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女子叶四娘,只肯对着病歪歪的表兄魏桓笑,还是看不上他!
他祁棠哪里不好?
独自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闷哭了一阵,祁棠渐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里生,起身把满桌子的酒菜稀里哗啦都砸了,在店家小二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起身大步出了阁子,怒喝道,“儿郎们!现在就跟我走!”
豪奴们呼啦啦涌围上去,“郎君,我们去哪里?”
祁棠:“去叶家!”
众豪奴:“去叶家?啊,好!”
正是酉时末,太阳眼看着要落山,卡在日夜交替的时刻去叶家,豪奴们自以为领会主人用意,纷纷摩拳擦掌高喊,“奴等这就去把叶小娘子抢来!”
祁棠抬脚踹在喊声最大的豪奴屁股上,把人踹了个大马趴。
“滚!谁叫你们抢人了,你们是国公府出来的还是山匪下山了?” 祁棠怒喝一声。
他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反复揣度,越想越觉得早晨在魏家木楼见面时的那番话说差了。
怪就怪他喝多了酒,去魏家兴师问罪,又没能提前打好腹稿。谁能想到在魏家木楼上,居然能碰着给主顾家保养冰鉴的叶小娘子呢。
叶小娘子手里不缺钱,又不缺生意,她不想攀高枝!
姓沈的拿满箱金子打动不了她,他的泼天富贵明显也打动不了她。姓沈的有句话没说错,他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错到一处去了!
她叶扶琉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只对着魏三表兄说笑?沈璃说,她就好病弱美男子那一口。那是姓沈的想歪了,对女人的见识不够。
祁棠在江宁府多的是狐朋狗友,女人堆里打滚的浪荡儿不在少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耳边风闻了许多过来人的经验。
十来岁的小娘子么,都是有憧憬,盼良人的。隔壁的魏家隔三差五照顾她生意,一斤重的足金饼天天往叶家砸。一来二去的,她岂不就喜欢上了?
祁棠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策马沿着长街前行,笃定道,“我知道要如何做了。”
“商贾小富之家,没见识过泼天富贵,这四个字当然打动不了她。她手里不缺钱,简简单单的金银也打动不了她。但如果天底下有一桩事是商贾抵挡不了的,必然是——和她做生意!”
“你们听好了,我要和叶家做几笔买卖,越大越好。等我成了叶家的大主顾,叶小娘子见我必然是笑脸相迎,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
豪奴们齐齐露出敬佩神色,亲随小厮大赞道,“世子英名!”
话音转了个弯儿,小心翼翼问,“那——我们为何要这么晚登叶家的门啊?”
祁棠豪气干云道,“我既是叶家的大主顾了,何必还要等到明天?现在就去敲叶家的门,即刻跟她说!”
酉时正,暮霭沉沉,晚霞漫天。一众豪奴汇集在叶家门口,齐声高喊:
“开门!我家主人有意和叶家做几笔生意,越大越好!你叶家有什么大生意,别家吃不下的,我家主人尽可以做得!”
正围坐在桌前、举筷打算用哺食的叶扶琉:?
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叶扶琉整个人都精神了。和沈家黄了的汉砖生意……不就是难得的大生意吗!谁说祁家宅子下面挖出来的砖不能卖给原主人?
她啪一下把筷子扔桌上,饭也不吃了,当机立断传话去门外。
“有!手边现成一笔大生意,开价二百三十两金,别家吃不下!祁家做不做?”
叶扶琉洗了把脸, 把人放进前厅,精神奕奕地出去会客,素秋奉来热茶。
祁棠坐在叶家会客花厅里, 享受大主顾的待遇,喝起叶家送上的香茶,叶扶琉含笑有礼地坐在对面, 再不怀疑他身份, 一口一个“世子”尊称,大晚上地出来和他谈生意。
祁棠整个人仿佛暑热天吃进一口冰瓜, 人彻底舒坦了。
他心里一舒坦,嘴里的豪言壮语开始一摞一摞往外放。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 寻常人看来不算小。于信国公府来说,呵, 勉强入眼罢了。”
祁棠翘起长腿, 摆出在江宁府时惯常的姿态,漫不经心喝了口茶, “布帛生意少有这么大笔的进账, 听起来像什么稀罕营生?细说说看。”
叶扶琉笑吟吟恭维他, “世子英明, 确实是稀罕营生。叶家除了布帛生意的主业,偶尔也从路过的乡郡收点古董家私。最近手里存了一批货,原本和沈家说好了,谁知道沈大当家吃不下,临时反悔了这桩买卖,好物没有好去处, 令我日夜忧心啊。”
祁棠是听沈璃提过一句,叶家偶尔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的营生, 生起几分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好物,说说看。”
叶扶琉凑近几分,低声郑重告知,“汉砖。两百余块雕刻精美的汉砖。”
祁棠精神一振,“两百块汉砖?确实是大生意。汉砖罕见,你如何得来的?”
“不瞒世子,意外得来。”叶扶琉指向自家后院方向,绘声绘色说给他听。
“叶家这处祖宅是三代前的先祖购下,荒了许多年了。顾念着祖先留下的产业,前阵子花费不少钱财人工收拾宅院。结果呢,意外发现梨花树下埋了个大木箱,沉得很!好不容易打开木箱,赫,老祖宗收藏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整整齐齐码在里头。”
祁棠赞赏,“这么说是叶氏先祖留下的遗物了?倒是难得。”
两边的气氛明显和缓下来,叶扶琉言笑晏晏,闲谈几句,祁棠恢复了矜傲之气,谈起要验货。
素秋就在这时走来叶扶琉身侧,附耳悄声道,“隔壁魏郎君遣了魏大过来。现在人就在花厅外头候着。”
“嗯?有什么事?”
“魏大带刀来的。”
叶扶琉看了眼翘腿喝茶的祁棠,起身走去旁边,“魏三郎君知道祁世子领人来了?”
“祁家喊门的动静太大,早惊动了隔壁。魏家郎君问,祁世子可有为难叶小娘子?娘子不必勉强,让魏大把人驱赶出五口镇便是。”
“你叫魏大回去。跟魏三郎君说,祁世子登门谈生意,他就是叶家的大主顾。如果中途动歪心思,叶家自有办法收拾他。”
素秋匆匆出去传话。
叶扶琉笑吟吟坐回祁棠对面,继续和他闲扯。
“这么大一桩生意,验货是肯定的。只不过货暂不在我这处。世子不介意的话,捎等片刻,我去取一块砖来。”
祁棠毕竟不是个傻的。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虽说不是惊天动地大数目,却也不至于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值一提”。
上次秦水娘的事,他已经被狠狠骗了一次,心有余悸。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一个比一个会骗人!
他看了眼亲随小厮,小厮心领神会,上前道,“验货当然要验全部,哪有只看一块砖的道理。我们诚心和叶家做生意,叶小娘子莫要存了欺诈哄骗之心啊。”
祁棠开口道,“两百三十块汉砖,全部验货。”
“全部验货……”
如果货在叶家后院,也不是不可以。但全部的货如今都在魏家。
叶扶琉心思如电转,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露出凝神思忖的神色。
祁棠表面上装作低头喝茶,视线心猿意马地往对面飘。哪里知道喝得是冷茶还是热茶,什么滋味都忘了。
真像,侧脸尤其地像!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砰砰急遽跳动,他一时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眼前这张相似容貌令他想起了又爱又恨的秦水娘,还是因为叶家小娘子自个儿的天生明媚动人心。
虽说商家抛头露面的声名难听,但不得不说,叶小娘子谈生意时专注凝神的模样……真的招人。难怪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祁棠装作喝茶,眼角余光几乎要黏在叶扶琉身上。
他心里盘算,两百三十两金不是个小数目,国公府账房定然会上报阿父那边。汉砖罕有,一两金的卖价实不算贵,就算报上阿父那边,他的腰板也是值的。这笔彰显实力的大生意,一定要做成了!
素秋就在这时又匆匆走进来,附耳道,“魏大又来了!替他家郎君传话说,魏三郎君此刻就在木楼上,请娘子去后院当面说话。”
“世子稍等,家里有点小事。”叶扶琉客客气气从前院花厅出去,直奔第二进院子。
才走进垂花门,就感觉到高处的视线落在身上,魏桓站在长檐下,远远地扶栏注视。叶扶琉扬声招呼,“三郎!听魏大说你找我?”
听到那句熟稔的“三郎”,提着长裙跑过庭院的轻快身影显现眼前,魏桓眉宇间的郁色逐渐舒展几分。
“祁棠和叶家做什么生意?”修长手指抚摸着咕咕咕围拢过来的大灰鸽子翅膀,“无论他出多少价,魏家出两倍。把他的生意让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叶扶琉真的心动了。两百三十两金再翻一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价钱!
下一刻回过神来,摆摆手。
“别的生意我就让给你了,这桩真不行。实话对三郎说吧,祁世子那边我正坑他呢。一切都在筹划之中,你别插手。”
魏桓没应声,撒了把米粒给长檐下围拢的鸽子们。
隔了片刻才缓声劝话,“不论你如何筹划。祁家人多势众,叶家人丁单薄。引狼入室乃冒险之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叶扶琉听得笑起来。“好了好了,三郎,难得听你长篇大论讲给我听,讲得对不对是一回事,我知道你多么想劝我了。还是那句话,你别插手。”
魏桓扶栏垂眸。两边对视片刻,开口唤她的名,“扶琉。”
这是叶扶琉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感觉有点奇怪,耳边有点麻麻痒痒的,有点发热。
叶扶琉抬手揉了揉隐约发热的耳垂,瞬间拿定注意。
“有件事正好你在,我还是当面和你商量一下为好。”
“你说。”
“祁世子这桩生意我和他谈定了。不过马上就要入夜,在叶家挑灯夜谈生意是不大好。我想借魏家的木楼用一用。有你家的魏大和魏二在楼下坐镇着,谅他祁家豪奴不敢乱来。”
叶扶琉说完,满怀期待仰头等回复。灵动清澈的圆眼带出三分狡黠,乌溜溜转了一圈。
魏桓心里微微一动。
电光火石间,他猜出几分叶扶琉要借他的木楼谈生意的缘由了。
不再试图再劝,就此默许。
他转身下了木楼。
一刻钟后。魏家门户敞开,祁棠从叶家里客客气气地被送出来,魏大前面引路,叶扶琉相陪,莫名其妙进了魏家。
俯仰楼的木匾额出现在面前时,祁棠忍耐的怒气爆发了。
上次在木楼受辱,他早已发誓再不见魏家这位阴险狡诈的三表兄。
“我和你叶家谈生意,为何要过来魏家的木楼上谈!”
他压抑着怒气和满腹醋意质问叶扶琉,“难不成你叶家谈个生意,还需要我那位好表兄在旁边充当见证不成?你们两家邻居关系竟如此亲近?!”
叶扶琉不急不缓当先往木楼上走,并不理会质问。
“世子稍安勿躁。一来,魏三郎君并不在木楼之上。二来,是世子自己要求验货,我才专门带你过来。为了世子的要求,我还欠了三郎君一份人情呐。”
言语间已经走到紫檀木盖大冰鉴面前,弯腰打开暗门,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冰墙。
在祁棠瞠目注视下,挪开两块冰,从冰块遮挡的里层摸出一块雕刻精美的石砖。
“喏。世子要验的货都在这里了。”
祁棠难以置信,委屈中夹杂气苦,“你连这等重要的贵货都存在魏家?!你和他到底——”
叶扶琉侧了侧身。
清澈眸光冷静而审视,毫不客气截断道,“我和魏家三郎的关系好坏,与世子你无干系。要做我叶家的生意,就来验货。不想做叶家的生意,叶家不奢求,世子可以走了。”
祁棠:“……”
祁棠憋屈地深吸气。他和叶扶琉打交道虽说只有三两回,却多少知晓她的性子。他眼下憋不住气拂袖而去,眼前的美人就再不是他的了!
祁棠忍着气,硬生生把话头扭转回来,生硬地吹捧,
“——好个乡邻交情,好一个藏物所在!谁能想到冰块夹层里别有洞天?叶小娘子办事精明。”
叶扶琉刚才不曾理会他的愤怒,此刻更不接他的吹捧,只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
“好说。汉砖贵重,沈大当家那边买卖又谈崩了。叶家人丁单薄,若是被人强抢了好货去,岂不是要哭死。想来想去,还是藏来魏家最好。”
说罢,她催促说,“叶家的诚意,已经展露在世子的面前了。世子这边的诚意如何展露?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祁棠理所当然,豪气承诺,“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木楼上灯火通明,半卷起的竹帘映出十多条忙碌身影。
魏大抱臂在楼下看着,和身边的魏二商量,“他们在楼上忙活什么呢?”
“郎君都允了,你我别管。”
魏二答得言简意赅,“哪怕把木楼原地拆了也随他们。你我护着叶小娘子莫出事就好。”
楼上众多人影晃来晃去忙活了半个时辰,祁棠当先下楼来。
下楼时背着手,一言不发走出木楼,脚步匆匆,神色带着几分羞恼模样。
祁家七八名豪奴簇拥着主人一涌而出,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跟在后头溜溜达达下楼来。
魏大跟在叶家人后头,感觉到两边的古怪气氛,悄声问素秋,“两家生意没谈成?”
素秋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三分生气七分无奈,“生意倒是谈成了。祁世子满口应得爽快,货也全验过了,等到最后银货两讫的时候,噗……没钱。”
最前头大步出门的祁棠脚步突然一顿,忿然回身怒斥:
“叶小娘子管好你叶家的人!自己没见识,却来编排本世子没钱?今日我已筹到了——”五十斤金。
但沈璃当日在叶家门外敞开钱箱的场面实在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五十斤金”三个字说出来,岂不是昭告众人,他手里的钱是从沈璃那边抠来的?
祁棠硬生生吞下后面半截,回身对叶扶琉道,“宽限三日。两百三十两金的货款,三日内必定送上叶家门外。”
叶扶琉和气地道,“那就等世子三日。”
听她的语气温柔动听,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祁棠大为感动,心里一热,大步走回几步,走到叶扶琉的面前,就要握她的手,“扶琉,多谢你信我——”
眼前人影一花,叶扶琉轻巧往旁边退开半步,祁棠伸手没握住香软柔夷,倒握住了旁边看热闹的魏大的手。
祁棠:“……”失手。
魏大:“……”晦气!
叶扶琉领着叶家人往外走,边走边心平气和道,“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祁世子,三日之内,你是叶家的大主顾,我自然待你客客气气的。不过——”
她的脚步停在廊下,回眸瞥一眼原地发怔的祁棠,客客气气继续道:
“叫我的名字就不必了,听着别扭。‘叶小娘子’,‘叶四娘’,这么多名头不够祁世子叫的吗?”
魏桓在前院坐等。
升降木灯台陪伴身侧,举杯自斟自饮。见叶扶琉从二门里转出来,放下犀角玉杯,“木楼用好了?”
“用好了。”叶扶琉走过他身侧,探头去看杯里的残酒多少。
“今晚喝了多少?病势才好点就喝酒,咽喉溃破不想好了?”
魏桓展示杯底给她看, “心里有数。只喝了半杯。”
叶扶琉挥挥手,“你是走过风浪的,好坏厉害你自己都知晓,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看着办。”
魏桓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起身伴她出门。
月色下除了近处的蝉鸣,还有远处隐约的蛙鸣,叶扶琉悠闲地踱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惊奇问,“你可以起身开门了?”
“与你说了,病情有所好转。” 魏桓手臂发力,卸下门栓,正要开门时,秦陇眼疾手快冲上半步,赶紧替他把沉重的木门给拉开了。
“魏郎君病还未全好,哪能劳动你,我来我来。”
秦陇看魏桓的眼神像看一件轻易摔碎满地的薄脆瓷器。不止秦陇,叶扶琉的眼睛里也明晃晃露出同样的意思,关心里又带点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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