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棠矜持地摆摆手,“不知者无罪。” 正要接下去说话时,叶扶琉一句“不过——”冷不丁转折下来,软糯的江南吴语腔调往下说。
“不过呢,我不常去过江宁府,又勿识得国公府的世子是哪个。当心世道乱得很,个个都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官印就是个印章嘛,告身书就是张纸嘛,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侬说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铜锣放在冰鉴木盖上,应声道,“娘子说的极是哩!现今坑蒙拐骗的贼人满街都是。国公府世子这等大来头,出行还不得官差鸣锣开道?哪有不声不响跑到我们小镇子来的道理?”
祁棠大为恼怒,强忍着怒气,以眼神示意身边最为机灵的小厮代为说话。
机灵小厮指着叶家几人呵斥,“鸣锣开道有什么难事?我家世子公务在身,微服暗访!如何能鸣锣开道?”
“那就是假的。”叶扶琉不冷不热道。
祁棠:“……”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当儿,秦陇蹲在冰鉴面前,不声不响拉开暗门,手往里摸索。
砖,整整齐齐摞在箱子里。
人,蓄势待发。
只要情况不对,一砖头一个……
魏桓的视线抬起,往这边热闹处扫过一圈,“今天闹出的笑话够了。祁棠,给过世的祖母留点颜面。魏二,送客。”
缭缭的茶香四处升腾。在祁棠向叶家展示告身书的时候,他已经动作行云流水地点好了茶,兔毫盏往前推了推,
“叶小娘子添冰辛苦。新点好的茶,过来尝尝看。”
“哎,好。”叶扶琉欢欢喜喜地往魏桓坐处去,对坐在短案对面,接过兔毫盏,满足地闻了闻,“气味香馥,余韵悠远。”
魏桓唇角细微地弯了弯,露出点笑意。
魏二又过来催促赶人。祁棠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对他冷淡疏远的小娘子却转头对着魏桓言笑晏晏,心头火气上涌,又急又妒,声音都不知不觉哑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着赶我走?今天人到得齐整,索性当面把话说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对坐的两人面前,老实不客气横插在两人当中。
升腾的茶香里,他抬手直指叶扶琉,“叶四娘,我听沈璃唤你扶琉!沈璃跟我说,你叶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对眼了!我看你们确实走得近,你如实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叶扶琉听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宁府来的贵人不错,但跟我叶四娘有什么关系?我卖了一对冰鉴给魏家,固定来魏家给冰鉴添冰换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顾,我乐意。碍着你的眼了?你凭什么当面质问我?”
祁家豪奴跳出来怒斥,“大胆!你叶家不过是个商户,竟敢跟我家世子说话无礼——”
“闭嘴。”祁棠抬脚把没眼色的豪奴踢去旁边。
他忍着气转身直面叶扶琉,“我凭什么质问你?好,我如实告诉你。扶琉,六月底,我初来五口镇,头一回在魏家门口见你,当时就觉得你不俗。你商户女的门第,我不介意。两千两的赔罪银,我今日就能筹措来。扶琉,你当面跟我说一句,你和魏家表兄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我就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
祁棠背手站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矜持地抬起下颌。
“听好了,我江宁祁氏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国公府,天潢贵胄,簪缨门第,能给你叶家带来泼天富贵。难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叶扶琉捧着茶盏,翘着嘴角听着。
本来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宁府来往那几天的情形,几句话一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果然,还是,想当面赏他一个大巴掌。
“好个‘泼天富贵’,‘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宁府来的贵人说的话。”
叶扶琉接着他的话茬轻轻松松往下说,“但我嘛,区区商户出身,乡野待惯了,配不上贵人门第。江宁府的泼天富贵,祁世子去赏别人吧。”
说完不理会面前难以置信的瞪视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对面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点茶的技艺又精进了。”
魏桓捧着茶盏,自己啜饮一口,“嗅觉尚未恢复,手感生疏,还需多练。”
又问,“叶小娘子双名扶琉?可是扶摇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叶扶琉并不遮掩什么,爽快应下,“就是这两个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识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边的祁棠气恼得眼底发红,连边上站着鹰视狼顾的魏二都忘在脑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时,魏桓放下兔毫盏,视线转向侧边,瞥了眼脸色涨红的祁棠。
“叶小娘子懒得应答你,我来应答你。”
“叶小娘子是叶家的当家人,满心记挂的都是生意行当,和魏家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沈家商号的大当家沈璃对叶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诋毁她闺中声誉,引你来寻魏家和叶家的麻烦,也只有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难得开口说长句,但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叶扶琉正边听边点头,却又魏桓话锋一转,神色不动说了下句。
“至于我本人,对叶家小娘子确实存有私心。这份私心叶小娘子并不知情,你若气不过,莫找叶家的麻烦,来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叶扶琉:“……?”
叶扶琉下楼时人是懵的。楼下把守的魏大问了几声, 她一句都没应。
素秋默默无语地跟出来,秦陇如临大敌地跟随护卫。
叶扶琉恍惚地进自家大门,脚步才停了, 满腹怀疑地问素秋。“你刚才听着了?我不是耳鸣了?那是魏家郎君能说的话吗?”
素秋倒是不怀疑耳鸣。一个人可能听错,这么多人在场,哪能各个都听错?
“我听见了。魏家郎君的病又重了罢?当众说什么‘私心’……”
秦陇砰地关上门, 转身忿然道, “跟身上的病有什么关系?魏家郎君说得明明白白,他对主家有私心!这人哪, 从面相上可真看不出心里的弯弯绕绕!主家,你以后离他远点!”
叶扶琉嘶了声, “他真这么说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素秋头皮发麻:“还当着他表弟, 祁家世子的面……”
祁世子摆明着对娘子有意。刚才的场景, 如果没有叶家人上楼帮忙,指不定得当场打起来。素秋连想都不敢再回想, 也不知魏家郎君如何能八风不动地稳坐旋涡中央, 就连吐出那句“私心”, 声线都如寻常那般的平和坦然。
素秋左思右想, 这份“私心”其实不是无迹可寻。
“魏家郎君对娘子的心思,从前头赠画那回,我就隐约看出几分……这江宁城来的祁家世子又是怎么回事?娘子如果对他们都无意的话,最近出入家门要不要叫大管事随身护卫着?”
叶扶琉:“让我想想。”
她难得露出几分踌躇思索的神色,就在自家内宅里慢悠悠地来回地绕圈子。
素秋坐在石桌石凳边等。秦陇去前院守着。
素秋忧心忡忡。于她来说,女儿家除了投胎那回, 及笄后选中出嫁的是不是良人,是一辈子极重要的第二回 投胎。素秋自己就是吃了终身托付非良人的大亏, 不能忍见正当盛放年纪的叶扶琉吃同样的亏,越想越焦灼。
“江宁城来的祁世子,虽说是国公府邸出身的贵人,按理说咱们算是高攀了,但我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
“谁想他了?”叶扶琉不回头地摆摆手,“让我静静。我再想想。”
不花费心思想祁世子,那此刻在庭院里来回兜圈、费心想的,就只能是魏家郎君了。
素秋对隔壁这位深居简出的魏家郎君印象其实不错。多钱少事,时常照顾叶家生意,做邻居那是没的说。
但同样的人,如果从“寡言少语好邻居”的位置换去“对娘子有意的臭男人”的位子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看着叶扶琉转到了第三圈,素秋担忧地提醒:
“魏郎君眼下病着,没什么好说的。但撑立门户的男丁,总不能一辈子在家宅里养病吧。俗话说坐吃山空,还得有个正经营生的好。记得娘子说过,他家不是盐商,从前做的是什么‘无本生意’?娘子细说说看,何等的生意无需本钱?”
叶扶琉:“哦,他家从前是北边占山翦径的大山匪。如今金盆洗手了。”
素秋大受震撼,蹭一下原地起身,声音都劈了,“山匪!!”
叶扶琉瞅瞅神色惊恐的素秋,走近石桌按她的肩膀坐下,自己跟着面对面坐下,斟酌着说了句心底实话。
“跟你说句正经的,素秋。就是因为魏家从前是山匪出身,我才觉得……挺好的。跟叶家般配。门当户对。”
素秋:“……”
素秋才从“占山翦径的大山匪”里回过神来,又被“门当户对”四个字给震懵了。
她吃惊地抬手去摸叶扶琉的额头:“娘子,你要不要回去歇歇?歇好了再仔细想想。醒醒神,慢点说话。”
叶扶琉看看左右。家里清净有个好处,二门一关,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她拉住素秋的手,“素秋,关于叶家的生意行当,有件事想和你说很久了。之前几次想和你拜姊妹,你都不肯。这桩事又要紧,便始终压在心里头没有说与你。但我今天觉得,还是得跟你说。否则你日后必定会时刻提心担忧我,我心不安。”
夏日阳光灿烂,微风吹过庭院。
叶扶琉附耳过去,靠近素秋身侧,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
素秋听着听着,一双美眸震撼地越睁越大。
“你是说……”她颤声道,“我们叶家这几年的古董家私行当,都、都做的是无本生意……”
“嘘。”削葱色指尖压着自己粉嘟嘟的唇,叶扶琉提醒她小声点。
“我们叶家的古董倒卖行当是无本生意,隔壁魏家的山匪行当也是无本生意。两家无本生意凑在一处,你不提防我,我不嫌弃你,门当户对。因此我才觉得两家般配。”
素秋闭眼,睁眼,深呼吸,受不了,起身原地兜圈儿。
绕着院子兜了仨圈,终于把脑子里转不过来的这个弯儿给费劲地转过来了,艰难地说了句,“如此说来……确实般配。”
“就是吧。”叶扶琉一拍手,满意地说,“我跟你如此说完,你是不是没刚才那么忧虑了?我做生意几年了,各色人等都见识过,隔壁魏郎君是走过大风大浪的人,我觉得他人不错。”
素秋仔细思考了一回,还是忧虑。这回换成另一个方向的忧虑。
她压低嗓音劝诫,“所以娘子觉得两家家世般配,魏郎君人不错,堪为良人,足以托付终身?娘子听我一言,托付终身四个字,托付的可是一辈子!魏郎君就算人不错,他身子骨病歪歪的,万一病始终不好,又或许落下什么后遗之症……”
叶扶琉抬手拦住,“别!别想太多。”
视线瞥过院墙对面无人安静的木楼,她凑近些,悄声又说了句实话。
“我是叶家生意当家的那个。一来,家里长辈原本就没有打算把我‘托付出去’,一直都打算招赘来着。二来,人一辈子那么长,哪能做太长远的打算?眼下我觉得魏郎君人不错。他身上的病,我们尽力救治便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素秋嘀咕道,“不管后面如何,总要魏郎君的病先好了再说其他的。病治不好,如何谈得将来?”
叶扶琉装作没听见,眼珠乌溜溜一转,话锋一转,
“说起来,素秋阿姊,这几年你都跟着叶家四处走动,莫要被我耽搁了良缘。最近可有中意的人选?如果有走得近的……”
素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抬手拍了叶扶琉一下。
“我说你两句,你倒反过来说我了?邻居李家王家的几位娘子都碎嘴,轻易不好搭话,只有隔壁魏大是个直肠直肚的性子,碰面时偶尔说两句闲话,如此罢了。你也知道我从前什么样子。这辈子我只要平淡安稳,再不奢求什么良人了。”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着素秋起身,背影匆匆去了屋里。
又抬起头,睨了眼隔壁。
一大群灰白毛色鸽子呼啦啦飞过庭院,鸽哨悠扬,划破天际。
身材修长的郎君站在木楼高处,垂眸扶栏凝望,沉静眸光胜过千言万语。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装作没注意到木楼那边的动静,起身去厨房抓了把小米,往庭院里一洒。
半空回旋飞翔的大群信鸽登时全部被米粒吸引下来,灰白鸽子扑棱棱落了满地,咕咕咕地响彻庭院。
叶扶琉拢着裙摆穿梭在满地扑腾的鸽子堆里,慢悠悠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偶尔弯腰摸摸鸽子脑袋。
她往哪处走,木楼上的视线往哪处追随,她低头无声地笑了下,提着裙摆往院墙边快步走近,这回不再故意避着那道追随凝视的目光了,她仰起头,冲楼上郎君的方向大声招呼,“魏三郎君,大白天的只见鸽子,你家的鹰呢?放出来!”
魏桓转身进了木楼。
片刻后再现身时,左肩到胳膊肘弯处已经系上架鹰专用的厚牛皮套,一只成年黑鹰收拢翅膀蹲在他肩上,鹰目炯炯锐利,顾盼凶猛。
瘦削修长的手指抚摸过黑鹰油亮的大黑翎翅,魏桓从猫儿盆里取过一块生肉,往高空抛去, “去!”
一声响彻云霄的清越鹰唳,鹰爪腾空而起,半空拍击展翅,巨大的风声跟随着振翅声呼啸而出,木楼高处的几道竹帘被刮得摇晃不止。
半空中凶猛叼肉的黑鹰并不急着回返,展开三尺有余的一对黑亮翅膀,扶摇直升高空,于百丈高空的阳光下翱翔,很快在视线里变成一个小黑点。
魏桓收回视线,冲着院墙隔壁正仰头张望的淘气小娘子道,“可看好了?”
叶扶琉的目光惊叹地追随往天边而去,极近目力也只能看到一个云里穿梭的小黑点。
“之前只见它在天上飞,原来近处看翅膀展开这么大!魏三郎君,这只鹰你养了多少年了?可有名字?”
“从小养大,十多年了。”魏桓解开肩上手肘的皮系带。
“年少时轻狂,不知起个好名字。给它起名唤作‘绝云’。”
绝云气,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
叶扶琉笑起来,“是有几分少年气。不过对于鹰来说,是个绝好的名字。对了,魏三郎君,有个事跟你商量。”
魏桓低头注视过来。
叶扶琉站在院墙边,笑盈盈仰着头,“天天隔墙喊‘魏三郎君’,‘魏三郎君’,叫得累,听着生疏。我偷个懒,以后喊你三郎如何?”
魏桓没即刻应声。搭在木楼扶栏处的拇指食指关节细微地握了握,又松开了。
他的眸子黑沉,往下凝视时带着专注追随意味,于无声时胜过言语。落在院墙边站的俏生生的身影上,冲他扬起的笑靥明媚胜过盛夏阳光。
他也微微地笑了下, “如此甚好。”
拇指收拢,缓缓交握,他斟酌着道,“天天隔墙唤‘叶小娘子’,听着也生疏。不知称呼‘四娘’……”
“家里没人唤我四娘。”叶扶琉摆摆手,又去厨房里再抓出一把小米,蹲在满地啄食的鸽子群中央,小米摊上白玉色的手掌中央,在满耳咕咕咕地叫声里,挨个地摸羽毛脑袋。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晓了,单独时唤我扶琉就好。若有人时……”
她想了想,“跟我家几个阿兄一样,唤我幺娘吧。”
——————
“世子,世子,莫要再喝了。”
酒楼二楼临河的阁子里,几个亲随正在苦劝,“喝多酒伤了身,这趟回去国公府,大夫人必不会放过我们的——哎哟。”
“滚!”祁棠毫无预兆地大发雷霆,起身一脚一个,全踢了出去。
无人的阁子里,冷冷清清的影子相伴。祁棠对着窗外的暮色抹了把泛红的眼眶。
青楼女子秦水娘,收了仇家重金蓄意接近他,却又看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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