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没有不高兴,黎上不禁又想起怀山谷底,她以为自己要死时说的话。埋在风水宝地,一个人太孤独。来生想父母双全,家庭美满。
父母双全,家庭美满。这何尝不是他所渴望的?
最后一道菜,酸菜炖豆腐做好。辛珊思便张罗着祭个天地,前生跟着外婆外公行礼,心里虽敬着但不怎么信。可自打莫名其妙来了这后,她有点怵了。分了菜摆供桌上,领着三人举高香,一敬天二敬地三拜先祖。
黎上已经习惯了。尺剑、风笑是真没想到这位还信鬼神之说。祭完天地,二人不敢再闲着,争抢着上菜盛饭摆碗筷。
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辛珊思甚是满足。家里没酒,她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白开水:“这回简朴些,下次去南市我带坛酒回来。”
“不用不用,我们寻常不吃酒。”做大夫的,可不敢贪杯。风笑两手放腿上,等着主家动筷子。
辛珊思夹了一块鱼肚肉放碗里:“都吃…别拘着…”
“他们懂得拘着就不会跑来找我了。”黎上夹了一个粘豆包,尝了口。尺剑、风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主上的话,夹菜吃。
饭桌上太安静了就显沉闷。辛珊思找了话头:“最近城里怎么样?”
“都消停了。”黎上算计了下,道:“再有几日,达泰就该扶灵回归西佛隆寺。”
“抬棺从这到西佛隆寺要…”
听出阎小娘子语气里的迟疑,风笑立马接上:“现在这时候往西北,冻得很,到西望山至少得一月。若遇上暴风雪,三四月都可能。”
这么久!辛珊思快活了:“百草堂年后什么时候开张?”
“看情况定。”若没热闹可瞧,姗思又离开了洛河城,那百草堂就没开着的意义了。黎上看她连夹了三块肥肠,便送了块豆腐到她碗里。
豆腐她也爱吃。怀这胎,辛珊思都没孕吐过,还吃嘛嘛香,幸福得紧:“我打算正月底二月初头,挑个晴好的日子去卢阳。”
提及卢阳,风笑有话了:“卢阳塘山村有点意思,村子比一般的镇子还大。七个地主,每家妻妾成群,却都只有儿子,没有闺女。”这风水,怕不是在养什么鬼吧?
辛珊思抬起头:“是几代都这样了吗?”
问到点上了。风笑摇首:“不是,是近三十年。去卢阳买院子的老妖回来说,他一跨进塘山村就觉浑身不舒坦。那村里,不止地主家没闺女,好些家里日子宽裕的,也都只有儿子。”
尺剑提议:“我觉着您还是换个地方生产。在洛河城也行,反正这院子…”
“额…”黎上清嗓子,适时地拦了尺剑的话,又给姗思夹了块豆腐。
辛珊思也有些犹豫:“那院子买了吗?”
“买了,还挺顺利。”这是风笑觉奇怪的另外一点:“寻常村子,少有空宅子,但塘山村不少。中人带着老妖看了九家。老妖都进屋细查了,最后择了村子东南边缘日头最足的一户。”
沉静几息,辛珊思拿不定,转头看向右:“你是跟我一道吗?”
“我想,但是这样你就得晚几日出发。冯健那里需要些工夫,我要把他治好了交到冯家手上,才能离开洛河城。”
“可以。”她晚几天没事,夹了豆腐接着吃。
风笑喝了口水:“到时咱们离了洛河城,寻个地方装扮一下,再去卢阳。”
“可以,这回我不要再扮憨子。”尺剑觉他现在不够聪慧,都赖总扮傻大个。
“这回让你扮小儿子,我来扮老妇。”
“那我是叫你奶,还是叫你娘?”
“都说小儿子了。”
“哦,娘。”
吃完饭,因着还有冯健要照看,黎上三人没久留。辛珊思拾了一百多个饺子,让他们带回去晚上煮。送走了人,她烧了一大锅水,趁中午洗了个澡。绞干发,睡了会。
醒了,就拿来《混元十三章经》看。第三章经除秽,第四章经藏功,她都已修完。现在该练第五章经,隐神。隐神就是字面意思,重在调整吐纳,藏神于无,做到来无影去无踪。
珠上的佛不再坐着了,他右手持珠左手捏莲花指竖在身侧,脚下莲步,妖娆的像要出街采购。
辛珊思爬起身,就站在炕上,学着样子,走了几圈。又捡起珠串看隐神真言。不多会盘坐下,照真言所示运功。
子夜煮饺子,次日天未明,炮仗声就一阵连着一阵。被吵得睡不着,索性起身洗漱,拿着鱼叉在院子里乱耍。天大亮,闻敲门声,她才收势。
黎上今日没穿黑白,一袭浅紫,素雅又显不寡淡。他从城西走来的,眉眼带着湿气。门从里拉开,见珊思一头汗,周身还散着火气,就知她刚在练功。
“新年顺昌。”
“新年平安喜乐。”辛珊思把人让进院子:“你这么早!”
“你起得也不晚。练功可以,但不能太累。”黎上将准备好的两只大红绣囊拿出:“给你的压祟钱。”
压住邪祟,这她喜欢。辛珊思接了过来:“怎么有两只?”
黎上目光下看,嘴朝她肚子努了努:“还有一只她的。”
“你等我一下。”辛珊思快走进堂屋,抽了股红线,从钱袋里拿出几枚铜钱,迅速串一串打结,十指翻飞。
黎上跟进屋,站在边上看着。
不及百息,一只漂亮的平安结就完成了。辛珊思将它递向黎上:“平平安安。”
“我们都平平安安。”黎上抬手,轻拿平安结,感受着结上属于她的温热,拢指将结包裹,小心地握着。
“吃饺子了吗?”辛珊思道:“我还没吃,你要一起吗?”
“好,我烧火。”黎上随她去了厨房,收好平安结,坐到灶膛后:“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在卢阳生产吗?”
揭锅盖,舀水把锅刷一下。辛珊思不瞒:“因为我本来就是打算离开洛河城后,去卢阳,只那时尚不知肚里揣着一位了。”
黎上点火:“是因为谈思瑜?”
“对。”舀了半锅水,辛珊思盖上锅盖,来到灶膛边:“你应该听说了谈思瑜拦我在仙客楼外的事。”
黎上点头:“说你害她师父。”
“那是栽赃。”辛珊思搬了个凳子过来坐,气咻咻地说起这茬事:“我走卢阳过路往洛河城,一天晚上借宿一个村子外的城隍庙,遇上了一群姑子。知道城隍庙有人我都要走了,被个老尼喝了一声,就又回了头。城隍庙嘛,又不是谁家的,没的她们能待我不能待。”
黎上认同,听着她清脆的声音,心情没来由的好。
“那个病女半夜咳血,然后两个老尼一对眼就决定收拾行李离开城隍庙。我虽醒着,但没睁开眼,到了天亮,吃了早饭才上路。”辛珊思换口气:“沿着道走至岔口,我正想着上官道还是走田间,转个眼…就发现那路边的杂草叶上有柴灰。”
眼挺利!黎上喜欢她毫无保留:“你怀疑那柴灰是病女留下的记号?”
“很明显。那一行里,就她是外人。因着这柴灰,我就没犹豫地往反向走,上了官道。”
辛珊思去喝口水,回来继续说:“走在路上,我便有预感,那群姑子要出事。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听说了弄月庵的善念师太死了,还将一身功力传给了个外人。当时,我就觉坏了,病女肯定要往我头上赖点什么。”
黎上帮她扯了扯衣摆上的折痕:“去洗洗脸,添件袄子。”
辛珊思瞥了一眼扯她衣摆的手,这人真会渗透,简直无孔不钻。站起身,舀了锅里烧热的水,倒进盆中,又往锅里添了两瓢水。洗了脸,用热巾子捂了捂后颈,去堂屋拿件棉袄套上。
“那天晚上在城隍庙,我听她们说要去塘山村看谈思瑜的娘。敢赖我,我就去她老巢挖她的底儿。”
“谈思瑜跟达泰的关系是不是很紧密?”这在善念出事后,黎上就有怀疑。
辛珊思嘴一抿,审视着探她口风的男子。
品着她的样子,黎上猜测:“是父女?”
“你把嘴闭上。”辛珊思叉着腰走到灶膛边,警告道:“不许往外透露。我还想找点证据出来,等谈思瑜在外闯出名了,将这信儿卖给一界楼挣点银子呢。”
“好主意。”他怎么就没想过卖消息给一界楼?
“你笑什么?”
“我开心啊。”
“开心什么?”
“开心以后孩子会像娘一样聪明伶俐。”
辛珊思脸上生热:“算你眼神明亮。”锅冒热气了,转身去拾饺子。
歪身看着她出厨房,黎上面上笑意不减,只眼底却多了丝冷色。塘山村的怪异,跟他看过的一本游医手札上记录的一则事件有七分雷同,只那则事件里没的是男孩。照着寒灵姝失踪的时间算,谈思瑜母女在塘山村住了有十余年。
以她们的精明,会没察觉塘山村的不对?还是塘山村的不对,与她们亦或达泰就有关?
女孩少?
黎上勾了下唇,一家许会因血脉阳盛阴缺,但一个偌大的村子…不太可能。
这个年过得很平静。正月初七,达泰扶灵离紫樱丘,回西望山。送走这行僧人,洛河城都冷清了。
辛珊思除了练功就是做小孩衣裳。黎上隔三差五会来看看。二月初二冯健终于有了感知。二月二十,冯家接走了已经能进食的冯健。
洛河城的百草堂于二月二十六摘了匾。
第34章
阳春三月已见暖, 山换新装鸟啼不绝,水去寒封鱼游自在。路上复多行客,虽有绿草相伴, 脚步依旧匆匆。几匹快马经过, 留尘灰四起,呛得赶着驴车的三眼角老妇捂嘴连连咳。
“抢着去投胎啊咳咳…”
其后跟着个一脸痴样的青涩小子,拉着头老牛, 拖着摞满家什的长板车。
“娘,你又骂人了。”
“老娘的事轮到你个痴子管, 你给老娘跟紧点。”
这一来一回的,听得坐在车厢里的辛珊思脸都抽抽,眼望着十分平静病公子,他到底从哪找来的两活宝?
病公子,一头夹杂了银丝的发用根黑布带子半扎着, 脸皮苍白无色,鼻子有着明显的驼峰, 狭长眼下挂着青袋子,唇薄却红的突兀。这会正专注地盯着茶几上的小炉子,炉上巴掌大的小陶罐咕噜咕噜。
“你不给我贴张面皮吗?”辛珊思也觉好笑,他们连她新改的车都给披了个草顶做旧了,唯她…一点没装扮。
黎上抬头:“你怀着身子,不好贴脸皮。脸皮粘合都是用药, 有点刺激。”
“那我要被人认出了怎么办?”她现在也算是小有名了。塘山村诡异, 谁晓得有没引得武林中的一些侠义之士注意?
“不怕。”煮好了燕窝, 黎上盖了小炉中的火, 从暗箱里拿出了只小包裹,放到几上, 解开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辛珊思两手抱着大肚,伸长脖子去看:“什么?”
“我给你做的胭脂水粉,还有几根石黛。”黎上挪到她身边,抬手轻顶她又圆润了些的下巴,非常严肃地端正她的脸。
“做什么?”下巴上的指有点烫人,辛珊思两腮泛起粉。
“我看看。”黎上右手遮上她的额,端详了会。
辛珊思不动,清亮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虽脸不一样,但给她的熟悉感没变。
两个月,她又丰润了一圈。黎上享着她的气息,有留恋只还是收回了手,身子稍撤:“额前放点发,剪到齐眉,再修一下眉形,脸上添些斑斑点点。”
这个她会。辛珊思拽来枕头塞到后背上倚靠着:“等到了塘山村,我自己来。”
“发我给你剪。”黎上手落到了她腿上,轻轻按压。
酸酸麻麻的,很舒服。辛珊思扭捏了会,还是把腿伸直了,让他好摁。孩子七个月余了,她这两天腿是有点重。
黎上看了眼她火烧似的脸,嘴角微扬。五月就要生了,他得让她尽快适应他。不然生产时,她再不让他碰…那可能要坏事。
中午只在路边停了片刻,老妇打扮的风笑和小痴子尺剑就着水吃了几张烙饼。傍晚赶到塘山村,沿着小道,来到了村东南边缘一处院子外。
“到了到了。”风笑下了驴车,粗糙的手伸到衣下裤腰处,取了钥匙去开院门。尺剑笨手笨脚地将长板车上的家什往下卸。老旧车厢里传出两声咳,女子紧张问道,“你怎么样?”
“娘,大哥又咳了。”尺剑恨死风叔了,都说他不要再扮傻大个。这回确实不是傻大个了,干脆是个纯纯的痴子。下巴颏往下赖,还要把上嘴唇往里别。他两大眼也被粘得歪斜,连眉毛都杂乱了。
“咳咳咳…老娘能替了他?”风笑尖锐的声音,十八丈外都能听到,充斥着刻薄:“等有了大孙子,老娘才不管他哪天死。”晃啷一声,推开院门,冲小痴子吼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桌椅往屋里搬?”
真上头啊!剪了齐刘海的辛珊思忍住不笑,两手搀扶着病相公的胳膊。
病相公寒着脸,推开车厢后门,先一步下车,再接了大肚媳妇下来,就去帮忙卸家什。
风笑拉着脸,扔了张板凳进院子,冲挺着肚子的儿媳道:“去坐着。”
小媳妇唯唯诺诺地看了眼丈夫,转身小步走进院子。这院子比她在洛河城住的,要大得多。正房三间坐北朝南,东西两厢房也不小。西厢房屋顶上有烟囱,应是作了厨房。扶起倒着的板凳,起步往后院去。
后院鸡舍、牛棚、猪圈、茅房俱全,菜园子得有两三分地。后门开得大,够牛马车出入。转身,凝目看墙体。就砖的新旧,可断房子建了没几年。
可既然用心建了房,为何又要卖?落居落居,落定居所,一般情况下,谁会建房不久就迁居?是发迹了,有了更好的选择,还是…有什么原因促使一家子不得不离开?
听到熟悉的脚步,辛珊思转身。
黎上扫了眼后院,走向后门,拉开门闩,放风笑和尺剑赶车进来。
几乎是后院门一关上,尺剑就撂下牛鞭子,抱臂往地上一蹲。辛珊思见了,掩嘴笑起。风笑用腿杵了杵他:“咋了,你瞅瞅我,我的样子好到哪?出来行走,不要在意小节。”
“你样子是不好,但一天下来,你把我们都吼个遍。”包括主上,尺剑忿忿。
“我吼得也提心吊胆。”风笑瞄了一眼主上。他是个顶顶好的大夫,但对毒却不甚精。可主上不一样,在毒经上比白前还要厉害两分,只少有人知罢了。
“好了,赶紧收拾收拾做晚饭。”黎上回身去扶笑弯身的那位:“我们到东屋看看。”
“前院还有口井,这院子布置得忒好了。”辛珊思微仰着首,看着他分明的下颌:“你们拿了多少银子买它?”
“四十三两。”小巷子快走到头时,黎上停住了脚,目光落在西屋后沿口的几株草上。
辛珊思顺着看去,那是几株叶子特别有光泽的草:“怎么了?”
“几株不应该长在这方的草药。”黎上敛目。石蜈蚣耐寒,但耐寒性不强。卢阳地处北,并不适合它生长。他在洛河城没少走动,还翻遍了常云山,就没有见过石蜈蚣。
辛珊思观他神色不好,不免好奇地问:“什么药效?”
“理气活血、散风去湿,还能安神。”黎上不再盯着那草看了,移目瞥了眼墙:“这户能起得了砖瓦房,想来家景应不错。”
“进村的时候,我透着车帘缝往外头看过,发现村里不少人家都盖的砖瓦房。”比她住的孝里巷子还富庶。
两人出巷子,走往东屋。屋里除了炕什么也没有。黎上去搬了张椅子过来,让珊思坐着。自己去井边掀盖子拎了桶水上来,查了水色,用指沾了点放到鼻下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又放进嘴里尝了尝。
确定没问题才倒进盆中,端去东屋,淘布巾擦炕。炕烧一烧,去了湿气。他拿了席子、褥子进来铺。铺好,把别的物件归拢归拢。不大会工夫,东屋里间就拾掇出来了。
“把你的摇椅装一装,也搬来我屋。”早上见到牛车上的弯板,辛珊思就眼馋了。
黎上没意见,那张摇椅黄梨木做的,原本就是带给她和孩子的。将堂屋的炕榻也擦一擦,铺上席子软垫。这便是他晚上睡的地儿了。炕几放上炕榻,四方桌搬进屋,小凳子塞桌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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