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扶琉把两扇门敞开了。“你等我?”
魏桓道:“我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门?我今夜若一直不开门呢?”
魏桓示意她去看头顶一轮亮堂堂的中秋月,“等到月往东坠,你若不开门,我便回去。”
“哎,三郎。”叶扶琉叹了口气。
她见的人多了,看人八九不离十。但眼前这位却让她大大地看走了眼。
提灯安静等在门外的魏三郎,跟阿兄嘴里那位横行京城的魏三郎,说的是同一个人?
她从门里走出来,面对面站着。“你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等我,想什么呢?”
魏桓道,“你深夜不睡,起而开门,心里必然满腹疑问。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叶扶琉摇摇头。“不用再问什么了。我三兄认识你。”
乌黑剔透的一双圆眼带着估量意味,上下转了个圈。“你是朝廷的大官儿,皇亲国戚。从京城卸任来江南归隐。”
魏桓目光沉静对视,并未否认。
叶扶琉反问他,“你知道叶家是做什么的?”
魏桓:“知道。”
叶扶琉噗嗤乐了,半真半假说:“你真知道?知道还和我家来往?明人不说暗话,说说看。”
魏桓斟酌说辞,开口道,“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是家祖父留下的遗物。你若喜欢,任你取走。”
两人间就此安静下来。
叶扶琉低头琢磨一阵,笑出了声,“看来你还真知道?之前拆了祁世子一座宅子,被你猜出来了?”
魏桓没出声,默认下来。
叶扶琉反手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把漂亮的雪青色长穗子攥在手里。
“明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你还送我玉牌?听你那些麾下的口气,这玉牌很贵重?是你魏家的传家之宝?给你个机会,拿回去。”
魏桓理了理纤长指间流泻下的长穗子。打理整齐了,反握住她的手,将雪白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打开,玉牌放在她手心。
语气比赠玉时还要平淡:“送之前便已想好了。”
叶扶琉低头看手里的玉牌。
无暇美玉,莹润表面沾染了人体体温,在掌心生出暖意。被温热指腹碰触过的食指中指指尖细微地蜷了蜷,玉牌攥紧在手里。
她最后说,“让我想想。”关了门。
月光映在地上,身影如水波。叶扶琉思忖着,往门里走几步,脚步忽然放轻,无声无息地转回去。
门外灯光还在。
魏桓提着灯,依旧站在原处,注视着紧闭的门楣。
叶扶琉站在门里,柔白手指摸了摸玉牌,难得生出点烦恼。
原本山匪大当家配偷家小娘子,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两家门当户对。她都请三兄来相看人了。
现在山匪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勋贵,官儿配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了呀!
哭自己的伤心。
一大帮子的山匪找上门来,现今还在隔壁高声谈笑, 魏家从前的勾当铁定无疑了。
魏大不过是住得近的邻居,和自己早晚碰个面,偶尔闲话两句的交情。就算他敢做不敢当, 当面不认从前的勾当, 自己为何感觉被欺骗了,为何会如此伤心?
正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时, 房门被扣响了两声。叶扶琉在门外道,“素秋阿姊, 我进来了。”
素秋当即起身,忍泪开始收拾包袱。
“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娘子, 就算我们是、是偷家的营生, 但我们手上从没犯过人命,干干净净的, 岂能和隔壁拿刀砍人的一帮子悍匪做邻居?你没瞧见刚才他们蜂拥而入的架势, 可见在山上的凶悍!”
素秋说到一半又开始哭, 边抹泪边发狠, “还好娘子的阿兄连夜赶到,我们不必原处等他来。娘子,现在就收拾细软,我们明早就搬走!”
叶扶琉叹气。三兄不要和朝廷官儿做邻居,催她搬走;素秋不要和山匪做邻居,也催着搬走;两边的原因天差地别, 怎么想法倒想到一处去了,都要收拾东西连夜搬走!
她还不想搬走。
因此过来先劝素秋。
“魏大是砍过人没错, 但魏家真不是山匪。”
她拉过素秋,附耳悄语几句。素秋的眸子越睁越大,啪嗒,手里收拾的衣裳落去地上。
“魏家不是?”素秋怀疑地问,“刚才那悍匪架势,居然是官兵?我不信。”
“上惯了战场的老兵油子,满身血气挡不住,乍看和山匪也差不了多少。”
叶扶琉保证,“但跟着魏家的肯定是官兵。不是寻常维护乡里治安的那种,是上战场杀敌的官兵。”
素秋半信半疑地关了箱笼。坐回床边思索时,眼眶里还挂着一滴半掉未掉的泪珠。
叶扶琉拿帕子替她擦拭去了。
“明天找魏大当面问问?”
素秋点头。
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又连连摇头,“我找他作甚!不过是普通邻居,他是山匪还是官兵,关我何事。”
叶扶琉把沾着眼泪的帕子递给素秋怀里,“和你无关,你哭那么凶做什么?喏,拿着。明天站在院墙下头哭,魏大不出声哄你,你就再别理他了。”
素秋拿着湿帕子,露出想哭又想笑的矛盾神色,咬着唇不肯应声。和叶扶琉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拢被子蒙了头,“睡了。”
不再提连夜收拾细软搬走的事。
叶扶琉脚步轻快地离开素秋的屋子。说动了一个,还有一个。
叶家三兄叶羡春当然还没睡。他向来是个夜猫儿。
叶羡春吃了两碗甜汤,又独坐良久,进门被魏家惊吓的那股劲儿终于完全缓了过来。
他问幺妹,“明早我们搬走,可有落脚的新住处?我才从钱塘坐五日舟船过来,去了半条命,不能再坐船了。就近寻个空旷宅子罢。”
落脚的新住处当然有。上个月出门,叶扶琉看好了百多里外隔壁县的一处荒宅。但她不想急着搬走。
“镇子上还有事未了结,不能走。”
叶羡春惊道:“还有什么事?”
叶扶琉指了指隔壁,“魏家出了百两金的价钱,和叶家订购一只冰鉴,一把紫檀木椅。冰鉴已经打好送过去了,木椅还没寻好合适的木料子。”
在叶家三兄越听越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叶扶琉摊手说,
“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货款已经收下,货未交付,我们总不能连夜跑了吧?”
叶羡春为难地四处踱步。隔壁魏家不只是邻居,原来还是大主顾。
半晌踱回来,下定决心,“你说的很对,还是得先把交易做完。就算主顾是魏家……唉,即便是魏家,也不能半途跑了。败坏商号名声的事我们叶家不做。”
但叶羡春突然又想起了幺妹书信里的言辞,大为紧张,神色绷紧。
“幺娘,如今你听清楚了,魏家跟咱们可不是同行!他可知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
叶扶琉:“我没明说。但之前拆了他家表弟的宅子,地基下弄来一批好货,这事他知道,或许被他猜出八九分。”
叶羡春倒吸一口凉气,坐在椅上,半晌没出声,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幺娘……呜呜,幺娘。”
叶扶琉见多了,熟练地掏出帕子,蹲在三兄面前递过去,“别哭了三兄。别担心我。”
叶羡春哽咽说,“我怕啊,幺娘。魏三郎其人心思难测,你别看他当面言谈温和有礼,谁知转眼会不会把咱们叶家一网打尽了。哎,我自小通读古今史书,读来读去,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呜呜呜……”
“三兄别哭了。史书归史书,活人是活人。” 叶扶琉好声好气地安抚说,“其他的别多想,我们先把魏家的生意做完。”
叶羡春抹着眼角说,“只当魏家是主顾,魏家定下的东西尽快交付。交易完成我们就搬家。”
不管过程如何,总之,第二个也被说动了。连夜搬走的提议暂时搁置下来。
叶扶琉回去屋里睡下。
但这一夜翻来覆去,始终睡得不大安稳。
睡得晚,起得迟,第二日辰时末才起身。通常这个时辰素秋已经把朝食送去隔壁。
但今天不寻常。
叶扶琉在窗边对镜梳头时,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哽咽。
她当时就把窗推开了。
素秋远远地站在院墙下 ,准备好的朝食放在石桌上,并未送去隔壁。哽咽的声音不大,屋里听不清楚。但对面隔墙传来的魏大的宏亮嗓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别哭了,有话你直说!”魏大隔墙烦躁道。
素秋低声说了句什么。
魏大的声音登时抬高了八度。
“从昨夜解释到今天,你还不信?老子不是山匪!老子从前在禁军里做将军!手下掌八千兵!”
素秋哽咽着也抬高嗓门,格外清楚地骂了句,“满嘴谎言的山匪骗子!空口白牙就说你是京城里的将军,证据呢。”
短暂沉寂片刻,隔墙传来一声怒吼,“你别走!等我过来找你。”
素秋抹了把泪,捧起朝食托盘往门外走。“你来!”
叶扶琉对镜挽起流苏髻,往发髻里簪一只精巧的珍珠簪子,把荷包系在腰上。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色泽淡雅的雪青色长穗子从半敞开的荷包边口露出穗尾。叶扶琉把长穗子仔细打理整齐,指尖碰了碰莹润的玉牌表面。
她抱着小楠木箱子坐在拐角处的廊下。
这处角度刁钻,游廊拐角的大片阴影遮挡身形。她能看得见自家庭院和隔壁木楼,各处的人一眼望不见她。于叶扶琉来说,是个独处的私密地。
手指拨了几下七环密字锁,刻有密字的铜环滴溜溜地打转儿。
“官儿,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不甚相配。”
“魏家人辞官回江南归隐。他不是官儿了。”
“但还是皇亲国戚。京城坐龙椅的官家是他魏家外甥。”
“国舅,偷儿。啧,听着更不相配了。”
叶扶琉低声嘀咕着,粉色月牙的指尖拨了下铜锁,把开头四个字依次拨到:“俯仰”,“闲忧。”
“就像这把密字锁,既无钥匙,又不知密字。就算花费了许多精力,猜出其中四个密字,看来进展顺利了……差后头三个密字,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随手一拨,铜环咕噜噜转动起来。
“就此算了?”
指尖从铜环挪开,改摸了摸玉牌。
“他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还是把家传的玉牌送我了。我很喜欢这玉牌。”
藤蔓遮蔽的无人处,传来轻声咕哝,“我也中意他。不想就此算了。”
茂密藤蔓拨开,枝蔓里透出一只乌黑眼睛,瞥了眼对面的木楼。
“了不得的皇亲国戚,难怪和江宁国公府祁氏是亲戚。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丁……怎么可能入赘。但我是不会嫁出叶家的。”
“就此算了?”
初秋微风吹过庭院,空气里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铜环细微的转动声响里,夹杂着喃喃自语。
“不相配。”“没结果。”“就此算了?”
“等等,还没问过他。说不定他同意入赘呢。”
“魏家就剩他一个了,只要他自己同意入赘,没长辈拦他,对吧。”
铜环咕噜噜地转圈,叶扶琉抱着打不开的楠木箱,眼望院墙对面的木楼。
隔壁庭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响。
魏大挨个把人踹起身,“别睡了!都起来,腰牌都亮出来,身上的职务挨个报给素秋娘子听!领朝廷军饷的正经官兵,别被人家给当山匪了!”
横七竖八睡了满院子的精壮汉子们被挨个踢醒,爆发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没过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走进内院,素秋四处急促找人,“娘子,娘子!”
叶扶琉拨开藤蔓。碧绿枝叶里露出一只皓白的手,朝外晃了晃。
素秋眼眶发红,泪水还没有散尽,但发亮的眼睛掩不住笑意。
“娘子,我们弄错了,他们原来当真不是山匪。几个当场掏出腰牌,都是江南两浙一代厢军[1]的将军。他们说魏大卸职之前,是领禁军精兵的“长奉将军”。隔壁的魏三郎君,如今是卸任了,当年在官场的称呼应是什么‘殿帅’?听来是个大将军哩。”
叶扶琉没什么反应地听着。
执掌京城二十万禁卫的殿前都指挥使,朝臣当面的尊称可不就是‘殿帅’么。
三兄和她说的魏家经历,确认无误了。
素秋:“娘子怎么看着不高兴?”
叶扶琉笑不出。她扯了扯嘴角,试图往上扯,但唇角翘不起来。起身出去喊秦陇时,脸上依旧带着这幅不怎么愉快的怏怏的神色。
“中秋节过了,帮我去问一下木匠,托他找寻的紫檀木料子寻到了么?大主顾订下的紫檀木椅拖了整个月未交付了。”
“给木匠多久的时限?”
“尽快。”
秦陇没多想,转身出门。叶家大门刚从里拉开,迎面对上长街直奔而来的乌泱泱的大群人头,秦陇站在门边怔了一下。
随即砰地把门关上,捋袖子四处寻木棒。
“主家,今天出去不得!”秦陇提着木棒高声提醒,“沈家和祁家不知如何想的,两班人混在一处,沈大当家和祁世子领头,二三十号人往我们家大门口直冲过来了。我看架势不对,要不要请隔壁的魏大魏二过来帮手!”
魏桓站在木楼高处,凭栏远眺。
过了中秋,天气不如盛夏时燥热,木楼左右两个大冰鉴已经停用数日。下层暗门里堆放的整冰块全数清空,里头暗藏的两百多块石砖当然早已不见踪迹。
魏大察觉石砖消失时还诧异地问了句,“郎君,叶家镇箱子的砖头何时取走的?我竟不知。”
魏桓极为寻常地解释给他听,“新打好的冰鉴,怕内部漏水,不敢多储冰。启用多日之后,内部并不漏水,叶家便取走砖块,改而以整冰块填满。”
“原来如此。”魏大恍然道,“说实话,当初一眼见着砖块时,我还以为叶家是奸商来着。多亏了郎君提醒,忍着没问。差点冤枉了叶家。“
魏桓的视线往下,在隔壁叶家空落落的庭院里转了一圈。
叶扶琉半日没有现身了。
房门关拢,庭院无人,叶家各处静悄悄的。于爱走动、爱说笑的叶扶琉来说,绝对不寻常。
魏桓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思索。
“你把自己的旧事,告知隔壁的素秋娘子了?”
魏大痛快得很。
“郎君放心,要紧的不会多说。只把老吴他们几个的腰牌掏出来,挨个给素秋娘子看过,叫她明白我们从前是京城禁军的人,就算如今调往各处,依旧是正经官兵将士,不是劳什子山匪。”
“素秋娘子什么反应?”
“她当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回去告诉叶家人。”
魏大关好冰鉴暗门起身,突然想起件事,添了一句,“素秋娘子真吓着了。她自己说,昨夜还在苦劝叶小娘子搬家来着。现今总算不用搬家了。”
魏桓注视着空旷的庭院。
叶家原本占地就敞阔,打理得不甚精细,夏季藤蔓四处攀爬,草木茂盛也无人修剪。
但叶家平日热闹。大清早就有镇子上的孩童们堵门贩卖吃食,白天登门的商家来往不绝,家里两个小娘子和一个大管事整天隔着院墙喊来喊去。叶家入夜了并不吝惜灯油,四处灯笼烛台全点亮,家里人虽不多,却并不显得寂寥。
今日叶扶琉不知去了何处,朝食放在庭院石桌上,始终不见人影,也无人说话。
叶家静了下来,宽敞疏阔的庭院便突然显出几分空旷孤寂的意味。
魏桓扶栏下望,目光里带了思索。
……搬家?
藤蔓攀爬蔓延的长廊拐角弯处,大片的深色枝蔓和灰瓦长檐当中,无声无息地探出一点胭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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