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的爱人(明月满枝)

她微微仰头，面朝那盏巨型的用来装饰的琉璃灯，鼻尖嗅到的是芬芳的香水味道，而不是医院里惯常的消毒水。
“请问您要到哪里？”
姜婵礼貌地朝向询问的机器人，“机器实验室。”
“请跟我来。”
姜婵拄着盲杖，“好的，谢谢。”
“很高兴能够为您服务。”
姜婵的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她想到银甲，要是银甲在身边的话，肯定会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默默地听着领路机器人的滚轮在地面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想念银甲，直到病房门关闭，“砰——”姜婵已经失去知觉，躺倒在实验床上，仰面朝着顶部的晃眼的灯光。
仿佛沉进幽暗的海底，视觉被完全封闭，她不知道她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在进行实验前老师和她通过一次话，这并不能抚平后知后觉爆出来的恐惧，她听到仿佛鲨鱼的利齿在耳边摩擦的声音，实际那是机器人拿着的手术刀发出的声音——
但姜婵就是觉得自己仿佛掉进深海的鱼饵，还是条几乎没有逃生能力的鱼饵，她只能感受着猎食者越来越近，近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咬断她的颈动脉。
只是一场实验，姜婵安慰自己。
实验机器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请放松心情，这对您来说将是一场很奇妙的经历，我会很认真地对待您的身体。”
姜婵想问他厕所在哪里，但她很快就说不出话。
“接下来我将给您注入麻醉剂……”
在刀刃切割她的腹部的同时，实验室的门敞开，实验机器人被强制性断电，躺在病床上的姜婵则陷入昏睡，只有腹部一道浅浅的刀痕表明她将要经历的事情。
她不喜欢皇家医院浓郁的香气，这股味道使她在昏睡的时候都不好受，她做了噩梦，感觉到她的眼睛被冰凉的东西挑开，她的眼睛很敏感，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所有和眼睛接触的触感都让她浑身不适。
她在心底呼唤银甲，呼唤她的专属机器人保护她。
醒来的瞬间，梦里绚烂的色彩极速褪去，眼前昏暗，但是旁边轻微的呼吸声使姜婵骤然僵了身体，她微微侧耳，仔细搜索目前的情况。
“你醒了。”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姜婵忘记在哪里听到过。
姜婵发现自己能动了，而不是被绑在实验台，她很快就坐起来，抱着双膝，呈现保护的姿势，“请问你是……”
“不要紧张，我是皇家医院的医生，这次慈善计划的负责人，你被抽取到今日的免费治疗名额，我是你的主治医师。”
“可是……”姜婵明显感觉到这间手术室和之前待的实验室不同，那间实验室是冷冰冰的感觉，就连手术的机器人都给她种刽子手即将屠宰牲畜的感觉，这间手术室却有些……或许是旁边的医生给她的感觉，很和善，她渐渐放松肢体，却仍旧有些戒备。
“……是这样的，那架机器人的设备出现问题，险些导致实验事故，我正好路过那里，看到你的资料，发现你是今天的幸运名额，就带你到了手术室……”
医生状似无意地问道：“压迫视神经的瘀血已经清除，但我需要知道你更多的信息，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以告诉我是怎么造成的吗？”
姜婵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她完全愣住，想到自己在进入手术前的紧张和恐惧，感觉所有的准备都成了泡沫，她仰头，朝向医生的方向，“设备出现问题，那、那说好的实验奖励还作数吗？”
她很缺钱。
医生望着那张惨白的脸，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在无知无觉中紧紧握起来，她看到有眼泪聚集在姜婵的眼眶，但是它们很倔强地没有落下来，不自觉地放柔声音：“后续的手术资金由王室负责，你只需要每周到我这里进行检测就好，再安排合适的时间进行手术，这些都不需要你负担。”
姜婵保持礼貌，“谢谢您。”
“你要去哪里？”
“我报名参加了机器人医疗实验，既然是医院的设备出现问题，我想去问问能不能重新报名。”
医生沉默片刻，道：“实验在最开始的时候给每个参与者都入了保险，这次的实验故障是医院方面的问题，你不仅能够得到实验奖励，还会得到医院的赔偿。”
姜婵的嘴角倏地翘起来，那双黑黢黢的眼珠仿佛绽了烟花，亮晶晶地朝着医生的方向，“真的？”
医生怔怔地盯着她，唇角也跟着翘了翘，“真的。”

相信没有哪家医院能有皇家医院的服务周到。
姜婵从来都不敢生病, 富人们拥有最完备的医疗团队，他们拥有肆无忌惮玩乐的资本，而对于贫民窟里的民众, 生病就意味着要到诊所医治, 如果运气不好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而相对正规的医院，则因为医疗资源缺乏, 和空壳子没有两样。
不知道从何时起，仿佛有道天堑凭空割开机械城, 富人们歌舞升平，贫民窟的民众则连活着的权利都被剥夺，层出不穷的机械设备成为富人玩闹的工具，贫民窟就是他们举行大型机械试验的猎杀场。
然而没有人敢反抗，他们没有先进的机械设备, 况且王室每月都会给居民发放生活补助，虽然补助金寥寥无几, 却能使居民不至于饿死。
每当窗外有无人机飞过的时候，尽管那可能只是一架非常普通的用于摄影的机器，但姜婵要缩到银甲的怀里，直到再也看不到影子，才敢离开银甲的怀抱……
姜婵飘走的思绪很快收回，她的手臂包着层柔软的纱布, 医生将她在几日前灼伤的部位进行了清理, 皇家医院甚至还配备着豪华的餐厅, 她的面前正摆放着精致的餐点。
“在你的左手边是草莓蛋糕, 你的面前是刚出锅的秋葵咖喱鸡块和蔬菜沙拉，我随便拿了几样, 不知道你喜欢这个味道吗？”医生声音温柔。
姜婵茫然地朝向她的位置，怔了怔，回神后道了声谢，犹豫地问道：“是……有事情需要我的帮助吗？”
医生笑容酸涩：“是王室的歉意。你身上的伤是被王室波及的，那些来到这里救助的人都能得到免费的餐食，王希望你们能养好身体，不要多想……餐厅还有很多甜品，我觉得你们小女孩应该很喜欢吃草莓，自作主张拿了草莓蛋糕，不喜欢的话……”
姜婵听到大家都有就放心了，她笑起来，摸索着左边的甜品，果然摸到盛放甜品的托盘，“谢谢您，我很喜欢。”
“那就好。”
“嗯？”
“你慢点吃，刀叉在这里。”医生将刀叉递到她的手里。
临走的时候，姜婵挥手和医生告别，她真的很幸运，碰到这样温柔的医生，她甚至还带着她到了补助窗口，领取到属于她的补助金，很丰厚的一笔，姜婵开始在心里思索那些高级零件的价钱。
“姜……婵？”
姜婵收回思绪，站直身子。
医生道：“我要到城外办件事情，你的资料有你的地址，顺路，我送你回家。不要跟我客气。”
姜婵想到前几日中心街道发生的事情，道谢坐上医生的车。
医生的声音很温柔的女声，车里还飘散着清香的味道，姜婵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张同医生般干净漂亮的车子，贫民窟的街道脏乱，姜婵怕弄脏车子，到了街口的时候，阻止了医生继续往里开的意图。
“前面就是我家，谢谢您！”她感谢得真心实意。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出错，姜婵觉得医生突然变得有些惆怅，她嗯了声，语音指令靠边停车。
贫民窟因为豪华车子的驶入，变得寂静无声。
这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心照不宣的习惯。保持安静，不要发出任何的声音，更不要好奇查看，否则谁都被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幸运儿”。
那些表面看起来小巧无害的机器，很可能潜藏着炸药。
街道只有盲杖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姜婵拎着医生给她的药水，离开温暖芬香的车内空间，姜婵嗅到熟悉的属于贫民窟的味道，瞬间从云端坠落。
果然还是有好人的……
她感叹了一句，忽然想到医生介绍自己的时候说，“她是这次慈善计划的负责人”，姜婵的脚步顿住，她仔细回忆早晨听到的那则短信，慈善计划的负责人貌似是……如今机械城的王的养女，明见月？
冰凉的风穿透狭窄的街道，在姜婵的耳边鼓噪，她缓慢地转身，面朝着街道的那端。
明见月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风衣，站在垃圾成堆的街道，和周围格格不入。她的目光仿佛冬日的冰凌，寒凉刺骨，车辆停驶的地方因为热气使垃圾堆里的液体融化，粘稠的血液蔓延，蔓延到她的脚底。
她面色如常，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却在姜婵回头的瞬间，露出稍显酸涩的笑意，下意识地往前走几步，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直到她消失在楼道口，明见月仿佛雕塑，很久，她才离开。
姜婵睡不着，抱着银甲叽里咕噜说了一晚上的话，即使银甲没有回应，她也说的自得其乐，都是很平常很普通的话。她有时候会问银甲喜欢什么，有时候又问银甲喜欢什么样的身体，最后她拿出储钱的卡给他念里面的数字。
第二日，姜婵早早地订好车，准备带银甲到中心街道修理，几乎是同一刻，家门被敲响。
是艾娜。她满脸笑容，仿佛占到很大的便宜：“我跟你说件大好事，我们厂里最近来了位特别出色的修理师，他是巨龙科技旗下修理厂里的，手里有很多好的部件，我想着你最近正好需要，信得过你，怎么样，修不修？”
姜婵愣住：“巨龙科技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艾娜道：“缺钱啊！技术你就放心，他在巨龙修理厂算是很出名的人，具体是谁不方便告诉你，总之技术到位，零件也有，关键是就来这么几次，也是怕被人发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姜婵犹豫。
艾娜再接再厉道：“你如果想去中心街道，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我可要给你忠告，你的机械管家完全超出巨龙规定的机器智能的范畴，若是被他们发现，很可能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机器管家了。”
这正是姜婵也担忧的事情，她连忙道：“那就谢谢艾娜姐姐了！”
与此同时，修理厂里正坐这个体型健硕的男人。他穿着件黑色的背心，大裤衩，露出的胳膊纹满了青绿花纹，眉尾有道刀疤。他翘着腿半躺在躺椅上，手里夹着根没燃的烟，看到姜婵的身影出现后，连忙坐直。
他就是鲲，目光落在姜婵没法聚集的眼睛上，神情复杂。
他扔掉烟，和姜婵谈好价格材料，便跟着姜婵回到她的家，看到一具巨型的机器，这些材料在十几年前或许是最好的，但随着智能机器相关的技术材料的更新迭代，这个机器人值得更好的装备。
“一周后还给你！”
姜婵有些不舍，“我不可以在旁边吗？”
鲲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是想要摸摸蹲在墙角的姜婵的脑袋，但他很快收回，尴尬地摸摸鼻子，“不行。”
鲲将银甲拆解，存放到箱子里，抗在肩膀上，健硕的肌肉一鼓一鼓的，“不要跟下来，在我送它回来之前，不要单独出门，要是想知道它的进程，就到艾娜姐那里联系，她知道怎么联系到我！”
姜婵的掌心空落落的，她侧耳努力感受机械在箱子里发出的声音，闷闷地嗯了声。
鲲走到门口，脚步停下，蓦地回头问她：“这个机器人和市面普通的机器人很不同，是你从哪里弄的？”
姜婵装傻道：“我的眼睛看不见后，是我妈妈送我的，她是在商场里买的！”
鲲皱起眉头：“你妈妈？”
姜婵：“嗯！”是院长妈妈。
鲲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姜婵没有听鲲的话，她第二日就到中心街道，她的听觉很敏锐，鲲说话的时候她就知道是那天救自己的人，她本应该警惕的，但不知为何，有股很奇怪的信念——他值得信任。
或许是艾娜姐的朋友的缘故吧！
姜婵进到修理门店，店里配备着智能机器人，在它的协助下，姜婵了解到巨龙旗下修理门店的优越性，以及门店的出色工作人员，其中就有鲲。
他确实是很出名的机器制造师，据说王打算指定他作为下一批机器军团的负责人，因为他的技术真的很厉害。他制造出的小型机器人，姜婵曾有幸见识过威力，一只造成贫民窟几百人死亡的杀器。
她神情暗淡，了解完信息后就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城外的某家破旧厂房。鲲一改人前的野性，像个忠厚的老实人蹲在巨型机器人的面前。
他浑身都是肌肉，身高将近一米九，但在机器人的面前，却仍旧显得瘦弱。
“使用的全都是最好的金属和零件，是我私藏的，放心了吧？”鲲瞥向旁边的女人。
明见月抱臂审视着鲲的动作，不断地提出意见：“他的炮口要再大点，星星的眼睛还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她住的那地方不安全，机器人不能出状况，再给他装备上应急储电，头顶的位置安装太阳能板……”
她絮絮叨叨地提出意见，鲲照做。
明见月有空就来这里，眼看着那些破旧的遍布痕迹的金属换下来，换成全新的散发着冰凉寒光的银色金属，内部的零件也全部换成顶级设备。
鲲满意地点头：“师父打造它的时候肯定花了不少的心血，有很多的程序是我至今都没搞明白的，他现在的这副身体，就算是威力最强的炮弹都要费上些时间，贫民窟里那些小打小闹的争斗对它来说，简直是小意思。”
明见月抚摸着换下来的金属外壳，想象着建造他的人曾经含着的心情，眼睛湿润，“它保护着妹妹。”
鲲攥了攥拳头，克制着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星星还能健康活着，是好事。”
明见月哽咽着嗯了声，额头抵靠在鲲的肩头。鲲僵硬着没动，紧紧盯着褪去坚硬外壳的明见月，眼眸满是心疼。
“程序正在启动，是否继续——”
鲲调出面板，按下按钮，“是。”
“检测到内置程序正在激活，是否继续——”
鲲和明见月对视一眼，都有些困惑这句话的意思。鲲根据面板的提示，屏幕里出现了几行字：“请问是否激活？”
鲲皱眉：“好像卡住了，我调节一下……”
屏幕却始终停留在这个界面，伴随着冰凉的机械音：“请问是否激活？”
明见月试探着点“否”，按键却仿佛失灵，机械的声音逐渐变得冰冷且急促，隐隐带着逼迫的架势。
“请问是否激活？”
“请问是否激活？”
“请问是否激活？”
白底红字清晰地占据整块面板。
明见月和鲲对视一眼，直觉不好，连忙切断电源。可是他们早就忘了，机器人的体内安装了应急储电的装备，还配备了四节高储能的备用电池。
就算是切断电源也无法阻止屏幕里那一行行惊悚的催促语……
“检测到环境安全，正在激活程序——”
“13%……”
“29%……”
“67%……”
“98%……”
“程序正在激活——”
伴随着机械肢体发出的咔嚓声，鲲护在明见月的身前，那阵阵震颤耳膜的咔嚓声只持续了几分钟，面前那具高有两米的巨型机器人缓慢地转动肢体，先是双腿在慢慢地伸直，接着是双臂，在肩膀的链接处旋转一圈，两个黑黢黢的洞口对准两人，就在鲲抱着明见月即将逃跑的时候，炮口关闭，转换成崭新的银色手掌。
明见月看见机器人的金属眼睛缓慢地睁开，红光迸射，明明是没有生命、意识的机器，她却在瞬间感觉到后脊发凉，双腿僵硬，她竟然生出一种错觉——
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毁灭世界。
“程序激活成功！”
明见月还沉浸在被危机笼罩的僵麻里，就听耳边忽然炸开一道混着金属音的男声：“检测目标人物的信息——”
“姓名：明见月。”
“母亲：明月星；父亲：喻南华。”
“……”
“身份认证：家人。”
“数据库检测中——”
“解除危险警报——”
那两颗对准明见月和鲲的金属眼睛暗下去，即使如此，这副由金属锻造的躯体和内置的程序仍旧使两人不寒而栗。他们都没有对它的绝对束缚，更不清楚他的内置程序有什么。明见月甚至想毁掉它，它太危险，而姜婵很弱小，把这样一具可以称之为杀器的机器人放到她的身边，她不放心。
或许，这正是喻南华当年没有激活内置程序的原因。他制造了强大的机器人，足以颠覆认知，却仍旧没有把握它的安全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