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桓扶栏默然思忖片刻,指了指魏大,“你,拿刀砍惯了脑袋的山匪。”又指了指自己,“我,外表斯文和气、实则心狠手辣的山匪头子。”
之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换个角度去想,居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某个夏日早晨,沈璃领人在叶家门外堵门闹事,他有心把人处置了,才吩咐下去,叶扶琉登时起了警惕,问他魏家做什么行当。他未应答。
当时她就若有所思说了句:“金盆洗手”,又说, “我只当你是隔壁魏三郎君。”
之后再未当面问过他魏家做什么行当。
魏家家财丰厚,拥有诸多寻常人家罕见的好物,魏大魏二功夫了得,她看在眼里,一律什么都不问,偶尔几次涉及过往的交谈,两边都显得心照不宣。
他以为她猜出了几分。
她确实猜出了几分,但方向歪了不止一星半点。原来在她心目里,自己不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京城卸任官员”,而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北方大山匪头子”……
魏桓抬手揉了揉眉心。
误会大了。
得想个法子澄清才好。
魏大震惊地站在栏杆旁边。秋风吹进木楼,衣袂呼啦啦地响动,魏大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巨大的呆滞。
良久,魏大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忿然爆了句粗口。
“他x的山匪!老子是拿刀砍脑袋的山匪?!老子整天拿刀砍脑袋,砍得都是他x的北蛮子!老子在边境的时候……x的!难怪隔壁叶家的素秋娘子,最近瞧我的眼神那么古怪,这两天连人影都不见了!合计着她以为我是山匪?脑子怎么想的!”
魏大气得脸红脖子粗,转身怒冲冲就要下楼。下了两步一个急停,又转回来端起桌上汤汤水水的大瓷碗,双手递给魏桓。
“郎君把这碗喝了。这东西不好交给隔壁,魏二自己下厨炖煮了整个时辰,炖得香嫩软烂,男子秋天用了大补,郎君多用些。”
魏桓目送魏大的背影匆匆下楼,匆匆出了魏家大门,拍门喊话。隔壁叶家的秦大管事出去应的门。
素秋始终未从内院屋里现身。
魏桓回身坐去木楼上唯一的那把木椅,思索着,汤匙随意舀了舀碗里乳白色的浓汤。
鹿肉掺着鹿鞭浮浮沉沉。
魏大和魏二难以言说出口的良苦用心全在这碗汤里。
魏桓:“……”
沈璃在酒楼临窗的阁子里闭门买醉。
他看中的小娘子看不上他。沈家最拿得出手的金银财帛,叶家扶琉自己又不缺,不顶用。
魏家郎君原本病歪歪的,如今眼看着康健了许多。昨天他临街还看见人穿了身窄袖骑射袍子骑马出去,人虽然还是消瘦,早不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苍白病弱模样了。叶家依旧待魏家热络。
莫非,真如他们所说的……她叶扶琉就是喜欢魏家郎君这样的?不管有病没病,她都喜欢?
自己长达两年的心思,难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璃这回真消沉了。
消沉归消沉,沈家的生意不能丢,情场对手还得盯着。
沈家能做到江南商家头一号金字招牌,他这个当家的当然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中秋将至,他没给叶家备节礼——叶家肯定不收,打起了别的主意。
“是我从前不做人,冷了叶小娘子的心。”
只有寥寥几个心腹的酒楼阁子里,沈璃难得喝清醒了,放下酒杯慨叹,“心冷了,财帛补偿无用,登门赔礼也无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小娘子的心给捂暖了?我打算给她送几桩生意,你们觉得呢。”
心腹账房劝说,“给叶家送生意,归根到底不还是送财帛吗?”
沈璃摇头,绝不一样。看看祁世子,和叶扶琉结下那么大的过节,后来竟又能被叶家客客气气开门迎进去,为什么?
“直接送财帛,叶小娘子不吃这套。但送生意上门就不一样了。叶小娘子连祁世子都能迎进门去,为何不能迎进我沈璃?”
沈璃越说越笃定,心里打定了主意,“最近江县地界里有什么买卖要做?越大桩买卖越好,利润越高越好。我拉叶小娘子一起合作生意,我让利给她!真金白银落袋为安,希望能捂热她的心。”
几名亲信拍案叫绝,盛赞大当家高风亮节。“合作让利”四个字从居然能大当家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探头,这回果然是真心实意了。
账房想起近期的一桩大生意来。
“最近江县县城里倒真有一笔极大的买卖,牙人[1]在四处找主顾。据说卖家急着赶在中秋节前出货,不打算运出江南,就近出货,出价比平常低了有五成不止!但本金太大,一口能吃下的买家不多。大当家看看能不能拉着叶家一起做成这桩,再让几分利给叶家。”
沈璃神色一动,“什么货?”
账房凑近了悄声道,“极罕见的古董汉砖。两百三十块整,极为精美!卖家不肯透露来历,但手里有正经的买卖商契,交了商税,官府朱红印章盖在契上,保证来处干净。牙人那边的确凿消息,一口价,五百两金!”
沈璃:“……”
月色渐圆。
中秋过节这天, 相邻的魏家叶家两家大门敞开,从各家酒楼采买来的酒菜席面早早送来了,摆在叶家开席。
两家总共只有六个人, 席面用的是分食矮案,叶家三人坐一侧,魏家三人坐另一侧。男子单人一席, 叶扶琉和素秋坐双人席。
席面摆好了, 八道冷碟摆齐,即将要开始上热菜, 叶家只出来个大管事秦陇。两位小娘子都未现身。
素秋坐在内院屋里,不肯出去。
她心里有疙瘩。随着头顶一轮月色越来越圆, 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
这份失望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魏家分明只是走得近的邻居罢了。
平心而论, 魏家几人对叶家向来不错, 叶家人少,和她来往最相熟的魏大为人豪迈直爽, 空闲时经常过来叶家转一圈, 看到需要人力的地方不声不响帮个忙。
即便从前魏家主仆是北边占山砍人的大山匪, 按照娘子的说法, 已经洗手收刀,归隐江南,从此只是镇子上的寻常富户魏家。她不该如此避讳的。
但素秋确确实实地失望。
那份失望与其落在魏家,落在和她天天见面相熟的魏大身上,不如说落在她自己身上。
她恨自己又看走了眼。
女子年满十九,已经是撑立门户的年纪了。跟随娘子身边两年, 江南县镇几乎走了个遍,生意场见识的各色人物不在少数, 自己为何还是认人不清?
叶扶琉坐在素秋对面,瞅着她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有一群小人正在心里打群架,人恹恹地半天没挪窝儿。
叶扶琉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晚霞都快散尽了。魏家人过来一刻钟了,都在外头等开席呢。”
素秋人本来坐着,忽然就躺下了,拿薄被往头上蒙,被子下头递出一句闷闷的话,“我病了。娘子出去开席罢。”
叶扶琉把薄被往下拉开一点,透进厢房的昏暗光线映出素秋的侧脸,眼角隐约发红,迅速扭过头去,说得还是那句,“娘子出去开席罢。莫让人久等。”
叶扶琉盯着素秋眼角的薄红。素秋的心事她猜出个七八分,有心想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
说魏家能够全身而退,带着北边攒下的身家隐居江南,是无本行当的成功典范,在她眼里,比江南第一商号的金字招牌可强多了!
想想觉得不合适,在喉咙口滚过一圈,咽了回去。素秋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和她的想法大抵是不一样的。
“好好休息。想出来用席随时出来。就坐我身边。”叶扶琉叮嘱两句,出了内院。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晚霞尚未散尽,圆月显现,天幕几点星辰。叶家庭院里各处点起灯笼,魏家价值五十金的升降灯架也搬过来叶家庭院,早早地点亮了。
秦陇一对三,等得脖子都长了。
好容易见叶扶琉现身,小声追问,“素秋呢?怎么没随主家出来,她又病了?”
叶扶琉入席坐下,往对面扫过一眼。
魏桓神色平和如常,魏二专心低头吃冷菜,只有魏大给魏桓倒酒的动作一顿,视线炯炯地瞪视过来。
叶扶琉应道,“素秋啊,这几天断断续续病着。今天身子还是不大好,不见得能出来吃席。”
魏桓抬手往下一压,提醒魏大,“酒满了。”
魏大忙不迭地抬起酒壶嘴,魏桓自己拿过一块细布,把食案泼溅的酒渍抹去了。
魏大露出憋屈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叶家从头到尾,可没人当面明说过“山匪”俩字!
魏桓示意他入席,半个字不提席间小小的意外,冲叶扶琉的方向举杯,微微颔首,“以杯中美酒,敬今宵圆月。”
叶扶琉冲他弯眼笑了笑。山匪怎么了,山匪当家的配偷家小娘子,门当户对呀!
就在众人齐齐举杯的当儿,素秋从内院现身了。
换了身喜庆颜色的朱红滚边褙子,坐在叶扶琉身侧,低声道,“娘子,我想来想去,不放心你独自跟他们一群……在一处。”
叶扶琉欣喜地起身迎接,给素秋倒了杯酒。
“别想太多,今晚可是中秋佳日。把心事抛下,痛痛快快过节。”
素秋点头应下,举起了杯。
叶扶琉自己也倒满了酒,领着素秋秦陇举杯回敬,“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但天下这么大,免不了有许多离家在路上的人。
官道上一阵快马疾驰,众多豪奴簇拥着中间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快马往五口镇方向奔。
祁棠这个月铆足了劲把公务办得漂亮。人接连暗访了江南两路五六处乡县,路过辖下十几二十个镇子,风餐露宿,早出晚归,把自己累得半死,人消瘦了一大圈,从里到外的精神气倒提上去了,纵马顾盼的神色远比在江宁城时显得锐气。
路边歇马饮水的当儿,亲随小厮指着头顶一轮圆月,“哎,世子,今晚是中秋啦。”
另一个豪奴凑过来说,“世子,嘿嘿,再过十来天,就是世子你的冠礼啊。”
祁棠的生辰在八月底,冠礼的大日子定在八月三十,请帖早半年就发给江宁府各处勋贵府上了。
祁棠抬头盯着头顶的月亮。中秋一轮皎洁圆月,在他眼里渐渐幻化成了美人面……
最迟八月二十五他就得往江宁府回赶。满打满算还有十天,他究竟是一个人回去,还是一双人回去,就看这十天了!
公务办得顺利,连带着之前低迷的心绪也振奋许多。祁棠琢磨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之前许下了重金,托牙人在江南急出的那批货,有没有消息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行轻骑才入江县地界,牙人得了大主顾回返的消息,连中秋节都不过了,乐颠颠地飞迎出来,见面迎头长揖到地,迭声道贺: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小的不负所托,之前郎君托付的那桩五百两金的大生意,就在江南地界寻到了买家……做成啦!”
祁棠当时在马背上便笑了。
本钱两百三十两金,卖出五百两金,扣除给牙人的二十两金,这桩买卖前后不花什么功夫,净赚两百五十两金!
“净赚三百八十两金。”脑筋机灵的小厮附耳悄声道,“世子忘了,有一百三十两金的本钱是从沈家手里抠来的。”
祁棠还真忘了。被小厮提醒了一句,脸上笑容更加愉悦三分。
“赏!”祁棠大方地挥手,“大家都沾沾喜气,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一律打赏二十贯!”
豪奴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两个月跟随主人出江宁府微服出访,风里来雨里去,木棒也捱过,大牢也蹲过,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见着赏钱了!
牙人得了二十两金的佣金外加二十贯赏钱,笑得见牙不见眼。但他心里可没忘,这桩大生意的买家,同样重金托付了他另一桩事。
做牙人的,怎么会嫌钱多呢。买家卖家两边的托付他都办,两边的佣金一个铜子儿不落都得收进来!
“买家只有个小小的请求。”牙人笑容满面,“想要当面交付,银货两讫。”
祁棠不悦皱眉。他提前赶回江县,不就是想去寻叶家扶琉庆贺中秋?这笔买卖耽搁他时辰了。
但牙人极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阐明这笔买卖实在金额太大,买卖双方隔帘对话几句,确认无误,当场一边点货,一边运金,银货两讫。
祁棠最后点了头。
沈璃于河边小院中摆席坐等。
夜幕低垂,一轮圆月逐渐显出清辉。
之前是他小看了叶家扶琉。不知她如何走动关系,竟然把来处不明的一批汉砖给洗白了。牙人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买家渠道广得多,既然可以经由牙人出货,汉砖叫价再贵,迟早卖得出去。
与其让她把这批汉砖卖给某个不知来处的大主顾,从此和沈家相逢陌路,不如还是他买下。通过牙人,赶在中秋佳节,撮合个当面相见的机会。
不知扶琉这个卖家过来见买家时,意外发现兜兜转转,在江南地界有本事吃下她整批货的大主顾,依然只有他沈璃,会显露出如何的惊讶神色?会不会回心转意,愿意进他沈家别院的门?
沈家行商多年,家财万贯。虽说是士农工商,商家排最末……老实说,他就没见过砸钱无用的事,钱砸不动的人。如果说有,那一定是砸出去的钱太少,砸钱的方式不对。
上回他抬着钱箱子登门,当众开箱,名为送礼赔罪,实则炫富,手段太俗!太伤叶家的颜面!他已经深刻反省了。
今天他换个婉转方式,五百金的大生意奉上,只求和心上人共度中秋……
沈璃笃定地笑了。
虚掩的小院门外传来一阵奔马疾驰声。片刻后,马儿嘶鸣和呼喝声传入耳朵。
牙人气喘吁吁地从门外奔来,殷勤卖好, “沈大当家,小的不负嘱托,把卖家带来见面啦。”
沈璃感觉有点不对,“她骑马来的?带了多少人来?平日见她手下那帮子掌柜出行都是坐驴车的多?”
牙人满脸堆笑,“确实骑马来的。十来匹马从江县奔来,脚程快得很,大半个时辰就到了镇子上。其中一位带了小的一程,那马儿巅得小的屁股疼!”
沈璃:似乎越听越不对……?
牙人催促,“劳烦沈大当家出去一趟。卖家直说不欲见面,人未进门,遣手下亲信过来说两句话,当面清点银货就好。”
沈璃领着三五亲信,大步出门去。迎面一位十八九岁、看来几分脸熟的少年小厮双手抱胸横站在门外,不耐烦地斜瞄着门里,嘴皮子利索得很。
“买家在何处?我家主人已经亲到了,货就在此处,买家的钱箱子呢?我告诉你们,我家主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哎?沈沈沈大当家?”
两边迎面打个照面,沈璃也惊呆了。
脚步一个急停,手指门外,“——祁祁家小厮!”
仿佛一个巨雷从头顶直劈到了天灵盖,沈璃猛然间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他转身抓着边上的牙人喝问,“卖家是男是女!”
牙人被沈璃的脸色吓得不轻,“当然是男男男子啊。尚未及冠,通身富贵气派一位少年郎君……”
祁家小厮眼见情形不对,疾奔去暗巷寻主人回禀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买家竟是沈大当家!见了小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厉声询问牙人‘卖家是男是女’,好生吓人……世子,这处摆的不知是什么鸿门宴,我们人少力孤,快走罢!”
祁棠震惊了。
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猛然回过味儿来。
“‘卖家是男是女’……这批汉砖的原主人是叶小娘子……我知道了!原来他以为卖家是叶小娘子。叶家和沈家绝了交情,叶小娘子不放姓沈的进门,他就拐弯抹角,重金买下整批货,借着买卖的机会求近芳泽……我呸!还好撞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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