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抱着鸽子挡在门外,挡住祁棠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热道,“祁世子自重。大白天的盯着邻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个不停,你想作甚!”
祁棠依旧斜睨着前方和秦水娘相似的背影轮廓,言语不屑一顾,“不过是个乡野商女罢了。哪值得本世子多看一眼?真当本世子饥不择食,没见过市面?我在江宁城街上随随便便——”
话还未说完,前方的窈窕佳人在门边停步回眸,往跨院这边斜瞥过来,水润的唇角微微上扬,翘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弧度。
祁棠:“……?”
视野捕捉到的侧影轮廓,漂亮丰润的嘴角,熟悉的微笑弧度,瞬间勾起最深处的记忆。
祁棠仿佛大晴天被一道天雷劈到天灵盖,表情瞬息万变,呆滞,震惊,狂喜,大怒,嘴边说了半截的话头顿住,他拔脚就追出去。
“你……你……你给我站住!”
叶扶琉当然不会听他的,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轻轻巧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魏大持棒追上来的怒吼:
“你们给我站住!这里不是你们祁家得势的江宁府,大白天的你们要作甚!不得骚扰叶家小娘子!”
魏家门里的吵嚷声持续了好一阵。
声响太大, 木棍舞动声和痛叫大喊声不绝于耳,听来像是魏家关起门来械斗,惊动了周围众多乡邻。家家户户开门探看动静, 嘀咕着,“又是魏家那位惹事的表弟啊……”
祁棠躺在魏家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一半是疼的, 一半是气的。
他在国公府娇生惯养长到二十岁, 这辈子连戒尺都没挨过,微服来了趟五口镇, 好嘛,昨天早上在魏家门外挨了一顿, 今天在门里又挨了一顿,一趟给他凑了个双打!
人虽然爬不起来了, 手还能动。他躺地上抬手指着隔壁叶家院墙的方向怒斥, “我知道是你,秦水娘!你以为躲起来不露面就完事了?秦水娘, 我祁棠跟你没完!”
叶扶琉早趁混乱时回了自家。站在墙下应答的是素秋, 隔着墙喊道,
“这位郎君好生没道理!你睁眼看看, 这里是叶宅,叶宅里只有大管事姓秦,我家娘子姓叶,没有你要的秦水娘!郎君去别处寻人,莫扰叶家清静!”
叶扶琉抬高嗓音,也隔墙道, “光天化日的,睁眼说什么瞎话呢。我们叶家正经良民, 好好地开门做生意,大白天的领着一群豪奴追上来,讨要一个叶家没有的人。欺负我们叶家人少吗?!”
祁棠暴跳如雷,“是谁睁眼说瞎话呢。我亲眼见人进叶家了!秦水娘!别以为躲去隔壁就行了,区区一扇门也想拦住我?我数到三,自己过来见我!你不自己开门,我直接出去把叶家门给踹了——嗷!”
魏大半点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棒子。
祁棠缓了口气,这回指着魏大怒喝,“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我乃是江宁府信国——嗷!”
魏大又补了一棒子,冷冷道, “不用报身份。我魏大打的就是你祁世子。”
旁边有豪奴挣扎着大喊,“莫打了,打不得!我替我家主人挨——嗷!”
魏家门里逐渐安静下来。
庭院里横七竖八躺平满地,祁棠安静地躺在豪奴中间,捂着自己破皮渗血的嘴角,低声咒骂,“反了天了……”
见无人再试图起身反抗,魏大面无表情扔了木棒,快步去内院禀报,片刻后回转。
“郎君请祁世子进去。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还请世子当面说清楚。”
灰白色羽信鸽在天空盘旋,悠扬鸽哨响彻天空。
盘旋几圈,呼啦啦落在小木楼的长檐下。咕咕,咕咕,此起彼伏的都是鸽子鸣叫声。
一只灰羽肥鸽落在叶家内院的石桌上,歪着小脑袋,黑亮的小眼睛盯着面前的瓷碗,咕,猛啄一口就跑。
没人在意胆大包天的鸽子。
素秋随手把瓷碗放在地上,全喂鸽子了,侧耳细听隔壁木楼上的吵闹之声。
叶扶琉不甚在意,去厨房新盛了碗粥,捧着新碗坐到石桌对面。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嚷嚷声。
“表兄不知,那秦水娘最为奸猾,这次必定不能让她跑了。”
“什么叶小娘子,是她的化名。她压根不是布帛行商,她是、是……总之是逃犯!之前我于江宁府督促官府通缉的正是她!”
素秋如今算是听明白了。隔壁那位表弟,也和沈大当家那般,手里拿着缉捕令,把自家娘子和江宁府缉捕的逃犯秦水娘混在了一处。
素秋眼含忧虑,低声道,“什么人哪,张口就指鹿为马。娘子和缉捕令里的画像分明不像。他眼瘸了?”
咕咕咕———低头猛啄食的灰羽鸽子被一根灵巧的手指按住了。
叶扶琉提起灰羽鸽子的脚,一手按住惊慌拍动的翅膀,拎着鸽子走到墙边,仰头喊,“魏三郎君!”
木楼高处的人走到围栏边,阳光下显露出一截清瘦手腕,把垂下挡光的竹帘卷起。
魏桓的视线垂落下来,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颔首致意,“叶小娘子。”
祁棠正在木楼上激动说话,一回身才赫然发现两家居然只相差尺半的院墙。
在他想象里躲避不敢见人的秦水娘,此刻竟然正大光明地站在隔壁院墙下,穿一身明艳的石榴裙,仰着脸毫不避讳地往木楼上瞅。
祁棠震惊地指向隔壁,“她竟然这么近——你——欸?”
阳光清晰地映照出叶扶琉姣美的五官轮廓。乍看眼熟,细看却又几分陌生感觉,处处都相似,处处感觉不对劲。
叶扶琉的目光转向祁棠,不闪不避,指着自己,“我叶四娘,当真是这位祁郎君要找寻的秦水娘?”
就连声音也不对。
秦水娘是京师人,声线清冷,平仄分明,说一口地道的北地京城官话。眼前这位叶家小娘子,口音温柔软糯,说得也是官话,但带着明显的江南吴语口音,平仄含含糊糊的。
祁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隔墙喊话的两个小娘子之一,就是眼前的秦水娘。
他刚才竟未听出人。
祁棠恼怒起来,扶栏厉声道,“怪模怪样说话做什么!好好说话,说官话!”
叶扶琉诧异道,“我在说官话呀?侬听不清伐?”
魏大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叶小娘子向来这么说话的。江南吴地人说官话都有口音,祁世子头天知道?”
祁棠瞠目瞪视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整个人仿佛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
他突然想起,叶小娘子和秦水娘……有一尺的身高差距。
叶扶琉就在院墙下站着,八尺院墙显得如此之高,她身高必然只有六尺出头。
即使口音可以改,身高如何作假?
自己……当真认错了?!
祁棠的狂怒气势渐渐削弱下去七分。
叶扶琉冷眼瞧着,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听郎君说什么通缉逃犯,又说什么‘秦水娘’。正好前几天有相熟的行商送来一张临摹的缉捕令,说我长得有三分像……”
她从袖中不慌不忙取出临摹的缉捕令。
在阳光下打开缉捕令,清晰地念道,“江南两道加急缉捕。秦水娘,身高七尺二寸,内双丹凤眼,京城人氏……”
魏大抱胸在旁边不满道,“压根是两个人吗!世子认错了人,还闹得好大一场动静,差点坏了叶小娘子的名声。 ”
祁棠扶栏倾身,瞪视着面前似曾相识却又显出陌生的人影。
他认识秦水娘,毕竟只有区区三日。
出身微贱之青楼女子,他虽然第一面就惊为天人,生平头一次起了安置外室的念头——毕竟只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三天的交往里,他引她出城郊游,借风勾开她的帷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坐在身侧斜睨她,满意于惊鸿一瞥的美貌,偶尔引她说话,听她动听的声音。他却从未近距离地正眼对视、从未当面询问过秦水娘这个人的生平。
以至于现在仔仔细细地从正面打量时——
他竟难以确定,眼前这位轮廓相似,眉眼五官却不大相似的叶小娘子,和记忆里的秦水娘,到底相差在何处?眼睛?口音?气质?
祁棠哑然无语,叶扶琉也就仰头任他盯着,魏桓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道,“够了。”
祁棠和叶扶琉之间的纠葛,他心里有八分猜测。祁棠四月底被人设局骗了,叶扶琉那几日不在镇子上。祁棠稀里糊涂不提,叶扶琉明显是认识祁棠的,如今故意装不认识。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重要么?
他只是把当日行商设宴时的说辞,当着祁棠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叶小娘子收了我一块金饼的酬劳。”
他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淡淡道,“四月下旬,她在替我在附近县镇寻觅郎中。依次寻来来齐郎中,林郎中两位。人证物证皆有。”
魏桓的证词,成了压倒房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祁棠眼眶微红,声音也哑了。
“所以,她不是?”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魏郎君果然又开口替她作保,她愉悦地弯了弯眼,理直气壮指着自己:
“我当然不是。我叶四娘是缺钱财还是缺家业,好好的行商行当不做,伪作青楼花魁欺诈于你,我图什么呢?魏家表弟,你寻错人啦!”
祁棠喃喃自语,“是啊,她欺骗我一场,拆了我一座宅子,什么都未带走,她图什么呢。她必然是收了仇家的好处,故意羞辱于我,羞辱信国公府。眼前这个叶四娘不缺钱财也不缺家业,一个是行商当家的良民,一个是青楼花魁贱籍……所以,我真的认错人了?”
魏桓起身走去木楼边缘,扶栏垂眸,深墨色的瞳孔在凝视时显得格外专注,叶扶琉站在院墙下,两边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她仰头眨了下眼。
魏桓收回目光,对祁棠道,“你认错了。”
祁棠失魂落魄地走了。
出门时又忘了带走两位江宁府的名医。
吴郎中和徐郎中背着药箱站在魏家门外,相对苦笑。
“你我不进魏家治病也是好事。” “再去林大郎家里借宿一晚上?”“走罢!”
叶扶琉哼着小曲儿在庭院里洒了一把小米,几只白羽大鸽子咕咕咕地落地啄食。
魏家木楼上方的百尺高空,天色澄碧如洗。大群白灰色相间的信鸽成群结队盘旋,鸽哨响彻江南夏空。
祁世子的大麻烦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悬在半空的一块大石轻易便落了地。
手里攥了把小米,坐在廊下悠然投喂鸽子的间隙,她隐约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呢?最近事太多,想不起来。
或许是那个始终打不开密字锁的小楠木箱?折腾这么久,都成一桩心事了。
她哼着小曲儿起身,轻快地进屋继续倒腾小箱子。
信鸽扑棱棱飞进木楼,在洒满谷粒的猫儿盆里啄食。
耳边响起了微弱的汩汩流动声响。
那是冰鉴里的冰块在暑热里融化成水,流到下方储水盘里的流水声。
魏大走近冰鉴,打开上层箱盖看看,又拉开最下方的储水盘。
“盘子里的水快满了。冰鉴上层格子摆的碎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还好叶家做生意实在,馈赠了满满一箱子的整冰块。”
他边说边打开冰鉴下层的暗门,准备取一块整冰敲碎了,碎冰搁上层格子里。
蹲暗门边上,才要往里掏冰,魏大蓦然一呆。
随后诧异地喊出声,“怎么里头放了许多砖头。”
“砖头?”栏杆边的魏桓停下抚摸鸽子灰羽的动作,侧身瞥来一眼。
暗门左右大开,他直接便看见垒在最外侧的,融化成半透明的一堵残冰墙。
天气太热,冰墙融化。残冰墙后方露出的,不是叶家号称的“免费赠送整箱子冰”,压根连多一块冰都没有……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半箱子石砖。
魏桓瞬间沉默了。
……这是什么奸商手段??
他想起一件事。
叶家借宅子宴请行商的前夜,叶扶琉坚持当晚送冰鉴过来。当时他便感觉有几分反常。
冰鉴暗门里藏的石砖取出一块,此刻就摆在手边。
年代久远的石砖上, 刻有一副线条精美的人物宫阙浮雕,美轮美奂。
这哪里是寻常石砖?分明是罕见的古董汉砖,价值贵重, 有价无市。
两百余块贵重古董汉砖, 为何会藏在冰鉴下方?
当然是被制冰鉴的人藏进去的。
为何要藏进冰鉴送来邻家?当然是不想被人发现。
为何不想被人发现?
魏桓手握精美花纹的汉砖,哑然盯看了一会儿。
转身吩咐魏大, “现在就出门,把祁棠叫回来。我有话问他。”
还没走出门的祁棠被魏大紧急叫了回去。
“所以, 那位自称秦水娘的女子,和你相处短短三日之后, 应下做你的外室?”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祁棠的耳尖隐约发红,嘴硬道, “一个青楼贱籍罢了, 我还配不上她么?她应得痛快, 我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想起来, 连女儿家的羞涩扭捏都没有,可疑得很!必然是收受了仇家的好处,蓄意接近于我无疑了!”
魏桓缓缓抚过膝头的石砖,精美的宫阙花纹掠过指尖。
“蓄意接近于你,应该是确凿无疑了。但受了仇家的好处,刻意羞辱报复你祁氏……倒不见得。你给她的那处宅子, 是如何准备下的?”
祁棠咬牙道,“那宅子是她自己挑的。我原说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给她挑个精致宅子, 她说太贵重,又说不喜城里人多嘈杂,非要跟我讨城外的宅子。我手里正巧有一套城外山脚下的清静小宅子,地段不怎么好,那宅子便宜得很。当时没多想,觉得水娘懂事体贴,直接把地契给她了……我眼瞎!”
魏桓没理会他眼瞎不眼瞎,又问:“城外那宅子是新宅还是旧宅?”
“旧宅!翻新了几次,还是旧得很。梁瓦都是前朝的老旧式样。我怕委屈了她,特意置办了整套全新的细软织品送进去,全是市面上最好最贵的物件,没想到她——”祁棠想起伤心事,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我想要抬举她,她对我祁氏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恨呐?生怕没人瞧见我的笑话,围墙拆了个精光,两扇门板连带着青瓦都搁地上,拆掉的房梁还给我整整齐齐拼成两个‘井’字!我有阵子出门,认识的同窗好友见面就给我画个井!”
魏桓心平气和地听着,指尖缓缓抚摸着石砖花纹,想起冰鉴里的两百来块石砖,也是码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开口赞赏了句,“做事利落有序。”
祁棠:?
魏桓听到这里,已经把前因后果串出个大概,举杯抿了口温茶,“这位秦水娘,对你祁氏应该并无多大仇怨。把宅子拆得整整齐齐,或许是方便你这个主家修复。”
祁棠怒道,“她有毛病啊!和我祁氏无冤无仇,没事把我赠她的宅子拆了作甚!”
修长的指尖轻点膝头石砖,魏桓无声笑了下。
随即放下茶盏,吩咐魏大送客。
祁棠:??
顶着头顶大暑天的太阳把他喊回来,连口茶水都不给,没头没尾说了两三句话又赶他出去,魏家这位三表兄脑子也不大正常!
他魏桓前几年京城得势,在北边如何的呼风唤雨,反正他祁棠在南边没见着。如今这位表兄身上所有的实权官职都卸了,只留两三个食禄的虚衔,只带个家仆隐居在无名小镇里,不就是无权无势了吗!
阿父堂堂一品国公,为何坚持要他这国公世子带着名医厚礼过来巴结魏家,在魏家接连地吃瘪?
祁棠想不通,愤然拂袖而去。
五口镇这趟探病极为不痛快。但不管如何,如今人总算见到了面,厚礼送进了门,魏三表兄看起来确实病恹恹的,但看他说话走动,不像是人病到快不行的样子,阿父那边回去可以交代了。
祁棠卸下重担,一身轻松地出了魏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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