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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不移地做个路人甲(七月犁)


跑在最前的是个年轻妇人,她背着篓子,手里还牵个五六岁男孩。一大一小一个模子,眉清目秀,就皮子黑了点。队伍后头,右手缺了拇指的中年,目光淫邪地盯在妇人身。
边上秃眉警告:“收着点,你忘了之前在冯糖镇的那位了?”
粗莽的汉子心有余悸:“俺现在看见背背篓的就难受。”
“我也是。”头发脏得都结块的矮个,两手护到心口:“好在她没想伤人。”
“你还生出感激了。”拎着个木榔头的厚唇男瞪了一眼矮墩。
“这次我瞧准了,她脚步重。”中年摸着断指处:“放心吧,那位就是个过客。过去了,不复见。我都想好怎么报仇了,今晚快活时让小娘子脱光了背着背篓伺候。”上了船,便见一行白衣,顿时心一紧。一剑山庄的人,向来爱多管闲事。
顾铭亦瞥了一眼五色浑人,目送妇人小孩进了船舱。
“少当家也在呀,”秃眉笑着拱手。
正打算编第二条络子的辛珊思,闻声手下一顿,不会这么巧吧?抬眼望去,呵,还真是他们。
跟一剑山庄的人照过面,断指中年硬着头皮跨进船舱,还未找着他的猎物,目光就先跟双冷眼撞上了,脚不由自主地后退。他刚说了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对对,什么也没说。
辛珊思将线打了个结,慢慢地编了起来,眼不眨地盯着中年。该说什么呢?冤家路窄。两天前,她为什么会突然发病?本来可是好好的。
中年扯着皮干笑,弯身拱礼退出船舱。
秃眉几个不解,伸头往船舱里一看,立时转身。一剑山庄的人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故意横身阻挠。五色浑人,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背后凉飕飕的,他们也不敢回望。
莽汉现在是真想把大断指剁了扔河里去喂鱼。早提醒他了,别招惹背背篓的女子,晦气。他还不信。
船上很静,充斥着古怪。顾铭亦上船不久就留意到那位打络子的姑娘了,无关长相打扮,而是她…太自在了,就好似正处闺阁一样。这样的人,不是天真无邪,那便是最不好惹的。
他倾向后者。
五色浑人的反应,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
时梁看着五浑人规规矩矩贴着船舱站,冷笑一声:“呦,这是怎么了?不冷啊,你们打什么寒颤?”
大断指移目望向他哥,那位刚看他就似在看个死物,人肯定是知道他下迷情药的事了。秃眉拉了拉襟口,确实有点冷。
船到了河中央,船家开始收船钱:“一文一位。”
莽汉掏了四文出来,丢到托盘上,两手抱胸撇过脸。大断指见了,抠出一个铜子,迟疑了下又抠出一子,跟船家道:“带了里面那位打络子的姑娘。”
短短一刻,五色浑人差点熬白了头,眼巴巴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岸,心跳得却愈发快。
坐在辛珊思下手的婆子着急起身,没注意,腿杵了下背篓。背篓微微没动。这一幕落到了时梁眼里。辛珊思收起打了一半的络子,拎了背篓背上,掏了五个铜子出来,在手里颠着玩,一步一步地走向舱门。
正往船头挪的五色浑人,听着清脆的铜子撞击声,一下想到了那枚嵌入石墙的碎瓷,顿住身,不敢再动了。
踏上甲板,辛珊思幽幽道:“坏事做尽了呀,阎王都看不过眼,这不…把黄泉路都铺到你们脚下了。”
大断指脚跟一转,扑通跪下,两手合起求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给条生路…最后一回…绝没有下次了…我回去就行善积德…”
“是吗?”辛珊思明显不信,不在意投在身上的诸多目光,她歪着头没感情地看着几个混蛋。
“两天前才放过你们,你们身一调依旧老样子。今天想糟蹋谁?说来我听听,也好估一估恶行,看是把你们片了千八百块,还是一招封喉?阎王让我在此遇见你们,我总得懂事些。”
秃眉也跪下了:“真不敢,求姑娘再给回机会。日后我们一定老老实实做人…”
辛珊思敛下眼睫:“世道讲因果。你们开罪我,我没杀你们。那自此后,你们所行之恶,都有我的罪过。”
“不会了…”大断指举起手:“我发誓我发誓,以后清心寡欲,绝绝绝不伤天害理,大恶小恶都都都不沾边。施施主饶命…”
时梁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就施主了。
真要杀他们,辛珊思目前还做不到。但这几人又确实可恶,她必须得吓破他们的胆,叫他们以后再不敢胡来。看着船头即将触岸,她两指捏着一枚铜子送到五浑人眼前,运力聚于右手,捻动。
习习清风,吹走一缕铜灰。顾铭亦盯着她将铜子捻成灰,心中震撼。她的内力…
五浑人,眼都勒大了。
辛珊思轻语:“自己做了多少恶,该清楚吧?好好赎罪。要是哪天被我知道,你们还死性不改,我定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你们,剥皮抽筋,像捻铜子一样…”船着岸了,她起步越过几人,“将你们一寸一寸捻成泥。”

船上死一般静寂,目送着人远去。五色浑人还跪着,时梁转眼看向师兄。
顾铭亦轻吐:“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们该庆幸,这位姑娘心性良善不好是非。不然以她的内力,掀起腥风血雨…不难。垂目看几个浑人,轻嗤一笑。“你们刚的承诺,一船的人都听见了。我一剑山庄一定好好帮你们宣扬一番,也好让大家监督着。”
“好自为之吧。”时梁跟在师兄后,走向船头。
他们动了,船家才敢发声:“下船了啊…快下船…”
大断指眼仁缩回眶中,吸了下冰凉的鼻涕,手颤抖着摸向后颈,湿淋淋的,全是冷汗。秃眉爬起,恨恨地踢了下他:“走了。”
辛珊思顺着路,循着灯火去。之前行为高调了,问自己后悔吗?没有。看到断指进船舱,她就知其心怀不轨。
别说古代了,即使是现世,被一个恶徒欺辱强暴,于一个女子名声上、身心上,都是极大的伤害。这种伤害带来的阴影,往往会紧随一辈子。就当她圣母吧,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至于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辛珊思嘴角微微扬起,这不是麻烦还没来嘛?在真气逆流的问题没解决前,她本就是过一天赚一天。走了没半刻,就到了一个集上。
这集应是因码头发展起来的,一眼看去,许多门户外都挂着“宿”,可见平时往来繁多。时候已经不早,集上还有摊子没收,逛的人不少。
客栈外,有招揽客人的伙计。辛珊思走过几家,看到一个衣着手脸都干净的小二哥,跟着进去了。房间就九间,其中七间已经住了客。剩下两间,都是上房。上房原是要四十文一晚,现在仅需二十八文钱,还贴顿早饭。
她拿了房牌,跟着小二上楼,走到过道最里。
“就是这间了。”店小二将门推开,进入点上灯:“这间不沿街,清静。您奔波一天了,先歇会,小的马上就送水上来。”
“有劳。”辛珊思手在桌上一抹,看了看指腹,很满意。将小篮子放桌上,卸下背篓。店伙计退出,顺手把房门带上了。她摁肩扭了扭脖颈,走至后窗那,用撑子撑开窗户。外头黑洞洞的,但隐约可见人家。
在窗口趴了一会,店小二送水上来,她关上窗去开门。
洗了澡洗了衣服,就着茶吃了近二十块米糕。饱了,辛珊思站起在屋里来回踱步,不一会又杵到桌边,研究起小篮子。现世,她也编过各式各样的篓子、篮子、包、蒲团,有用藤条有用蒲叶。
这个篮子,编织手法很简单,但心思巧。用光滑的缎布缠藤条,就跟某马仕用纱巾装饰包包一个路子。把山葡萄拿出,拎了拎篮子,有点压手。到底是大户人家流出的东西。但它…重在哪?
两手反向扭篮把,篮把中心没用铁稳固。合理,不然那摊主也不会舍得将它作添头。辛珊思稍用力,拔下篮把子细看。
藤条芯子…咝,她看到了什么?拿剪刀将藤条劈开个头,小心地抽芯。一根细细的金黄很快被抽了出来,足有一尺长。篮把一共是由六根藤条拧成,每根里都有。
六根芯子抽出,辛珊思瞅了又瞅,确定是金子,嘴都咧大了。把它们团吧团吧成一小坨,掂了掂,比蒙人给她的那小金锭子稍微轻点。伸手又向篮子,这回重量上对了。
前世,自己摸过成千上万根藤条,岂会不知藤条编织物大概是个什么斤两?思及摊主说的,这些年蒙人没少抄家,她心里也有数了。如此精妙的藏金,是在防患。小篮子再灵巧,不实用,也就是个小孩玩意儿。
可惜,它还是流出来了。
将金子收回钱袋,找出几根布条,缠绕藤条,把篮把按回篮子上。打了几套太极,她便上床歇息了。
对面客栈,时梁还待在他师兄房里:“你说那姑娘什么来头?”
盘腿坐在床上的顾铭亦已经去了发冠,右手捻着一枚铜子:“不知。但看行止,我以为她应是头次入世历练。只没出手,难辨师承。”
时梁目光定在师兄指间的那枚铜子上:“她年纪该不及双十,内力却如此惊人。其师长,在武林定非无名之辈。”
“也未必是武林前辈…”顾铭亦凝目。
“隐士高人吗?真叫人羡慕。”时梁语气酸酸的,他要有那姑娘的厉害,必带人杀向魔惠林。蒙人养的密宗,这些年屠戮了多少中原忠义之士,可谓血债累累。可观武林,还在内斗不休。
顾铭亦知师弟的愤恨,不好说什么。自密宗上任总教头,即宗主纥布尔·寒灵姝失踪后,密宗便似没了束缚,行为上不再讲理据,肆意残害汉人。寒灵姝失踪十三年,其庶弟纥布尔达泰便带领密宗放肆十三年,不断地压迫、挑衅中原武林。
爹敬服寒灵姝,因为她入主密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上少林诵经。
寒灵姝一直主张蒙汉一家,以和为贵。他想这便是寒灵姝莫名失踪的根源所在。
夜半落雨,打在窗棂啪啪响。辛珊思睁开眼,听着雨声,心里异常宁静。来这个世界,已经足一个月了,她算是适应得还不错。不知梦里那个“她”怎么样了?
有房有车有存款,如果再有她的记忆,“她”应该能过好吧?娘教“她”认字,“她”学得很快;教“她”识穴位,“她”也记得很牢。可见,学习能力不差。
担心“她”,是因自己是个正常人,有着正常的社会活动,思想成熟知变通。而“她”,被关了十三年。她不知“她”是否能融入现代环境,找回自由。
一声幽叹,在这雨夜显得绵长且寥落。辛珊思躺了一会,起身闭目打太极。直至清晨雨停,才收势。
吃了早饭,退房离开。又是新的一天,她仍然在路上。雨水灌透了泥,烂泥黏鞋,没多影响她行进。目视着前方,沉着走着。中午,在路边的树桩上坐了一会,吃了米糕。下午经过茶寮,给水囊装满水。
太阳挂西时,她到了河坊驿站,正想着要不就在这歇一晚,脚步没打弯便闻隐隐的滚轴叮铃声。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打消去往驿站,并立马歪离路道,顺着坡向不远处的树林跑去。
身影刚没入林中,路那头就来了一队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真言的褐衣僧人。中间,十二人抬着个奢华步辇。辇中盘坐着位寸头老僧。那老僧披着黑金袈裟,闭着眼,眉心长着一颗黑色肉痣。
辛珊思是没看着,要是瞅见,便会发现灌她内功的那位老妪穿着与这些僧人似了八分。
僧人到驿站,驿站将入住的行客全部赶出。行客不敢有怨言,背上行李,绕着僧人似逃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辛珊思穿过树林,没再上官道。远方有农田,她打算今晚找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凑合下。离洛河城,就一天半脚程了。她已想好了,在常云山附近租个院子,不拘在村里还是市井。洛河距常云山很近,也方便她去采水栗子。
祥李村外的城隍庙,近些年少供奉,有些破败。但村里的老人,一月里会来清扫两次,庙里倒也不脏。借宿的几个尼姑,装了干粮,摆上了供桌。
“咳咳…”拥着薄被靠在墙边的女子,正是怀山谷下被救的那位。善念师太怜她,跟师妹商量过后,已准备今夜用真气为她化去五脏积淤。
平脸女尼同欣,嘴角耷拉着起火煎药,她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如此厚待谈思瑜?
一个乡野姑娘家,什么本事没有,带了十两银便莽莽撞撞地赴弘江城,求百草堂为她娘看病?
百草堂的东家黎大夫,她是见着了。但人家没搭理,将麻烦丢给了弄月庵。
一路来,谈思瑜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躺担架上,由她们抬着。她们师姐妹,哪个不是肩疼胳膊酸?快两天了,没落着她一句感激。她还整天摆着张丧脸,跟谁欠了她似的。
“达泰下魔惠林,不晓又是为何?”善念数着佛珠。其师妹善意,亦是一般愁容:“带了那么些爪牙,想来不仅仅是耍耍威风。”
善念嗤笑:“当年寒灵姝在时,他连身板都站不直。现在…阵仗比蒙都那几位毫不逊色。”
“寒灵姝师承西佛隆寺活佛尘宁,密宗第一高手,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善意长叹。
“只能说世事难料。”善念竖手在胸前:“阿弥陀佛。”
善意眼神一凛:“谁?”转头看向门口。
闻见汤药味,辛珊思正欲离开,听得此问,便改了主意。本来城隍庙也非私人所有,大家都是借宿的,无需在意那么多。没吭声,进了庙,在几个尼姑的注视下,她走到一边角,放下小篮子和背篓,拿了水囊喝水。
善意竖手:“阿弥陀佛,贫尼无意惊吓施主,还请施主勿要怪罪。”
辛珊思抹去嘴上的水渍:“不用道歉,你没吓着我。”
“这位姑娘咳…”垂着两辫子在胸前的谈思瑜,咳完含笑说:“姑娘好生面善。”
移目望去,辛珊思观她眉眼和发式衣着,只觉与文里描述的女主像极,面上不露异色,平淡道:“我们没见过。”
谈思瑜笑开:“是说你可亲呢咳咳…”
辛珊思凝眉:“那你看错了。”不愿多交流,转过身取陶罐。

第18章
同欣哼笑一声,用棍捣了捣柴。善念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己这个弟子气性小,她早知。
“我来煎吧。”同宜走到三师妹身边蹲下。
“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被师姐夺了烧火棍,同欣有些委屈。做什么,她就是不喜欢那个谈思瑜。笑对个过路客,说面善。咋?敢情尽心尽力伺候她两日,没得一句好,是因她们弄月庵门人面恶。
辛珊思不理她们之间的官司,在地上铺了块碎布坐下,喝了几口水,便吃起米糕。今晚一顿、明早一顿,陶罐里米糕能去小半。算计下,刚好可以撑到洛河城。
“姑娘怎么一个人?”唇泛紫青的谈思瑜,手捂着心口弱弱地问:“你是卢阳哪的?”
辛珊思像没听见一样,她已经有九成把握,这位就是女主谈思瑜。不沾主配角,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生活准则。
见人不搭理,谈思瑜又咳了起来。善意看向她,余光留意着冷情姑娘,婉声道:“调整吐纳,心静下来。”
“多谢善意师父提点。”谈思瑜气喘。
没有她的内功和真气疗养,女主竟虚弱至此,看来真的是受伤不轻。辛珊思其实一直有个怀疑,文中原身不是头次病发,她该对真气逆流早已麻木,又心有记挂,怎会甘愿将一身功力全部输予谈思瑜?
最关键的是,原身的记忆中并无灌输功力的法子,其应与她一样,对此道一窍不通。估计江湖中通的人也无几,不然辛良友早动手夺了,哪还需养着她?
吃好了,将陶罐扎紧放回背篓。拿出针线包,开始打络子。
谈思瑜喝了药就睡下了,弄月庵的几个姑子熬了粥,她也没起来用。
连着打了三根络子,辛珊思收起针线包,盘腿两手分放在膝上,闭上眼睛。辛良友教的调息,她是不会学着来的,自然喘息。
坐在城隍供桌边的善意、善念睁开了双目,互视后望向了那个浑身透着怪异的姑娘。孤身在外,姣好的相貌一点不做修饰,背着个背篓脚步、气息都极轻。之前,人都到门口了,她们才有所察觉。用了糕点,打络子,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听着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善念决定暂缓用真气为瑜丫头疗伤。收回目光,闭目继续调息。
柴烧尽,城隍庙里没了光亮。很静,静得连轻风走过的声都格外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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