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崔时已身后的蒙人眼都不眨,手握着刀柄, 警惕着。
对黎家灭门之事, 黎上已没多少疑问, 但没疑问不代表他不想了解更多具体的细节。
“有吃有喝有奇异的故事, 窗外风雨潇潇,屋里清清静静…”崔时已回忆着, 当时别提多惬意了:“那晚我没回自己院子,熬到亥时末才不舍地放下怪谈,熄灯睡觉。”讲到此,他眉头渐拧起,“我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迷迷蒙蒙间听到说话,是我爹娘。他们开始还好声好气,后来因为意见相左起了争执,言语激烈,我也就醒来了。我娘最不耐烦的,就是我爹在大事上犹犹豫豫不够果决。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都没发现我。”
黎上眸里生笑:“他们在吵什么?”
很好听的声音,干净平缓情绪不多。崔时已沉凝两息,回道:“在吵袁汉山的提议。”
“袁汉山?”黎上敛目:“烈赫十八年上位的绝煞楼大掌柜,也是查验蔡济民、何珖等十一人尸身的人,泰顺五年隐退。”
“是他。”崔时已道:“不过泰顺五年隐退的那个‘袁汉山’不是他,他和我爹他们在泰顺四年十月初押送一批黎家珍宝南下时失踪了。退隐的那个,是绝煞楼给他安排的替身。”
黎上唇角微扬,加上袁汉山,黄江底十二具人骨的身份就全明确了。
“是袁汉山找上的崔家?”
“不错。”崔时已轻吐气,继续道:“不过袁汉山拿的是戚家、戚宁恕还有绝煞楼的势来游说的,我爹跟戚赟早有接触,关系不深也不浅。”
黎上问:“黎家跟你们家有过节?”
微愣了下,崔时已嗤笑:“谈不上过节。黎家的一支商队,带马匹南下走岭州西郊过的时候,冲撞了我娘的驴车。我娘没伤着,就受了点惊吓。商队开始说赔二十两银子,我娘非要冲撞驴车的那两匹马驹。
商队赔偿加到五十两,我娘还是不同意。家丁跑回叫了我爹,我爹带了几人去,见我娘瘫地上,还以为她遭了大罪,就跟黎家商队打了起来。
黎家的商队都有近百护卫,我爹几人哪里是对手。我娘也不怕事大,还让人报官。崔家在这一片是有点名望,可黎家是什么人家,敢跑商那肯定是打通了各地官衙。
到了官衙,黎家商队的管事,要派人去请大夫给我娘诊一诊,我爹同意我娘却死活不同意。
这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最后,我娘想要的那两匹马驹,被送进了岭州城达鲁花赤府里。黎家赔了我娘二十两银,还要请大夫给我爹几个瞧瞧伤。我爹没脸,给拒了。”
虽然冲撞崔老妇驴车的黎家商队不是程余粱领的那支,但这件事,他是有听说的:“你娘没跟你们讲她的驴车是怎么被惊着的吗?商队都给她让路了,她不走。商队一走,她就走。反复几回,她和车夫还口口声声说不是有意。
她要的那两匹马驹,是西北草原上的野马驹,一匹价值不下千两银。若非被恶意纠缠闹到官衙,商队也不会将它们送进岭州城达鲁花赤的府邸。黎家的损失,又该谁来赔?”
图六把人给拖出来,也不管崔老妇冷不冷,一把将她推向崔时已:“我也是开眼界了,快六十岁的守寡妇人请大夫上门看诊,竟穿成这样。”
她今个又请杨白灼了。崔时已眼里森冷:“我爹性子忠厚又吃苦耐劳,做事勤勤恳恳,为人也大气,唯一不好的就是娶了个…你。”看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便知身子康健。她跟杨白灼胡来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爹?
崔老妇被冻得直打哆嗦,泪眼蒙蒙地仰望着自己的小儿,无力怒斥:“你…你回来做什么?”牙打着颤,她原还庆幸崔融还有颗种在外。
崔时已没回,接着之前的话茬:“纠缠黎家商队没落着好,让你彻底醒悟,原来我爹的好名根本不顶用,崔家在岭州也就是个扎纸卖棺材的寻常商贾。你失望透顶,满头满脑都是黎家商队的气势。你跟爹赌气两年,爹挖空心思哄你。你都爱答不理,直至袁汉山找上门。
爹不想掺和,你又哭又闹说咽不下那口气。你什么出身,哪来那么大气性?
爹要送你回娘家,你竟威逼要将事宣扬出去。你知道袁汉山为什么敢把谋夺黎家的事全盘跟爹说吗?因为人家早已经部署好了,根本不怕爹泄露出去,因为整个崔家的命都在人家手里握着。
爹想远离戚赟、袁汉山,你却拼了命将崔家往袁汉山往戚家掌心里推。终于,一切都如了你的愿。”
崔老妇泪流满面:“娘后悔了,真的。在你爹没了后,娘就后悔了。与虎谋皮,不得好死。”沉沦多年,她早已清醒,崔融对她的心才是世间最难求。她的痴蠢肤浅,害了崔融害了崔家也毁了自己一辈子。
“你后悔?”崔时已退步,笑着摇头:“你真让我恶心。”
“娘对…不起你们。”崔老妇泣不成声。
晚了,也没意义了。崔时已不想去问家里旁的人在哪,他抬眼看向黎上:“我院里西厢放着纸扎人,每个纸扎人里都有一张契书。别嫌晦气,好几十张呢。”
黎上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将黎家的珍宝运往南边。”
“戚家在南边找好了匠人,准备把黎家的那些珍宝换换样子,不然不好出手。”崔时已手摸上腰间,抽了根极细的银丝出来。
尺剑问:“那你家里晓得是谁杀了你爹吗?”
“不知道但有猜测。”崔时已将银丝绕上脖颈:“我爹他们没了消息后,几家也悄摸找过。黎家是西北豪富,谁也不敢保证黎冉升及其父没有留后手。我们都知道一旦我爹一行被活捉,大家都得完。一时间,包括绝煞楼,所有人皆惶惶恐恐,不敢再多动作。
等了些日子,还无一点声息,十一家就与戚家、绝煞楼做了约定,沉寂三年。三年后,再收黎家产业。”
“魏舫的钱是谁给的?”尺剑觉是方阔,但瞧方阔那副嘴脸,又好似不太像。
崔时已手拉上银丝的两头:“不知道。”
“时已…”崔老妇往他那爬。崔时已却不想再看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滚下,轻语:“娘,我真觉得守着间纸扎铺子挺好的。”声落,他两手猛然用力一拉,头滚血喷涌。
几滴血腥淋到了崔老妇惨白的脸上,她顿住。无头尸身朝她倒去,她不动。
黎上看着,面上淡淡。站在门口的图八,双手抱着臂:“是个站着撒尿的。”
抱着小儿的尸,崔氏沉闷地淌着眼泪,染了蔻丹的指颤颤地摸向那根沾了血的银丝上,抓住拿起绕上自己的脖:“是娘的错,都是娘把你们给害了…”看着脖颈断口处还在往外渗的鲜红,脑中浮现她与崔融成亲时的情景。
崔融年少走江湖,拖到三十才成亲,比她长了十四岁,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着宠着。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她呢,给他带来了什么?崔氏一笑,仰首望天慢慢闭上眼睛,用力拉银丝。平日里她最怕疼,今日许是心死了吧,竟感觉不到痛。
两手加大力气,她该换身衣裳的,穿这样下黄泉,崔融见了不得气死?
感觉到血流了,崔氏两手更大力。气死好,崔融那人明明不傻,怎么就看不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是娇,是真的虚荣浪荡,她是真的不值得他那么待她。
下晌,黎上恢复成杨白灼模样,领着小厮打扮的尺剑离开了崔家。下一家,该轮到贡川孙家了。两人穿闹市,听着闲言碎语。
“你们说少林会不会去崇州找黎上跟阎晴?”
“要找尽快,别拖拖拉拉等到人开始卖书的时候再上门。”
“俺明日正要去一趟崇州,你们谁想要大师话本的说一声。”
“给我带一本。”
“两百零九文一本呢。”
“这两百零九文,咱还不好让书肆给抹零。”
黎上微笑,眼眸低垂。他想家了。
几天没见亲爹,黎久久今日终于忍不住了,闹着要往东厢南屋瞅瞅。结果南屋没人,她眼泪珠子下来。辛珊思却不心疼,帮她擦着眼泪,笑着道:“你可算把你爹想起来了?”
黎久久嘴张大了嚎,她好似记得每回这样一哭,爹就会露面。
“算你还有良心。”辛珊思凑近亲了亲小人儿,鼻子也有点泛酸:“等你爹回来,我会把你的表现如实告予他。他以后带不带你逛大集,就全看你这段日子念不念着他了。”
有这么当娘的吗?陆爻走过去,两手一伸:“给我,我带她去后院看鹅。”
黎久久心情不美,连鹅也不想看,哇哇哭着。薛冰寕拿来拨浪鼓:“久久,看这是什么?”两手搓着柄,将鼓摇得咚咚响。
被声音吸引,黎久久慢慢歇了哭,但还是一副伤心透了的小样,小爪子去抓拨浪鼓。辛珊思把她交给冰寜,去淘了块温巾子来,为她擦擦小脸。
薛冰寕抱着久久,到正房檐下坐,冲陆爻道:“给我算一卦。”
“三文钱的卦吗?”陆爻真不想挣她这钱,但好些日子没出摊了,坐家里能进三文是三文。
“不然你还想几文?”
“那你掏铜子出来扔吧。”
“不用扔,相面。”薛冰寕就问一个事:“我以后会有儿女吗?”
啥?陆爻都惊了,这是开窍了?想到什么,忙回头望了眼,没瞅着他叔爷心才安定。辛珊思一脚都跨进屋了又退出来,说:“必须夫妻和美,儿孙满堂。”
薛冰寕也不怕丑:“谢谢珊思姐。”
“你怎么改口了?”陆爻问,她以前可都是叫阎晴姐。
“这不在家嘛?”薛冰寕低头轻轻蹭了蹭久久的鹿角帽。黎久久小肉爪子一转一转地摇着拨浪鼓,两眼还湿润着。
陆爻早观过薛冰寕的面了:“不用急,顺其自然就好。”
合意,薛冰寕从钱袋子里抠了三文钱出来,丢向他:“接住。”
傍晚红霞满天,辛珊思抱着黎久久出院子走动,与往来的村民打着招呼。一天又将过去,明日便是十月初六。
黎久久有些蔫蔫的,靠在她娘怀里安安静静。
望着远方的盛冉山,辛珊思在想着以后。没黎大夫在身边,日子是挺乏味。短暂的分别,让她发现自己对“情”并没有以为的那么洒脱。垂目看黎久久,见小丫头在发呆,立马将她抱高。
跟娘对视上,黎久久小嘴一咧笑了,只是没多欢。
“想爹了是不是?”辛珊思跟她顶了顶头:“娘也想。”达泰回蒙都回得也是时候,她现在就想搞点大事出来,吸引目光。城里贤语书肆那块宣告板已经摆了四天了,她不清楚远在蒙都近郊的戚家得没得到信,但却确定风声绝对已传到风舵城了。
黎久久凝起小眉头,笑没了。
风舵城?辛珊思噘嘴在女儿的小鼻尖上轻轻一吻:“下趟你爹再出门,咱们娘俩跟他一块。”
蒙都西郊戚家,戚赟刚刚接到刘从喜来信,说铁铺的匠人在南高城北看到五里了。五里这个时候下释峰山,还去了南高?他入世,那余二呢?方阔话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黎家灭门再被提起…大不妙啊!
“来人。”
“老太爷。”守在门口的管事进入鸽房。
戚赟沉凝两息,道:“给公主府报个信,五里、余二入世了。”
“是。”管事退下。
戚赟又看了眼手里的信条,冷嗤一声。都多大岁数了,你二人安安分分地待在山上受人敬仰不好吗?非要趟这潭水。将信条团一团捻成灰扬了后,他吹了吹指,继续喂鸽。
第103章
夜半, 辛珊思睡得好好的陡然惊醒,眼中带着迷蒙,她有做梦吗, 怎么就…猛地摸向睡在旁的孩子, 暖得都炕人。掌心贴上小家伙的额,意识到什么她一下拗坐起,下炕穿衣。
黎久久呜起来了, 两眼闭着眼泪花子溢出眼角,平日里总润润的小嘴现在干干的。
穿好衣裳, 辛珊思赶紧去叫风笑。
自打主上离家,风笑夜里睡得就浅。正房里传出动静,他便起身了。
辛珊思敲门:“风笑,久久发热了。”
“啥?”风笑未回应,睡在东厢北屋的陆爻就先出声了:“怎么发热了?”
“最近久久流口水流得厉害, 可能是要长牙了。”风笑穿了件长褂,套上棉袍, 拿上药箱去开门。西厢薛冰寕听说久久病了,哪还睡得住?
黎久久身上有热再一哭,小脸通红,可唬人了。风笑坐在炕边搓了搓手,辛珊思上炕将小家伙往外挪挪。
陆耀祖摸摸炕,不热温温的, 睡着正好, 但还是推了下侄孙:“去给她们屋里的炕添把火。”
“好。”陆爻不放心地看了看还在哭着的小胖丫, 转身出去了。
“不哭不哭, 风爷爷在呢。”风笑指轻柔地搭上丫头肉乎乎的腕。黎久久眼泪晶莹,左手紧紧地抓着她娘。辛珊思被她哭得都有点发慌, 心里责怪自己太大意了,也不知小家伙烧了多久?
切完脉,风笑又让冰寜把灯端近点,他小心地撑大久久的眼睛查了查,又去看她的嘴,最后取了巾子出来给孩子擦擦眼泪,哄到:“没事没事,咱们要长牙了吃好东西喽。”
“那吃药吗?”陆耀祖问。
“不用吃,贴小肚脐眼就可。”风笑起身,去开他的药箱:“都别担心,把热退了便没事了。”
辛珊思松了口气:“要不要给她做根磨牙棒?”手轻拍着孩子,安抚着她。黎久久抽噎着,眼泪巴巴地看着她娘,唔囔唔囔似在诉说着难受。
取了一只小瓷瓶和一卷白棉布出来,风笑道:“可以做一根。”转头吩咐冰寜,“去烧锅水。”
“嗳…”薛冰寕出了屋,抽了下鼻,她又想到了过去。阴南山的深处,有一群女孩,她们生病全靠死撑,撑过去了就继续活着,撑不过便没了。在荀家屯生活的这段日子,她很适意。几次午夜梦回,她都以为自己在做一个很美的梦。
一通忙活完,等黎久久哼哼唧唧地睡着,天都快亮了。风笑摸摸小姑娘的额,确定不热了,才准备离开:“有事再叫我,我今儿哪也不去。”
“好,”辛珊思让一直陪在这的陆爻、冰寜都回屋休息:“辛苦你们了,等久久好了,咱们杀大鹅吃。”
陆爻目光不舍地离了小丫头,看向小丫头她娘,声小小地说“你也抓紧睡会儿。”
“会的。”辛珊思送三人到门口,等他们都回屋了才关上门,去到里间,绷着的肩头慢慢下沉,脱了衣上炕趴到黎久久边上,轻声道:“你好样的,吓了娘一大跳。”握住她的小肉爪子,送到嘴边亲了亲,“娘照顾不周,郑重向你道歉。”挺起上身,又柔柔地贴贴小家伙的额,“咱们争取长颗小牙出来,等你爹回家,你也吓他一大跳好不好?”
黎久久小嘴动动,两腿蹬被。辛珊思打了个哈欠,帮她把被拉好,自己也躺平闭上眼睛。只一小会,边上传来动静,她又立马睁开眼。
黎久久翻身抱住娘亲的大膀子,小脚一搭,睡得呼哧呼哧。辛珊思笑了,将闲着的那条胳膊枕到脑后,双目半阖,也不晓黎大夫他们已经解决几家了?
两百三十二人骑马一夜疾行,眉眼都凝了冰霜,天明时停黄峰口驿站修整一个时辰,便继续往北。他们跑了不过十里,就遇上一牛车。牛车的车夫赶牛靠边停。
马匹经过时,尺剑与车夫目光对上。车夫憨笑,尺剑会意,歪身一把抓了板车上的小包裹。图六策马贴近,玩笑道:“你这是在败坏我们蒙人的名声。”
“这附近除了我们,没别人了。”尺剑见着包裹上的暗花纹,确定了是一界楼便将东西塞进怀。
贡川孙家,守山人,守的是北地白枭山。白枭山绵延两百余里,主峰高一千五百丈,峰顶终年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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