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她,焦急了一上午的岳红灵心一下就定了,她最怕的是妹妹不听察罕的,快走出柜台相迎:“稀客稀客,菲掌事快请进。”
菲华取下帷帽,看了眼挂房牌的地方,笑言:“岳掌柜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这么早就已满客。”
“托您的福。”岳红灵像过去那般,将人请到自己在丰喜待客的厢房。一入内关好门,她立刻转身抓住妹妹的手,查看面色。
“我没事。”菲华弯唇,这个姐姐暖了她冰冷的心,她却不敢多流露。
怎么会没事?岳红灵红了眼眶,看着妹妹的脸,才半月没见,她又清瘦了。
“黎上就在楼上,我看看能不能请他下来。”
“不用,我上去。”见姐姐急,菲华忙安抚:“是有主要试探黎上,我走这一趟不必遮遮掩掩。”
天字六号房里,黎久久睡在窝篮里。她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脚晃着窝篮,手摸着老药典的纸张。
里间,辛珊思盘坐床上,神色宁和,两掌合拢转动拉开,右掌五指向上,左掌五指向下,沉定心神,放松气海。《混元十三章经》第八章合气,她轻缓地外放内力,让真气罩住两掌。两掌动,手势从混元第一章开始,不断变换。屋内无风,她垂落的几根碎发却摇摇曳曳。
外间,黎上听到脚步,停止晃动窝篮。岳红灵端着糕点,领着菲华来到门口,轻轻叩门。
“哪位?”黎上问。
“黎大夫,奴家岳红灵,沁风楼的菲华掌事请见。”
屋里辛珊思收真气入体,睁开眼睛。黎上起身,将老药典放于桌上去开门。
门一拉开,菲华惊艳,真人比死板的画像要俊得多,婉婉一笑:“打搅。”
“这是厨房刚做的几样点心,奴家端来给您和阎夫人尝尝。”岳红灵紧张得脸上的笑都有些不自然。
辛珊思走出。黎上回头看了眼,望向菲华:“如果是求医,你可以转身回去了。沁风楼的人,我暂时不医。”
岳红灵心一沉,转首看妹妹。菲华倒是镇定,小声吐露:“我也不想为难黎大夫,这一趟亦非我要来,而是不得不遵命。”
听出意思了,黎上转身:“那就进来吧。”
二人入内,同开口:“阎夫人。”
辛珊思颔首。
菲华将门关上,岳红灵快步至桌边,把托盘上的茶点布到桌上。窝篮里,粉嫩嫩的小孩儿睡得香甜,小嘴边还带着些微笑。走近的菲华,眼发热,看着她,心里的渴望泛滥成灾。
辛珊思观着站一块的两女子,长得不似,但身上又透着股相像,抬手作请:“坐吧。”
能言善道的岳红灵这会竟找不着话来说,自嘲笑之:“您还站着,奴家姐妹可不敢坐。”都与妹妹一起进这道门了,那她就诚恳些。
竟真是姐妹!辛珊思到黎大夫身边坐:“你二人也难得,坐。”
黎上扫了眼岳红灵,她没中毒,目光定在菲华身,问:“最近沁风楼有给你们重新种毒吗?”
“有,但我没种。”菲华捞起自己左袖,露出小臂上的那朵桃粉花苞:“新种的毒就覆盖在这朵花苞上,毒性与原来的一般,只花苞的颜色不一样。”
倒是贼,黎上唇角勾动了下,以后给沁风楼的人解炽情必须得先问明这点:“知道你主子是谁吗?”
这个…菲华凝眉摇了摇首:“我不清楚。”
第81章
守着勐州城最大最好的客栈, 平日里岳红灵没少听说,这位差点把坦州沁风楼给端了的事,她也知, 还旁敲侧击地跟几个老客打听了下。
老客说, 黎大夫给个沁风楼的姑娘医了病,结果沁风楼把那姑娘杀了,人头送去黎大夫那。这叫她是又惊又怕, 沁风楼背后的主子也忒恶毒了,也让她更加地想带妹妹远离。
她和妹妹没有一万金, 但一千金还是有的。她们也不去挖沁风楼的主子是谁,只求能解脱。
黎上指搭上菲华的脉,三息就收。
菲华盯着黎大夫的脸,心都快不跳了。她大概知道自己被种了什么毒,那毒她也了解过, 凡是中毒的人基本活不过三十。今年,她刚好三十。为压制毒性, 这十三年,自己日日不堕地练功。但近一年,寒功明显压不过内火,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身子在枯竭。
“黎大夫…”岳红灵想问,但又害怕。
菲华除了炽情,没中其他毒。黎上道:“你明日午前来。”
姐妹闻言, 顿时惊喜。只惊喜完, 她们又露难色。
辛珊思见她们情绪转变, 心里有数, 想解毒那便是不想再被玉凌宫锁着喉。可逃离玉凌宫哪是容易的?就像冰寜,都贴着面皮了, 诸晴、逐月还是能一眼将她认出。
“知道你为什么不得不来这吗?”
菲华移目,对上问话的阎夫人,迟迟才道:“说是为试探黎大夫。”
“试探黎大夫能不能在不知精确配药的情况下解炽情吗?”闫阳城的达鲁花赤动作还挺快,辛珊思拿了一豌豆糕,小咬了一口。
“应该是吧。”菲华私以为是这般,但又觉有些不对劲。
玉凌宫给每座沁风楼都配了暗刀,这些暗刀就是为了看守沁风楼里的人和库房,暗刀的首领几乎都是蒙人。就拿勐州城的沁风楼来说,明面上她是掌事,实际上察罕才是主。
察罕说信来得急,可玉凌宫不是才给楼里的姑娘重新种了毒吗?再者,就算黎大夫能解炽情,那也要楼里的姑娘先有胆上门求医。毒解了之后,还有暗刀追杀,谁想成下一个绯色?
所以,玉凌宫在急什么?
这豌豆糕做的不错,爽口细腻还不甚甜。辛珊思微笑:“塔塔尔·穆坤吉尔在闫阳城外雁山中了埋伏,受了重伤。你们有听说这事吗?”
有,岳红灵心紧,阎夫人提这个的意思是…那什么玉凌宫会试探黎大夫,跟穆坤有关?
“他中了炽情?”菲华放在腿上的手一下握紧。自己不止听说了穆坤重伤的事,还晓阎夫人几日前才杀了追捕薛冰寕的诸晴和逐月。她甚至当着玉凌宫一众门人的面,讲玉凌宫的主子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其实辛珊思想建议菲华稍安勿躁再等等,但世事常变,谁能肯定这中间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故,她还是不要建议的好。
“冰寜在叙云城打了个擂台,玉凌宫的人就追来了。你说她哪漏了底儿,又是谁通知的玉凌宫的人?”
她们修的寒功。菲华起身行礼:“多谢阎夫人提点。”
岳红灵也忙站了起来,沉定着心。
“绯色死了,给她回玉凌宫偷药的常姑娘死了,姜程的妻子死了…”辛珊思将手里的一点豌豆糕放进嘴里,抬眼望向菲华:“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温芳死了?菲华眼里多了湿润。
“一定的。”岳红灵目光坚毅:“我们一定能活下来。”姐妹离开天字六号房,方走过天字七号房就闻开门声,不禁回首。
薛冰寕没戴面皮,出屋看向菲华。
十三年了,她出阴南山都十三年了!菲华看着薛冰寕,脑中是其幼时模样,好像没怎么变。这个被老先生眷顾的女孩,比她们都勇敢。
吞咽了下,薛冰寕唇微启:“我们都要活着,活得好好的。”
才被压下的泪一下子涌上眼,冲出了眼眶。菲华紧抿唇看着她,重重点了下头,戴上帷帽疾步离开。
沁风楼顶层,察罕正在等着,见人两眼通红地回来,心揪得他都快喘不过气,大步上前一把将人纳入怀里:“不怕,你不会是一个人下黄泉。”
“黎大夫让我明日午前去。”菲华抱住他。
察罕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治不了:“我今晚去找他。”
“阎夫人还告诉我两件事…”菲华仰首:“温芳死了。”她跟温芳是前后脚离开的阴南山,她们一个老师,一起长大。姜程带温芳走,她祝福他们,同时也羡慕着温芳。
察罕愣了下,嘲道:“我那两百鞭挨的有些不值。”她竟只活了十年。
菲华收拾着心绪,又道:“穆坤中了炽情。”
察罕神色立时郑重,沉凝了两息,低语:“穆坤在雁山受的伤很重,闫阳城的达鲁花赤脱里有请黎上为他看诊。”
“穆坤是塔塔尔氏的孩子,他娘还是个公主。”菲华嗤笑。他是宝,她们是草芥。
“穆坤的娘蒙玉灵,不是个普通的公主。她十三岁时一箭废了嫡长兄,却还能安稳活到现在,心机非常人可比。”之前察罕对蒙玉灵就有怀疑:“若真是她,我心里要安稳不少。”
“借诚南王的手吗?”菲华问。
察罕望进她的眼里,指轻抚她红肿的眼皮:“非不得已,我不想叛主。”利用诚南王,得有足够的本才行。
下晌,黎上开了张单子,让尺剑送去给岳红灵。岳红灵拿到一看,纸上尽是药材,立马着人去药铺。
有老瞎子的毒方,辛珊思还以为这回黎大夫给菲华解毒是简简单单,不想半夜有人寻上门。待黎大夫回来,她都看不懂他那脸色。
“怎么了?”
“一千金诊金一千金买颗假死药。”黎上躺回床上:“要我把菲华治死。”
辛珊思瞬间就理解黎大夫了:“这是让您自砸招牌?”
轻嗯一声,黎上拗起身,跨过母女两,挤到床里还没躺下又想起他家姑娘现在会翻身了,立马又回到床外边:“我没同意。”
“是不能同意。”辛珊思动手,把闺女弄到床里:“咱还指望着靠您的名声招引村民呢。”
娇妻在怀,黎上心情瞬间转晴:“我会让风笑将晚上制的那丸药给菲华。至于什么时候服下,她自己看着办。”
“来找你的那位就没说别的?”辛珊思抚着他的背脊。
“说了,那也不是个傻子。”黎上声泛哑:“你都提了穆坤了,他能猜不出玉凌宫的主是谁吗?没强求我把菲华治死,倒是问了我打算怎么让玉凌宫放心。”
辛珊思喜欢黎大夫下巴上的硬茬:“他将玉凌宫看得挺透。”黎大夫能解炽情,于蒙玉灵是个极大的威胁。“你怎么回的?”
“我说…”黎上轻吻了下她的鼻头,往下找寻他渴望的唇:“我不会想着去安谁心,只会废了别人,让自己安心让我的家安稳。”
“我们一起。”吻上他,辛珊思真的是爱极了他这脾性。
沁风楼,菲华听说黎上拒绝了“治死”她,一点不觉意外:“武林皆知黎上最不缺的就是黄白物,他怎可能会为了两千金弃了自己好不容易累下的名声?”
一时静寂,察罕坐在桌边,粗粝的手攥着洁白的瓷杯,反复嚼着黎上说的话。废了别人,让自己安心。
菲华坐到妆奁前,深吐一气:“明日午前,我还是会去丰喜客栈求医。”
“菲华,”察罕眼神凝聚:“你说黎上、阎晴对上玉凌宫,会是何结局?”
没多想,菲华回:“我不知道谁会胜谁会输,只晓得上月黎大夫在坦州是确确实实从沁风楼讨得一万金,并且玉凌宫不但到现在都没拿出个应对的章程来,这还让咱求上人家。”
说得对。察罕端起杯,仰首饮尽杯中茶:“明日黎大夫要是给了你解药,你先别服。”见了黎上之后,他信服了。“咱们等等,我估计…”眼一阴,“玉凌宫应该是没多少日子了。”
菲华微愣后笑了:“这可是个好消息。”她不管是不是真,先乐了再说。
翌日辰时,辛珊思挽着藤篮下楼,黎上抱着十分高兴的小肥丫跟在后。
逮见他们,岳红灵忙走出柜台,看一家三口要出门的样子,心里着急面上不露:“黎大夫、阎夫人早,这两晚歇得可好?”
“挺好的。楼里安静,饭菜做的也不错。”辛珊思见外头大太阳,回头给闺女理了理帽子。
“这是要出去?”岳红灵还是没忍住。
“我头次来勐州,想出去转转。”辛珊思转脸笑问:“岳掌柜可有推荐?”
岳红灵在这生活十来年了,守的又是客栈,可以说城东的铺子哪家好哪家水深她是门清,瞄了眼黎大夫,这位不会是把她妹妹的事给忘了吧?但…不可能啊,人命关天的,昨下午她还给买了药。还是说,夜里察罕那一趟来错了?
“看您要买什么?就咱们这条街,家家在行当里都是出类拔萃。您随便进,奴家保准您心里冒不出个‘孬’字儿。您没在勐州久待过不知道,南水街的生意好做也不好做。”
辛珊思对这岳掌柜是越来越欣赏:“既如此,那我就挨家溜达了。”
“成。”不跑远就成,岳红灵玩笑:“您若逛南水街逛得不足兴,下晌奴家生意也不做了,亲领您一家去别条街走走。”
出了客栈,辛珊思就凑到黎大夫身边,小声道:“岳掌柜这是不放心您呢。”
“是不放心她妹妹。”黎上纠正。
辛珊思打起主意:“她要是能与她妹妹到咱们村来开客栈,那真的是…”都找不着词来形容。一个掌了沁风楼十余年一个管客栈管了十余年,这在现世都是高质量人才。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菲华能不能摆脱玉凌宫尚是个未知。”不过,他认同珊思的眼光。
“也是。”辛珊思挽上黎大夫。
黎上唇不自觉地扬起:“回去可以让陆爻算算,看咱们武林村跟她姐两有没有缘?”
“好主意。”辛珊思展颜。
菲华巳时初到的丰喜客栈,与昨日一般,戴着帷帽。
自打黎上一家跨出客栈的门槛,岳红灵的心口就紧绷着,这会见着妹妹,那绷得更是紧,迎人进门,才要领她去厢房先歇着,便见风笑下楼,脚跟一转立马上去招呼:“今天午饭厨房可不少花样,有几道奴家一看就知道您会喜欢。”
风笑下了楼梯,像是没看到菲华,不冷不热地说:“主家不在,我几人不讲究,岳掌柜随意端几样便可。”
“这哪能随意?”岳红灵让菲华稍等,跟着风笑走到柜台,拿了今日的菜单站到他边上:“今天鳝鱼不大,都小拇指粗细,但鳅鱼肥。”
风笑望着挂在墙上的几块房牌,余光瞄过左右,见没人,左手放上柜台,将握在掌心的蜡丸轻轻推向岳红灵。
见着蜡丸,岳红灵眼睫颤动了下,气都停了,动作自然地将它纳进掌。两人背对着大堂,这一幕连盯着的菲华都没瞧见分毫。
“天字一到四号还有人住着?”
“您早说呀,早说奴家就给您留着了。”岳红灵嗔怪,一手心的汗。前年,两个客人用饭时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客栈从百草堂拿的祛瘀的药丸子就是用蜜蜡包裹。
在百草堂看过病的皆知,他家凡是用蜜蜡包裹的大药丸子都是贵重药,能救命。原来,黎大夫全给安排好了。
“再续一天房。”风笑面有不悦:“晚上的汤膳还是照昨天的来。”
“行。”岳红灵转身给妹妹使了个眼色,药给了却摆出这般态度,肯定是有说头。
菲华会意,摘下帷帽上前:“风大夫…”
风笑打住她的话:“该说的昨日我家主翁已与你说明,沁风楼的银子我们不挣,也请你不要为难我们。之前在坦州我家主翁才给绯色治好病,次日天没亮沁风楼就把绯色的人头送上门。都这般了,我家主翁哪还敢再医你们沁风楼的人?”
几个堂客抬首,岳红灵作出一副为难样,看看风笑,握上菲华的手:“妹妹,我们十年的交情了,你也别叫我…不好做。”
蜡丸压在她掌心,菲华抓紧姐姐的手,凝眉垂泪望着风大夫:“能不能让我再见…”
风笑摆手,快步向楼梯。
“妹妹,今日我这忙就不招待你了,改日…咱们改日再一起喝茶。”岳红灵硬拉着菲华往外,像是生怕她惹恼自家客人一样。
两人一出客栈,堂客就说起话了。
“沁风楼的人都得了什么病啊,怎么一个两个都找上黎大夫?”
“会找上黎大夫的,都不是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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