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七十年,孙家从偶尔卖根参卖朵灵芝到做起药贩子,再到近年垄断北部的名贵药材,围山在白枭山主峰咽喉处凿山建宅子。显然,孙家是已经将白枭山当成自家的了。
天阴沉,寒冽得很。图八担心黎上受不住,屡屡回头看。
要是摆在去年,黎上不定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但今年完全可以。拔毒至现在都一年余了,他的身子早已养好。凝目盯着前路,加鞭快跑。
两个时辰换了两批马,在距离贡川还有二十里的时候,他们弃马。没有进城,直接往白枭山去。
风呼呼,顶风行。程余粱脸被冻红,嘴角却带着笑,神色里尽是怀念。商队在外,遇恶劣天气稀疏平常。每逢这种时候,他跟护卫就特别机警。因为雨雪天,鬼祟多。
“程伯,您还行吗?”尺剑走到边上,扶一把。
“我很好。”程余粱抓住他的手。喝,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大。小尺子手暖和和的,不过他的也不是太冷。
尺剑仰首望了眼天:“今晚肯定要下雪。”好在诚南王安排得妥帖,给他们准备了冬衣、皮帽。
“就到白枭山了。”程余粱口吐着白雾,敛目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脉:“比盛冉山要雄壮吧?”
“盛冉山才多高,这个一千多丈呢。”不过相较起来,尺剑还是觉他们盛冉山好。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程晔和姜程有没有照他说的那样查检地。等回去了,他得去瞅瞅。若地里毛毛躁躁的,那两就不是他哥了,他一定赶着他们去把地里清干净。
身处盛冉山的姜程、程晔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两人凑鼻吸了下,没做他想,手下飞快地拔草。
二十天下来,官道西北面的草已经快要除尽。在这薅草的劳力,连日苦作,气色不但没差还好了不少。最近不少马贩子来买草,他们除了两百文的工钱,每日卖草还能卖个三四文,运道好再逮上只把野物,那少说都得十几二十文。想着今年的肥年,个个劲头十足,下雨都不愿歇。
荀家屯,黎久久今天没要到出屋,上午在炕上躺着玩,下午睡窝篮里。陆爻陪着她说话,她咿咿呀呀地还挺开心。
风笑做了药膳,辛珊思吃得一点不剩,然后便等着喂奶。傍晚,小家伙开始找娘了。
而此时白枭山已经飘起鹅毛大雪,黎上一行在摸到山脚后寻了一僻静地休整。图八拿着白枭山一带的地舆图与图六、黎上研究了一番,便将他们的人分为三十组。
“入山以后一定要小心。”黎上道:“不知你们听没听说过彭合江鲁家?”
图六回:“做机关的,我们知道。”
“那你们也该清楚鲁家跟山上的孙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尺剑将一界楼送来的信拿出展开来递给图八,警醒大家伙:“孙家围山,围栏不高,也没在围栏处布什么人。前几年还有人敢翻围栏进山采药,但这两年没了。因为进山的人,十去九不归。”
“这是守山吗?”图六叱骂:“娘的,这是霸山为王。”
“放心吧。”图八看完纸上内容,将它递向图六,掏出烧酒,大灌一口:“我们的人都是草原上的孤狼。”
在啃干粮的蒙人听到此话皆停止嚼动,右手握拳覆上心口,一脸肃穆目光冷厉。
“程伯,您还是跟图八一道。”黎上打开药箱,做准备。
程余粱没有意见:“好。”
天黑,图八、图六领人离开。一个时辰后,黎上才带着尺剑去往上山的石阶口,二人没做易容。石阶很窄,只有尺半宽,或陡或斜,上面积了雪,很滑。他们一步一石阶地向上,不急不慢。
山上,孙家灯火通明。今日是孙家老太的七十一寿辰,虽没请外人,但有满堂儿孙庆贺也热闹得很。老太太吃了一杯又一杯敬酒,带着几分醉意感怀道:“就差个人,不然这日子更好。”
大儿孙思遇知晓母亲说的是没了的父亲,心里浮躁生,近日外面很不对劲,午时他才收到的消息,黎上阎晴要以两百零九文一册的价卖方阔的话本。如此直接的针对,已表明黎上知道黎家灭门事跟方阔的话本脱不了干系。
他现在就担心纸包不住火,黎家灭门事败露。
坐在旁的黄氏,见丈夫出神忙端杯起身:“儿媳这两天核算了账,今年家里营收比去年多了两成。都是母亲领导有方福气厚,不然我们哪有如此大的增进?”
“大嫂说得对。”几人附和,纷纷站起敬主位的母亲。
“都坐下。”孙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将才念起的亡夫抛到一边,吃了半杯酒,道:“这生意呀,做独是最好的。”
“咱们白枭山产出的药材本就珍贵,没有便宜卖的。”孙家老二孙思斌说道:“谁不满就别买。孙家守白枭山七十年,也就这几年日子才过些。过去咱们日夜巡山,受苦受累救了多少人,外头怎么不提?”
孙家小儿媳妇夹了块虾仁,挑高:“就是没本事吃上我们这一口,眼红了呗。”仰起脸,将虾仁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眼红我们做什么?”长孙孙柏贤舀了碗乳鸽汤,递到母亲面前:“我们也就是卖点药材糊糊口,瞧人家黎大夫,前脚关了百草堂后脚攀上寒灵姝的徒弟。盛冉山那片,哪个汉人敢卖?他不但买了,连蒙人王爷途经那都得下马跟他客客气气地来两句。这份体面,谁有?”
“咱们孙家膝盖骨不软。”孙柏贤媳妇眉眼婉转,端杯向上手,柔声细语:“夫君也别羡慕什么黎大夫了。既是个大夫,他若想买什么名贵药材,还不得要求上咱?”
孙思遇脸一沉:“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黎上要真上门,他孙家才要糟。
这声喝像盆掺了冰渣子的水,将满堂热闹浇灭。各人静寂,屋里陷入沉闷。孙老太太有点怪大孙子,大好日子,提什么晦气人?推碗盏,这一闹她也没心情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咯吱咯吱,黎上心装着远方的妻女,风雪打在身上,他也不觉寒。跟在后的尺剑,打了个哈欠,心里在骂着孙家。一帮孙子住那么高,装爷呢?
千余丈,他们走了一个半时辰。抵达孙家大宅外,黎上掸了掸身上的雪。尺剑查四周,听到鸟语便晓图八、图六就在附近,回头问主上:“咱们是现在敲门,还是等天亮。”
“你乐意在外冻着?”黎上拂去臂膀上新落的两片雪。尺剑明白了,走到门口抬脚就是一踹。嘭,两扇紧闭的大门脱了门框,飞出丈远。
“谁…”门房被惊起:“谁这么大胆?”
黎上转身,面朝门口:“虽迟了点,但黎某是真心来贺孙老太寿辰的。”都活着好,不然他找谁讨债?
不等门房跑出,图八、图六已经到了。程余粱随后,见到小少爷便道:“山里确有不少陷阱,伤了图八爷七位兄弟。”
“除了一个伤得有点重,旁的都是些皮肉伤。”图六脚下没停,经过黎上、小尺子,一把将跑来的门房攘了个跟头。一百五十蒙人从四面八方越入孙家宅院,剩余留守在外。
才要进后院,图八脚下突然顿住,仰首上望。图六取了挎在身上的弓,跃上墙头,上箭朝天拉弓。尺剑才看清高飞的鹰,就闻松弦声。箭矢撕空而上,刺向鹰翅。
孙家内宅传出惨叫,在这雪夜里很是渗人。不过此方四周无人家,也惊扰不着谁。
鹰从高空坠落。守在外的蒙人盯着,黎上一行也不急着进内院了。很快,鹰被送来。图八冷嗤一声,取下鹰腿上的信管,倒出里面的信,展开见字:“敌袭。”
仅仅一刻,孙家一众就全被押在了主院向宁堂。见到黎上,孙老太、孙思遇胆都破了,是…竟是他。
“很意外吗?”黎上以为他们不该意外的:“将将二十年,你们不会就把黎家灭门事给忘了吧?”
“什么黎家灭门事?”孙思斌还想不承认:“黎大夫指的若是坦州黎家,那就该清楚坦州黎家杀了我爹。我们是想过报仇,可黎家什么家景?黎家被灭门,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
“不用否认。”黎上站到檐下:“在到这来之前,我已经去过宋家、何家、崔家。”
听闻此话,孙老太一口气没能上来,身子晃晃就往旁倒去。站在后的蒙人,一把揪住她的发,恶声恶气:“跪好。”
一口气抽上来,孙老太落泪:“黎大夫,孙家跟黎家灭门的事…”
“我说了别再否认。”黎上没心情跟他们掰扯:“事情没查清楚,我是不会上门的。”掏了一枚孙钊的印章出来,丢向孙老太,“孙家背后没戚宁恕、蒙玉灵和绝煞楼支持,就凭你们能占了这么大片的白枭山,能垄断北部的名贵药材?”
一个蒙人疾步走来,双手奉上一本册子:“头领,白枭山的机关分布图。”
图八拿过来翻了遍,册子最后有枚红章印,鲁。“鲁”中间的那一横,波浪线。彭合江鲁家的章印,就是这个样。他将册子调个面,让孙家众人看清楚,指点点印章:“很快就会轮到这家。”
孙思遇眼里没了神,跪在他后的几个妇人哭嚷起来:“我们是嫁进孙家的,孙家跟黎家的仇与我们无关…”
太吵了,黎上转身进了堂屋,坐到炕榻上闭目养神。天冷了,他家那位又不是个能在屋里呆得住的主儿,这又当要扎牙时…他有点担心。
黎大夫还真是担心对了,黎久久白天还好好的,夜里竟又发热,只情况比昨夜好点。风笑过来给小家伙贴了脐眼,同昨夜一般守到她退热。
两天一折腾,黎久久瘦了一圈,小下巴尖都出来了。辛珊思心疼得不轻,功也不练了,就带她。初八夜里没再热,初九早上小人儿精气神回来了,在炕上嗯嗯唧唧地闹着要出去。
“你出去做什么?外面那么冷。”辛珊思坐在炕边问她。黎久久就不能看到谁往外走,嘴边挂着口水,呜呜囔囔。
“这个口水是泛滥了。”辛珊思拿巾子给她擦擦。黎久久趴够了,翻身四仰八叉地躺着,小嘴窝起来呜呜。
“真本事,还假哭。”辛珊思摸摸她的额。薛冰寕拿了新买的厚门帘来,门墙上有专门的钉子,她直接挂上就行。听到动静,黎久久小脚丫一蹬,翻身趴下高仰头:“啊…”
辛珊思都被她那一套行云流水的举动给逗乐了:“冰寜,她在冲你笑呢。”
“我知道,她想我抱她出去玩。”薛冰寕挂好门帘,伸头进来,跟小姑娘商议:“明天姨再带你出院走走好不好?咱们搁家窝窝,把消减的肉肉都养回来。”
辛珊思捏捏闺女的小尖下巴。
黎久久两小胳膊怪有劲,撑着炕半天都不见虚软,还在冲她冰寜姨笑。笑得薛冰寕底线都快没了,不就是到外面转一圈吗?她好想满足小乖乖。
风笑从外回来,直奔正房。听到熟悉的脚步,薛冰寕将门帘掀高。风笑入内,神色郑重:“今日鸡鸣时,达泰携女离了魔惠林。”
轻嗯一声,辛珊思在心里算计着。不骑马,照达泰的脚程到盛冉山肯定过午。那她这…用过午饭就可以出发了。
黎久久撑不住了,小脑袋落到炕上,缓一缓气。
知道珊思姐下午有要事,午饭薛冰寕提前了三刻烧,还炖了鸡汤。辛珊思用完,将黎久久喂饱饱哄睡着,便带着鱼叉出门了。
今日阴天,风不大。达泰携谈思瑜回蒙都,虹山等十六武僧也随着一道,正好他们想寻谈香乐问些事。沉默一路,在经过盛冉山的时候,一行驻足望向东北。好大一片空地,许多草垛。一辆辆长板车,停在草垛边装草。
繁忙景象,令虹山脸上生了丝柔和。跟在达泰身后的谈思瑜,裹着头巾,依旧一身素淡,双目冷幽幽。较之以往,她的手上多了一串佛珠,指轻轻捻动着。
“走吧。”达泰收回目光,移步往崇州方向,垂落的左手数着佛珠不曾停过。他心里不安稳,私以为是因西佛隆寺是因紧跟他不放的虹山等人,可不知为何又隐隐觉不是。眉头皱起,数珠的手不自觉地快了稍稍。
虹山没想到达泰才从蒙都来魔惠林短短一月就又要回,问小师弟缘由。小师弟只说,达泰可能要嫁女。嫁不嫁女,与他们无关。只魔惠林距离荀家屯并不远,这趟来他们没能见着玄灵老祖的弟子,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下午风渐大,天也暗沉了下来。一行加快脚步,半个时辰就走出了二十余里。
在抵李荀村岔口时,见有车下官道,谈思瑜目光跟随,她知道从这过去便可达荀家屯。有时,她会想,如果自己夺的不是善念的功力而是辛珊思的,今日又会是何境况?她还会落得如此难堪吗?
岔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小点在快速地往官道来。达泰、虹山目视着前,完全没留意到。
辛珊思看到一群褐衣了,莲步如影,似夏日雷闪一般飞掠上了官道。
人抵近了,达泰、虹山才惊觉,方回头,一道影已从旁掠过,站定在前方两丈之地。他们缓慢转过头,望向前,只见挺立的背影。谈思瑜双目一阴,这就是姑母的功夫,数佛珠的手停下了。
辛珊思转过身,扫过众人,最后定在一老僧身,似疑问似肯定地唤人:“纥布尔·达泰?”
此人画像,达泰已见过,真人他是头回见。想到就是这个女人让他在洛河城紫樱丘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让他丢了密宗,让他落得这般境地,他就恨不得活撕了她。
上前一步,达泰竖手明知故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位?”
我哪位你会不晓得?辛珊思不想跟他浪费工夫,直接道:“泰顺十年六月初三,你、谈香乐联手在风舵城杀我师父。”
什么?虹山神色大变,看向达泰。与他一般表情的还有十五武僧,他们均握紧转经筒。谈思瑜大喝:“你在胡说什么?我阿爸最是敬重我姑母,他怎么可能会伤我姑母?还有,我母亲是我姑母一手带大…”
“谈香乐怎么会是我师父一手带大的?”辛珊思冷脸驳斥:“她是十一岁在蒙都遭人欺辱时,被我师父救下。至于你,谈思瑜,是谈香乐跟达泰在西佛隆寺苟且怀上的。别搁我跟前装,你与你母亲在塘山村住了十三年在找什么,你清楚我也清楚。”
谈思瑜疾声:“你血口喷人。”
达泰腮边鼓动了下,他不敢回头去看虹山等人的面目,直视辛珊思,咬着字说:“我没有杀长姐。”
“你有没有杀,这点师父有留话,不容你反驳。”辛珊思上前一步,鱼叉直指:“达泰,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事,还望你如实回答。泰顺十年六月初三在风舵城杀我师父,这是谁决定的?你还是谈香乐?”
达泰重申:“我说了我没有杀你师父。”寒灵姝是活着从他手里逃走的,他没有杀死寒灵姝。
“为什么是风舵城?”辛珊思厉声:“岭州风月山庄是否也是你们下的毒手?”
“你胡说。”达泰怒极:“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没有杀你师父。早闻你有疯病,我身为长辈不该跟你计较。但你若还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不客气。”
“怎么个不客气?”辛珊思鱼叉头落地轻轻划着。
达泰将佛珠换到右手,沉目看着她。辛珊思嗤鼻,冷哼一声,定住鱼叉头:“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抬手抚须,达泰笑了:“难不成是杀我?”
“说对了。”辛珊思肯定了他:“我来为了三件事。一,问明泰顺十年六月初三于风舵城杀我师父的这个时间和地点是谁定的。二,杀你报师仇,三…”
“师叔,”虹山出声:“容弟子说句话,玄灵老祖若真是达泰和谈香乐所杀,那还请您克制,弟子等会押他回西佛隆寺照寺规处置。”
辛珊思像没听到一样,瞥了一眼谈思瑜,目光复又回到达泰身,鱼叉撑地,她点足跃起:“交出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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