瞪视里, 仔细查看成人双臂合抱粗细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又倒退半步, 仰头看木楼的黑底泥金匾额。
研究了半日, 一声没言语,不理会魏大的追问, 领人又原路出去。
“俯仰楼……”叶扶琉边走边喃喃道, “难怪七环锁的密字, 开头就是‘俯仰’。我还当两家从前就是邻居, 交情好,借邻居家的木楼名做密字——原来都是自家起的名。难怪。”
叶扶琉身后,素秋和秦陇两个跟随着在魏家转悠,心里同时犯嘀咕。
卖宅子搬家,魏家把宅子买下,原本极好的一桩买卖——怎么突然就要拆人家柱子了?
好好一座木楼, 两根支撑大柱拆走,木楼肯定得塌。
素秋轻声问, “方才在魏家签契,怎地回来就提起拆木楼大柱的事?”
叶扶琉:“我只说要搬走,可没说要拆他家木柱。是三郎自己说,‘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我便过来魏家转转,看有什么可取的。”
秦陇心里也犯嘀咕。
“那俩木柱可重的很。只我一个搬,不成不成!”
“不是还有魏大魏二帮手么。”叶扶琉轻飘飘道,在身后魏大的瞪视里,当先走出魏家门槛。
俯仰——闲忧——
叶家大宅里,叶羡春抱着楠木小匣,苦苦思索。
如果“俯仰、闲忧”四个密字定下,后头还有三个铜环,每环上刻四个字,一个个试过去,不过是六十四种可能。叶扶琉开锁的技艺是他手把手教的,但密字锁的锁头不比寻常,寻常的铁片撬不开,需要配铜匙。
这几日得空,他便在房里赶配铜匙。
俯仰,闲忧。
魏家祖父亲笔题写的木楼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闲忧”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诗。
最后三个密字铜环,每个铜环上刻四字,细考究来,字字出自陈思王曹子建的诗作。
【愿,为,南,风】
【高,上,无,极】
【顾,望,怀,愁】
“六十四种可能,除去明显言意不通的,比如说‘南极怀’,‘为无顾’,剩下约莫三十余种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显的又有十余种可能。”他喃喃自语,“要配铜匙,一种种地试……”
叶扶琉就在这时进屋。
“已经雇好两辆大车,停在门外。三兄这里可收拾好了?箱笼搬上车,我们夜里走。”
叶羡春连一个下午都不愿再多等,小楠木箱递给叶扶琉,“我这里无甚好收拾的。除了钱塘带来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铜钥匙,还有我那毛驴带走,其他的都留下。我们即刻便走。”
叶扶琉随手拨弄一下密字锁,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
“还需等等。等入夜后。”
“当真要从魏家扛走那两根楠木大柱?”
叶羡春惊劝,“贵重是贵重,实在太扎眼。我们一路拖着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无论如何苦劝,叶扶琉只坚持说,“我们入夜了再走。”
叶家门外一字排开两辆大车。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又被租来,四头大驴拉着长板车站在长街北尽头,骄傲昂首,恢恢高叫,气派十足。
旁边是一辆载人的大青驴车。不是乡郡常见的两边木挡板的制式,而是头顶加盖车篷,可以挡风遮雨的大驴车。
秦陇套好车,素秋抱来上好干草,挨个给五头大驴喂饱草料。
众多细软箱笼放在庭院,秦陇挨个搬出来往车上扔,边扔边和乡邻们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 “对,宅子卖给隔壁魏家。”“卖了多少贯钱?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主家。”“以后回不回?五口镇有船坞,当然会回来。我听主家亲口说的。”
乡邻们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细心的问起,“素秋娘子怎么不说话?”
旁边更为细心的王家娘子悄声道,“别多嘴,看素秋娘子连眼眶都红了。必然是临别前不舍乡邻。”
众人恍然大悟,“莫问了,莫问了。”
素秋抓把干草,接着弯腰姿势,挡住发红的眼眶。
她已经当面和魏家告了别。
毕竟只是住得近的乡邻。之前几句口角,激得急鲁性子发作,骑马载她一程,虽说有违男女大防,归根到底又不算什么大事。
就如秦陇说的:临别在即,把心结解开,不至于一直记挂在心里。以后回想起魏家,还是五口镇的好邻居。
魏大当面道声抱歉,她当面回了句无妨。魏大还要啰嗦,她低眉轻声道了句,“真的无妨。我虽然年纪未满双十,却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并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笼让一让,有大物件摆上来。素秋!”秦陇隔门扯了一嗓子,素秋从恍神中惊醒,把大车上的箱笼堆起,腾开空地。
秦陇从门里扛出两口薄长木匣,搁在太平车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盖一层。
“好了,上头还可以继续搁箱笼。”
素秋惊问,“柴房里的长木匣子也得带走?几块薄木料不值多少钱罢?”
“别问我,主家刚刚吩咐下来的。”秦陇不甚在意道,
“主家还说,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们半夜子时准点赶路,天亮前出江县。”
素秋:“……”这时间选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个时辰,装载重物的太平车被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另一辆载人的驴车也装满半车衣物细软。秦陇满意地盘算,他和叶郎君两个,一人驾一辆车,两位小娘子坐车,叶家人手虽少,用起来刚刚好!
一只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晃来叶家门前,路过几只拉车大驴时,好奇地停步抬头。“恢——”
叶羡春从门里喜悦地迎出去,把布褡裢挂在驴背上,“这是我的驴。夜里我骑着它走。”
秦陇懵了。叶郎君骑毛驴,谁来驾车?
叶扶琉就在这时从门里招呼,“素秋快来帮手,这边还有个大箱。”
素秋快步过去,两人合力把大木箱从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着大,怎么不重。”
“里头是空的。”叶扶琉边往外搬边说,“魏家允诺说今晚门户敞开,随便我们拿取。这箱笼晚上带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高达一丈,手臂合抱粗细。这箱笼四尺宽,半人高,在木箱里算是极大件,但肯定装不下俩大木柱……
秦陇过来帮忙,扛起大箱笼,往太平车上一扔,正好搁在之前两个薄长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觉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难怪要从柴房取走两个木匣子。
一丈长的大木柱过于醒目,头尾稍微斩去一截,塞进八尺长木匣里,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两头截下来的楠木圆墩子也值钱,正好塞进木箱里……
素秋心里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绝妙!
连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停在叶家面前。众轻骑分开,当中的锦袍少年郎居高临下问,
“叶家当真要搬?”
声音似曾相识,众豪奴簇拥的气势也似曾相识,秦陇本能地一抬头,嚯,果然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祁家世子。
秦陇二话不说,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横挡在叶家门前。
“叶家确实要搬家。宅子都卖给邻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声线满是警惕,“听闻祁世子八月底就离了镇子。如今去而复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纠缠我家娘子!”
半个月未见,祁棠形貌乍看没有大变,人却消瘦不少,圆润的脸颊轮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骄横,听见那句不客气的“莫要纠缠”,甚至没发作,只对着叶家敞开的门喃喃自语,“怎么,我那位好表兄将我驱赶离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叶家还是要搬了?”
对着叶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摆手道,“莫误会,这次为了公务而来,半路才听说叶家要搬。并非专程上门寻衅。”
说着当真拨转马头,去隔壁魏家门前下马。祁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郑重对门里道,“京城贵人来信,托送至江宁府,由祁家转呈魏三表兄亲启。另有口谕懿旨,需得当面转达。”
片刻后,魏大把人迎了进去。除了祁棠,还有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锦袍来客跟随进入魏家。
叶家门前,秦陇和素秋继续收拾箱笼,偶尔瞄一眼魏家,低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祁世子突然转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刚才那个竹筒加封火漆,瞧着倒像真有公务。”
“就算不是专程上门寻衅,他来都来了,多半顺路也会来叶家寻个衅。”
“别惊动娘子,等祁世子从魏家出来再看看。”
祁棠进去魏家不过两刻钟便出门。
在叶家两人六驴十几只眼睛的瞪视下,祁棠转身毫不迟疑直奔叶家而来,高声往门里喊,“叶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门拜访,只求临别前再见一面!”
素秋:“……呸!”
叶扶琉正收拾箱笼,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访”,随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门来。“谁喊我?”
两边远远打了个照面,叶扶琉当即脚一顿,“你啊。”
下一刻,她敏锐发觉祁棠的穿着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许差异。曾经是束发加簪的富贵少年郎装扮,如今头戴小冠,腰间加配一柄佩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走近门边。“半个月没见,祁世子还真回家去了。——回江宁府加冠了?”
祁棠抿着唇点点头。
他来五口镇的半路上听闻了叶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搁时辰,误了临别一面。
当真见了面,却又想不起说什么。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叶扶琉更不会主动寒暄什么,客气点了下头,“即将搬家,家中事忙。恕不远送。”转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后叫住她,“离开镇子,打算搬去何处?”
叶扶琉翘起唇角,人在门边一靠,白生生的手指头随意盘弄着,摆出一个“你尽管问,反正我不说”的姿势。
祁棠自嘲地闭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来,叶扶琉当真看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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