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的爱人(明月满枝)

“砰砰砰——”
几声枪响结束，含混着醉酒的骂声远去。街道两侧低矮的旧楼仿佛密闭的棺材, 家家户户的窗户外面都加着一层防护，厚重的防护层足以遮蔽阳光。
脚步声离去，街道恢复吵闹，各家各户的声音经过铁皮层泄露出来，堆积在窗口的山堆似的垃圾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混合着机器碎屑的垃圾哗啦啦地落地。
“呼……”女孩的声音含着丝紧张。
垃圾堆里逐渐显露出一具高有两米的金属躯体, 这具机器远远看着高大，但是近前看就会发现它有多么的脏破, 这也是它藏在垃圾里没被发现的原因。
机器人的两颗金属眼冒出红光，混着金属音的声音传出来，“检测到危险已经解除——”
“银甲，帮帮我！”姜婵被一块铁臂压在底下，望着虚空的某处方向，将手伸向出声的位置。
机器人缓慢地调动肢体, 两条金属臂伸向姜婵, 将她抱出垃圾堆, 眼里冒出的红光在她身上扫视一遍, “小主人，您受伤了, 伤口需要处理。”
被机器人称呼为小主人的女孩，穿着件和机器人外表不相上下的破旧衣服，很瘦弱，只一双眼睛大大的，很漂亮，但却没有神采，像是被蒙了层碍眼的薄膜。她向银甲走近几步，不在乎地笑笑：“只是蹭破了皮，没事的，我们走吧。”
胳膊被擦伤，确实只是小伤口。姜婵摸索到那根用于探路的盲杖，另只手紧紧地攥着垃圾袋，向银甲发出指令，由他带领前往最近的修理厂。
姜婵每月可以领取到残疾人补助，但是那笔补助年年被消减，最近落到她手里的只能勉强饿不死。家门口附近的垃圾堆里经常会出现被处理的机器人，这些被富豪们淘汰的机器人，在姜婵的眼里却是维持生活的保命符。
机器人内部的零件拆解下来，可以到修理厂换取钱财。修理厂也很需要这些零件。
姜婵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每当机器被拉到这里，总会发生规模不大的争斗，姜婵只敢在争斗结束，捡点遗漏的零件，勉强赚点钱。
离开修理厂，姜婵将盲杖交给银甲，自己则挽住银甲的手臂，机器人的手臂很绅士地弯折在她面前，她将身体的重量大半依靠在银甲的身上，“虽然差点被发现了，但是我们捡了大便宜！银甲，我还偷偷藏了些零件，可以把你坏掉的部位修一修……”
姜婵扬起笑脸，脚步轻盈，银甲在身边她很有安全感，路面的凹凸处他会带她躲避，她完全不像视力障碍的人，走路小心翼翼，反倒轻快，偶尔还能蹦跳着度过路面被提醒的小坑，“我们去超市吧！”这个时间正好是超市打折的时候，她很早就起床了。
银甲有很健硕的金属躯体，这在很多人眼里是笨重的表现，大家倾向于选择更加小巧、功能更集中的机器管家，除非是用作伴侣。
能选择抢购即将坏掉的蔬菜的人，家庭都不是很富裕，能够拥有机器人的更是少之又少，虽然机器人技术得到跨越式发展，但仍旧不是普通人能够随意拥有的。
他们的身边更多的是跟着简易的机器推车，充当蔬菜篮子的作用，功能单一，和可以在人群里拥挤以助力姜婵夺得前排的银甲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他健壮的金属躯体，和浑身脏臭的味道，以及被挤压严重就会发出的震耳的警报声，使姜婵没废很多力气就抢购到蔬菜，回家的路上她都是笑着的，她毫不吝啬地夸奖机器人，“银甲，你很厉害，这都是我们的战利品！”
属于机器人的视野里扫描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涂抹得炭黑的脸，五官都因此变得模糊，只有双大大的眼睛，黑眼珠格外得大，眼瞳里映出一具破败的机器人，那具机器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属于嘴的部位，是条平直的线条，缓慢地开合，咯吱咯吱的声音刺耳。
姜婵急忙道：“银甲，停下！”她跳下银甲的胳膊，接过盲杖，看着银甲生锈的金属躯体，和内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眉头使劲皱起，声音有些沉：“银甲，以后不可以再抱我，我可以自己走。”她担心银甲已经负担不起她的重量了。
机器人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座沉稳的大山，他微微弯低身子，混着金属音效的声音带着独有的温柔，“好的，小主人。”
姜婵到公共浴室洗漱的时候，银甲就守在门口，静静地等待她，虽然姜婵一再强调银甲先回家，她担心浴室附近溅出的水液会加剧损坏。
如果按照机器人的年龄来算，银甲算是高龄了，他需要更换新的身体和内部零件。可是姜婵没有钱，她只能靠捡些别人不要的零件，勉强维持银甲的使用。
姜婵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掌心半点水液都没有，和银甲回到家。
一间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间。房间虽然小，但是东西的摆放都是整整齐齐的，姜婵将盲杖放到门口的位置，家里的布局她一清二楚，即使不用眼睛也不会摔倒。
姜婵将捡来得零件擦得很干净，朝着银甲招手，“你过来，到这里来。”
机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她身边，缓慢地蹲在地面，任由姜婵拧开他的零件，他的机器臂曾经在爆炸中毁坏过，是姜婵在外面蹲守了很久，才拆掉了具刚被抛下的机器人的手臂安装上。
街道的吵闹声透过铁皮窗传进来。屋子的气息很混浊，是长期不见日光不通风的味道。姜婵收拾好银甲的身体，摸索着他的手臂埋进他的怀里，鼻息间都是浓重的金属的味道。
她的声音闷闷的，“银甲，我要看电视。”
“好的，小主人。”
屏幕亮起，衣着华丽的女人提着裙摆，满面糜丽进入床帐，无数的男仆匍匐在她的脚底。
这是以机械城的前任星月女王为原型的电影，讲述了机械城如何在星月女王的荒糜统治下走向灭亡。
这是为数不多的免费电影，姜婵只能看这个，但她不喜欢看，她只是听着电视背景的声音，枕着银甲并不是很舒服的金属胸膛闭眼睡觉。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姜婵将捡垃圾赚来的钱币收在存钱罐里，用手指感受着它们的厚度，在赚取到最基础的维修费用的时候，沉闷的心情终于破开一道口子，阳光勉强进入。
她抱着钱罐，“银甲，明天就是发放残疾补助的日子，等那笔钱打到我的账户，我们就到维修厂修理，你很快就能变得更加健康了！”
银甲垂低身体，金属眼睛折射出温柔光晕：“谢谢小主人的关心，我的身体很健康。”
姜婵想到白天看到的事，隔壁邻居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具基础型的机器人，邻居小男孩问它的身体健康吗，机器人回答“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您还有其他问题吗”，银甲的回答让她深信他是不同的，是她最好最信赖的伙伴。
姜婵捧着银甲的脸，暗淡的眼瞳映照出两颗散着红光的金属眼，她语气严肃道：“不，你不健康。银甲，你生病了，需要治疗。”
银甲老老实实地被她捧着脸。
姜婵语气萎靡，“是你的小主人没有用，她没办法及时请来医生。”
银甲的肢体连接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次都给姜婵一种它即将散架的错觉，银甲缓慢坚定地说：“银甲很喜欢小主人。”
姜婵：“但是她没有用，她没办法治好你。”
“银甲很喜欢小主人。”
姜婵似乎感受到金属外壳掩藏着的电流的涌动，她的指腹发麻，如果想要彻底的检修银甲，那笔钱要攒很久，银甲等不到那个时候，而街道每时每刻都有危险发生，可能是枪击，可能是无人机，随便一场小型的混乱，都能使银甲的身体散架，他已经不堪一击了。
“我不值得你保护，我很没用。”要不是银甲，她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银甲缓慢且坚定地说：“银甲很喜欢小主人。”
被姜婵安装在他肩膀处的机械臂缓慢地转动，那条手臂是玻璃钢的材质，和他的金属躯体很违和，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虽然触感是冰凉的，姜婵却觉得有股暖流自心间升起，她说道：“我会治好你的。银甲，你要永远陪伴我。”
金属眼扫描出眼前的画面：洗干净脏污的姜婵穿着质地柔软的棉裙，她埋在掉漆的金属胸膛前，露出截脆弱洁白的脖颈，黑发柔顺地披散在后背，发尾和银白金属手臂相互交缠。
经过特殊处理的金属鼻子捕捉到姜婵散发出的味道，信号传递到模拟神经处理的中心，将那股气味用字符描述出来，是一股沾着清晨雨露的花草芬香。
银甲眼里射出的红光将姜婵笼罩，金属眼稳稳地注视着埋在他胸前的女孩，他回答：“只要小主人觉得开心，银甲永远不会离开。”

姜婵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是在非常普通的早晨, 普通到出门前银甲惯例给姜婵整理仪容，戴上粗糙的假发，把脸涂抹得炭黑, 穿着的是最脏的衣服。这样的妆容不仅有助于她在脏乱的贫民窟里得到最大的安全, 还有助于在领取残疾人救助金的时候，不至于被克扣得过于严重。
出门前，姜婵防止银甲跟在身后, 特意给他下达指令，“银甲, 在我回家之前，你要把家里收拾干净，尤其是床底，一点灰尘都不能有哦！”
“好的，小主人。”
没有银甲的帮忙, 在遍布垃圾和不知名的醉汉的阻碍下，姜婵行进得很困难, 等她到达残疾人救助中心的时候，因为途中被绊倒不知道几次，浑身都是伤的样子，让处理金额补助的工作人员很是怜悯，姜婵满心欢喜地带着补助金回家，她带着银甲到附近的修理厂进行维修。
与此同时, 一架失控的机器在街道横冲直撞, 它有着银色的金属外壳, 滚轮高速转动, 擦出耀眼的火花。
“砰——”
路过的醉汉被方型机器撞击到墙壁上，吐出口鲜红的血, 瘫软倒地。
一声爆笑自街道口传出，那是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嘴里嚷嚷着：“真有意思，这群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让我实验下我的新宠物，暴龙，把角落里的瞎子撞倒！”
机器在进入攻击模式的同时，轰鸣声传出，仿佛无人机在头顶刻意制造出的声音。
姜婵眼神茫然地望向四周，耳边炸开机器碰撞发出的铿锵声，视野里是飞舞的亮眼火花，明亮的火花逼得她的眼球生疼，紧接着，她被按进满是金属的坚硬的怀抱。
肢体被金属包裹得很疼，混合着金属音效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小主人，银甲保护您，闭上眼睛，很快就结束了。”姜婵的耳边不断地炸开嗡鸣声，在一丝清明的意识里，她捕捉到金属碎裂的声音，她不顾银甲的阻拦，双手在他的手臂乱摸，摸到碎片，把她的手指割出血，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眼泪不停地聚集滑落。
银甲受伤了……
“银甲，启动攻击模式！快启动！”姜婵瞪着街道的对面，掌心贴着断裂的金属壳，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伤害。
“好的，小主人。”
银甲不同于世面流传的家用机器人，严格来说，他算得上通用机器人的范畴，甚至更高。制造他的人在他的核心程序里嵌入绝对服从的指令，即绝对听从姜婵的命令，遇见危险的时候他会首先做出保护姜婵的举动，而攻击模式需要姜婵的命令才可以开启。
这样做只是确保他在获得巨大的能力的同时，不会有半点伤害到姜婵的可能。
他的体内运行多种算法和程序，不仅适用家用的范畴，连医疗和战斗都有涉猎。那双破旧的机械臂在瞬间变成攻击武器，黑黝黝的洞口有火花冒出——
“烟雾弹！”
随着姜婵的话落，烟雾由他的弹□□出，浓白的烟雾很快弥漫在街道，那只失控的机器人被战斗模式下的银甲用脚踩碎，使用特殊技能营造出的温柔眼睛冒出冷冷的红光，他的身体开始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姜婵的掌心落进无数碎裂的金属片。
街道早就被失控的机器人清理干净，地面氤氲着血迹，贫民窟的人的生命不配被尊重，更没有人愿意为这群可怜的人停留，这里甚至是某些人的猎杀场。
姜婵经历无数次这种事情，但她能躲的都躲，能忍的就忍，可银甲的碎裂让她绝望，她无数次想象没有银甲的日子，每次都是泪流满面，她无法接受银甲的离开。
“锁定目标。”姜婵抱住银甲的一条胳膊，跟着银甲的步伐往前移动。
“卧槽！什么东西，你竟然有烟雾弹！战斗型机器人可是禁用的，你从哪里偷来的？”黄毛青年目光不屑，烟雾笼罩下，他看不清机器被踩碎的惨状，只是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在这种脏臭的贫民窟里，不可能有强悍的机器人，就算有，那也是骗人的把戏！他嘴里还在发出嗬嗬的笑声，“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以为我会被吓跑？看我把你的头打烂！”
他按动按钮，本该发出嗡鸣声的机器却没有半点响应，伴随着机器踩踏地面的声音，莫名的不安笼罩。他开始意识到他低估了对面的危险程度，但那“男孩”脏兮兮的样子，让他实在低不下头道歉。
“喂！我命令你停下来，否则我就杀了你，你不过是贫民窟最低贱的人，我可不像你，我的父亲是……”黄毛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胸口一阵巨疼，他茫然地低头去看，看到飙升的鲜血喷溅在烟雾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眼底涌现恐惧，然而已经晚了，他嗬嗬地张口：“我的父亲是……”轰然倒在地面。
姜婵被溅了满脸的血，她嗅到浓郁的腥臭味，伸手抹了把脸，意识到那是黄毛青年的鲜血，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银甲，烟雾散了吗？”
战斗状态的银甲充满爆发力，肢体晃动发出剧烈的声响，就像是脚踩在腐朽多年的木质楼梯上，他弯垂高大的身躯，贴在姜婵耳侧半臂的距离，“没有散。”
“能够遮掩视线吗？”
“能。”
银甲泛着红光的金属眼杀气腾腾，落在姜婵的脸庞瞬间柔和，红光骤然亮起，“检测到小主人的脸上有血迹，需要清理——”
姜婵的耳侧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道：“回家再说，先离开这里。”附近的摄像头早就被破坏掉，但是回家要途径一处摄像，她直接命令银甲用激光毁坏。
回到家姜婵着重检查银甲的躯体，结果令她很失望，银甲的躯体本来就是她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补过的，很破烂，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攻击，他内部的线路同样遭到破坏，攻击模式的开启更是加剧躯体的损伤。
和镇静吩咐银甲杀人时的冷漠不同，此刻的姜婵满脸惊惶，那双葡萄似的黑眼睛盛满懊悔，要是她没有出门就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姜婵攒下的钱完全不够目前的银甲修理身体了，她用胳膊擦掉眼泪，蹲坐到银甲身边。
“银甲，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银甲有一张小床，床上铺着印有花朵的粉红棉被。机器人是不需要休息的，但是姜婵小的时候需要人陪着睡觉，银甲就担任保姆的职责，躺在她的身边，讲故事哄她，时间长了，在姜婵睡觉的时候，银甲在清理完房子后，会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守着姜婵。
此时，浑身破败的巨型机器人靠在小床上，金属肢体和主干的链接很薄弱，透过缝隙甚至能看见里面的线路，银甲安静地靠在姜婵的旁边，姜婵坐到他的小床上，抱着他的胳膊，仰着头紧张地盯着他。
银甲温柔地说道：“小主人在哪里，银甲就在哪里。”
姜婵擦掉眼泪，枕着他的手臂，耳侧仿佛能够听到他体内的电流的声音，就仿佛能够听到心脏的震颤般，姜婵将耳朵贴上，嘴唇抿了抿，再次问道：“银甲，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银甲哪里都不去。”
“银甲，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只要小主人觉得开心，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银甲……”
混合着机械音的男声温柔地回应姜婵的问题，金属眼里射出的光扫描姜婵的身体，但由于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有些数据扫描不到，银甲自动开启睡眠模式，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随机抽取到一本适合入眠的故事，开始讲述——
姜婵慢慢地进入睡眠。
梦里不是睁眼时的模糊景象，而是色彩斑斓的颜色，蓝色的天空，青绿色的草地，穿着暖黄色服装的院长妈妈，跟随院长妈妈的身影，画面转到一间卧室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