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上拿过那牌子,看了空心处,没有镶嵌的卡扣,复望向陆爻:“所以这是谁家的牌子?”
陆爻摇首:“我不清楚,但迟兮知道。”
“后面那半句你可以不用说。”薛冰寕没好气,迟兮都死了多少年了,他知道,是能告诉他们还是能怎么的?
辛珊思忍俊不禁。
黎上将铜牌放回桌上:“血滴应是由另外一人拿着。江湖上接头,有暗号也有信物。这个铜牌,八成是个接头的信物。”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陆爻努力回想,印象里是有见过这个牌子,但在哪见着的…很模糊。不应该呀,他闭起两眼。
先不管铜牌,风笑指向十一枚印章:“这十一人就是二十年前孤山和戚家在绝煞楼挂牌要杀的人。”
辛珊思凝目:“如果揣着印章的就是他们本人,那是不是意味着绝煞楼被骗了…亦或也参与在其中?”
“绝煞楼的规矩,想要得钱,必须拿挂牌上人的尸或头颅来换,而且楼里有专门的验货人。”若印章真是由本人揣着的,那黎上倾向于后者,绝煞楼也参与了残害黎家。
“绝煞楼在风舵城…”陆爻两眼睁开条缝:“十一岁那年,我在风舵城发了水痘子,烧热了几天,应该就是那几天里见过一眼铜牌。”
“你十一岁…”尺剑眼一转:“那不就是二十年前,几月?”
这个他很清楚:“九月。”
“这铜牌会不会是绝煞楼的?”辛珊思倾身,点点牌上的刀剑,又点点自刀剑上滴落的一滴血:“杀人不沾血。”
黎上问陆爻:“泰顺四年,你跟迟兮去风舵城做什么?”
“具体不清楚,我只记得迟兮是接到了一封信后才拐道去往风舵城。”陆爻两手揉脸:“等我水痘好了,他就带着我离开了。”
“绝煞楼的东家是谁?”辛珊思问。
尺剑摇首:“不知道,只晓得那楼竖起来有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
“这个我知道一点。”陆耀祖出声:“迟兮带走陆爻前,我跟迟兮吃了顿酒,好奇过绝煞楼。迟兮那人嘴紧得很,他只透露他和他师父,是绝煞楼建立的见证人。
绝煞楼不止一个东家,而是三个。需要信物和见证人出面的,只有一件事,便是变更东家。迟兮还笑说,绝煞楼的三位东家是世人绝对想不到的三个人。”
啪…陆爻拍案而起:“我想起来了。”推开板凳,急急跑向门口,拉门出去,没多大会他拿着一只旧布袋子来,将袋里东西全都倒在桌上。铜钱啊针线啊没什么光泽的珠子还有…一粒水滴形的小小鸡血石。他捡了石,对准形状往铜牌那个洞眼上一放,轻轻一摁。石落洞眼,正正好。
陆耀祖脸色不好,看着桌上那一小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陆爻拾起铜子:“十五年前我给自己算完一卦后,便再没翻过迟兮的布袋子。要不是今天看到这铜牌,我都想不起来它。”
实在是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枚鸡血石就比黄豆粒大一小圈。二十三枚铜钱,也都是迟兮给人算卦用的。
“你丢了我那么些银子, 怎就没把他这就布袋子丢了?”陆耀祖不承认自己是酸了。
这不是在说正经事吗?陆爻笑笑,脚往尺剑边上移移:“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陆耀祖不想跟他啰嗦, 看向拿起铜牌的黎上:“绝煞楼是在蒙元烈登基那年建立的, 那时蒙人入主中原还不足十年,世道乱极。不说蒙人屠戮、压迫咱们汉人,就是汉人内里也多凶恶。”他快七十了, 但对少时的一些经历仍记忆犹新,“米粮贵、铁器贵什么都贵, 独独人命贱。”
“米粮为果腹,果腹为活着。铁器为防身为种地为…”辛珊思觉讽刺得很但又理解:“所有都是为了活下去,可偏偏人命却成了最不值钱的。”乱世苦的就是清贫百姓。
“绝煞绝煞…”黎上嘴里轻念,感悟着这两字。
“绝煞楼刚建成的时候,哪有现在的气派?”陆耀祖回忆着过去:“一间小楼, 逼仄得很,七八个人往屋里一站, 转个身都要拐着两三个人。”扭头跟陆爻说,“还没咱家堂屋宽敞,也就是有个二层。”回头看过几人,“一开始,楼里根本没生意,空闲了足半年, 才有人上门, 挂了块牌子, 要灭虎牙山王虎寨子。
王虎寨子, 虎牙山、岭州西那一带的老人都知道,烧杀抢掠, 可谓无恶不作。起初,这牌子被挂上的时候,江湖上有人笑话有人在观望。但半月后的一个夜里,王虎寨子被人…”手刀在脖上划了划,“抹了。”
“王虎寨子之后是江平东的食人谷,食人谷二十八恶人的尸身是白日里运抵风舵城外。绝煞楼的第一任大掌柜谈河亲自出城查的尸。”这不是什么隐秘,凤笑道:“接着是幽州西河幽谷十三皮匠,这十三皮匠做假面讲究细腻,只用从稚童身上剥下来的人皮。”
“王虎寨子被灭,食人谷恶人遭拔舌,河幽谷皮匠被剥皮,这三桩事让绝煞楼扬了名,从此不愁生意。”黎上用铜牌逗着怀里的小人。黎久久小爪子一下两下地去抓去够。
“是不愁生意,但绝煞楼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陆耀祖点到:“迟兮跟他师父都是僧人,两人之所以会愿意为绝煞楼的建立做见证,是因绝煞楼的宗旨在于绝煞。”
辛珊思微笑:“开始是惩恶,后来楼建大建高了,就渐渐变了味。”
“对。”陆耀祖叹声,满含惋惜:“起初,绝煞楼对生意框得很严,不沾官家,不犯寻常百姓,不碰良善,楼里挂牌上无一不是大奸大恶。曾经我闯荡江湖的时候,只要到风舵城,是必去绝煞楼转转,看看挂牌。”
“只是随着世道慢慢平稳,楼里的挂牌也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变化。”辛珊思看着陆老爷子:“挂牌上的名字,不再只是大奸大恶,多了一些小奸小恶,再过个几年,绝煞楼势力、底气足了,只要有人出银子,寻常人都可上挂牌。他们唯一不敢犯的,便是官家。”
陆耀祖有些落寞,点了点首:“二十六年前,陆爻爹娘被贼所害。我得信归来报仇后从此退隐江湖。那时绝煞楼还没变。因为敬服,才有泰顺元年我借醉问迟兮。当时,迟兮提及绝煞楼还有些自得。”
“所以绝煞楼的转变是在泰顺元年后?”薛冰寕问。
这点,若非今日老爷子提及,风笑都没意识到。
陆耀祖肯定:“泰顺二年初,裕阳一个周姓富户家嫡子上了挂牌。那嫡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嘴坏了点,说话不留情面。他被杀后,周家的家业全落庶子手里了。”
“这至多算小恶吧?”尺剑问。
陆耀祖颔首:“陆爻说起发水痘子,也叫我想起一事。泰顺四年十月,迟兮有来信告知我陆爻发水痘并已恢复。我没多担心,只那信结尾的一句感慨有些难懂,让我一直忘不了。时移世易,难守初衷,悲哉。”
点点桌子,陆爻道:“我发完水痘后的一段日子,迟兮话少了许多,有时一天都不开句口。我以为他是照顾我累着了,毕竟他年事已高,八十余了!”
辛珊思凝眉:“以惩大奸除大恶,将绝煞楼的局面打开。得侠义拥护,绝煞楼安稳做大,羽翼丰满了再慢慢转变。这背后的人,手段真是高明。”
将铜牌放到桌上,黎上抱着小嘴往下瘪的闺女进了里间,从藤篮里拿了珠链给她玩,走出坐回到位上:“四十八年前,不说迟兮的师父,就迟兮,已经名盛。能请他们做见证,那建绝煞楼的人绝对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辛珊思认同:“建绝煞楼的初衷是为了绝煞,那三个东家里面至少有一个是真心为世态安平。”
要他是绝煞楼的主子,建了半年没开张…黎上看向陆老爷子:“您知道灭王虎寨子的是谁吗?”
沉凝了几息,陆耀祖小声:“你晓得少林五里大师的根在哪吗?”
这黎上还真不知道。陆耀祖说:“岭州西,黄家营。烈赫元年初,黄家营被王虎寨子屠了半个村,村里不少女子被掳。”
“五里大师?”薛冰寕两手捧杯,大吞了口凉茶。那可真真是高僧!
“五十年前,五里将将三十,还称不上大师。”风笑道。
陆耀祖言:“这只是我的猜测。迟兮说世人绝对想不到绝煞楼三东家是谁,我不信,就提了句。迟兮听后微愣,之后笑而不语尽吃酒。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吱声。”
“我要是老板,半年没生意…”辛珊思轻语:“就挑个名声最臭的,自己又对付得了的,挂上牌子。”
“绝煞楼现在这楼建了有三四十年了吧?”黎上问。
陆耀祖给了准话:“三十八年。”
“绝煞楼才建立的时候,既崇尚的是绝煞,那想必从人命买卖中得的利应极少。”黎上心里快算着:“雇掌柜、伙计等都要银子,加楼里的茶水、牌子、笔墨纸砚、灯火…平时再打点打点,净收能有多少?十年建成这般,楼里还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银子哪来的?”
“三个东家里,要是有大户,一开始也不会把楼建的那么小。”尺剑想到了王虎寨子、食人谷和河幽谷。
黎上弯唇:“少林的五里与武当的余二真人私交甚笃,再凑上个名不经传的戚家,够叫人意想不到吗?”当然,到泰顺元年,戚家已不算是名不经传了。戚宁恕在一众蒙人勇士里摘得武状元,名震天下。
“我之前就在想,戚家四十年前送戚麟入少林,为何要隐藏身份?”辛珊思道:“有必要吗?戚家到现在都还没暴露,少林也不会因为他家送了个孩子上释峰山,就生什么怀疑。”
薛冰寕举手:“我来理理,你们听听对不对?戚家广交友,认识了少林的五里和武当的余二,在有心讨好下,与这两位交情日渐深厚。世道不好,三人看在眼里,满心难受。
烈赫元年初,黄家营被屠,让五里愤怒。然后三人一合计,打算为人间太平做点什么,故就有了绝煞楼。”说到此,她凝滞了下,移目问陆爻,“五里和余二认识迟兮吗?”
陆爻点首:“迟兮的师父跟五里的师父论过经。余二的师兄,与迟兮不太对付。两人当着我的面,还吵过一回。不过就我看,他们是半斤八两,都不太会教徒弟。”虽然他也在这“徒弟”之内。
黎上点首,抱高闺女,亲亲她的小下巴。
辛珊思计较了下,转脸问黎大夫:“烈赫元年,戚宁恕他爹多大?”
“二十又九。戚宁恕不是戚赟的第一个孩子,他上面还有一兄一姐,只两个都没满五岁就夭折了。”
年纪相仿,那就是戚赟了。薛冰寕继续:“他们建了绝煞楼,却没有生意,便打算自己动手,先拿最恶的王虎寨子下刀。
王虎寨子行凶多年,总有点积蓄。他们灭了寨子,得了积蓄。这个积蓄,就成了绝煞楼的底子。接着是食人谷和河幽谷…几起事一干,将名声打了出去,生意便来了。
一年两年的,绝煞楼在江湖上立稳了脚,势头是越来越足。我怀疑,戚家的一些野心思就是这几年里生出的。见多了世面,想的也就多了。”
结合前后,辛珊思觉冰寜的怀疑合理:“戚赟不甘平凡的心肯定是一直就有,不然他不会到处奔走结交。建绝煞楼之初,可能真的是为绝煞,但当绝煞楼渐渐成势后,他的心境也跟着变了。”
“首先,绝煞楼三个东家太多了。”黎上道:“他要将绝煞楼归为戚家所有,有了想法,便开始布局。领养戚麟,隐匿身份,送入少林。如果三位东家当中,还有一个真的是余二,那武当肯定也有个‘戚麟’。
五里和余二在门派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责任,不可能有多少时间专注在绝煞楼。且,随着他们年岁的增长,地位愈高责任愈重,闲时只会越来越少。这就方便了戚家行事。二十年余年,足够戚家掌控绝煞楼了。
掌控了绝煞楼,戚家就满足了吗?不会。反而因为有了绝煞楼做支撑,他们贪图更多更大。”
“蒙玉灵就算不得势,也是个公主。戚家没点本事,怎么可能会让戚宁恕与她遇上?”辛珊思心思快转:“安插戚麟原本是为了拉下五里,不想方阔插了一脚。方阔的话本,一下子打开了戚家的思路。
因为黎家灭门事,五里和余二对绝煞楼失望透顶,传信迟兮,退出绝煞楼。退出时,他们并不知道绝煞楼弄虚作假了,更不晓灭黎家门的是戚家。”
黎上看向陆爻:“迟兮的爱徒,你可以照着这铜牌画两张画,给五里和余二一人去封信,不用说别的,只将蔡济民、何珖、孙钊等人随黎家珍宝一起葬身黄江底的事告知。”
这样好,风笑道:“没有点明他们是东家,但他们要真是绝煞楼过去的东家,定容不了此事。”
等等,陆爻手指黎上:“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我是迟兮爱徒,你是迟兮什么?”
黎上不理他:“黄江底的事,本来也没想瞒。五里、余二现在虽少管江湖事了,但到底是武林公认的德高望重。二人就算不是绝煞楼的老东家,我们也该让他们知道一下绝煞楼参与了黎家灭门。”
“那这信你写不就行了,做什么让我写?”陆爻很介意“爱徒”二字。
“迟兮是绝煞楼建立的见证人,而且跟那两位交情都匪浅,你来写更合适。”黎上道:“二人里有一个是绝煞楼的老东家,见到铜牌画像和你的信,必会有回音。这样,我们就清楚绝煞楼的底了。如果两人都不是东家,他们接到昔日好友弟子的信也不会多心,只以为你想请他们为我支持公道。”
理他都懂。陆爻两手叉腰:“我跟你说,等黎家的仇报了,咱们之间那点因白前而生的恩怨也就此平了。”
辛珊思眼望着桌中央的印章:“今天都二十了,没有意外,孤山的尸身是肯定回到少林了。但愿少林能秉公处置,不要自掘根基。”
释峰山后山腰明心陋室,差一正在告状:“坦州黎家两百零九条人命,加上阎丰里,两百一十口,全死在那两祸害手里。人家黎上都跟徒儿明说了,孤山真名叫戚麟,不是灵广县人,他混进少林是有目的的。就是孤山,偷了方阔借来的金子,去绝煞楼挂牌…”
盘坐在一面老铜镜前的老和尚,眉雪白,未留眉须,听着话,分放于两膝上的手微微收拢,眼睁开唇动:“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差一愣下了,忙道:“弟子说弟子把孤山屋里的老鼠洞都给刨了,也没找着…”
“不是这话。”老和尚两眼无一丝浑浊,他看向镜中的徒弟:“你说孤山叫戚麟,拿着偷来的金子去绝煞楼挂牌,又领着人灭了坦州黎家两百零九口。”
“对对,但这话不是弟子说的,是黎上告诉弟子的。人家手里有证据。”差一一肚气:“您赶紧敲打敲打了一,他还在想着怎么做才能不伤少林清誉。少林清誉是怎么累下来的?凭的是大公无私,坚守清正。就方阔、孤山这事,少林肯定有责任,但有责任不怕,怕的是不敢承认和承担。”
老和尚不再盯着差一,直视镜中的自己,老眼如古井,深邃幽静。
“师父,徒儿去帮您把了一叫来。”他都快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不用叫他。”老和尚敛目:“研墨,为师手书一封,你即刻送往武当,交到余二手上。”
“什么?”差一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脚已经往矮木几那移了,滴水在砚中,墨条慢研:“黎上、阎晴两口子可说了,少林不给交代,他们就自己来。”
要给交代的何止少林,老和尚抿唇,他和余二罪更大。戚赟在妄图什么,竟敢这么使绝煞楼?
差一携信下释峰山时,勐州城里风笑也寻到了一界楼游荡在外的人,委托他们送信往少林、武当,并交代一定一定亲手交到五里和余二手上。
菲华每回往丰喜客栈用午饭,都是等过了午时才动身,今日也一般。她到时,客栈大堂只有两位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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