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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听掌管东厂的方泰说,长公主月事腹痛难忍,太医的药方不管用,周息尘就在她肚子上画符,居然还真被他画好了。
臭不要脸的!
太医院的太医也真够无能,还不如个牛鼻子……
“陛下,”皇后在一旁提醒,“陛下。”
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还必须装作十分欣喜的样子,赠上贺词、馈送贺礼、宣布开筵。
承欢满周岁后,温阳公主便又升起了南下游玩的心思,这次是去繁华富庶的江南,不去禹州。皇帝拿她没有办法,只是有一点,承欢还太小,必须留在京城。
从那时起,一直到承欢四五岁开蒙,一年起码有半年时间是养在皇后的坤宁宫中,庄严而暮气沉沉的宫殿因为承欢的到来重新响起了欢声笑语,淡然平和已久的皇后,仿若开春的柳树,变得容光熠熠。
皇后视承欢如亲女,荣贺去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更勤了。且课业之余,每天都要抽出半个多时辰陪承欢玩耍,仿佛他一直有这样一个妹妹,从没离开过。
皇帝更不必说,他巴不得永远把承欢养在宫里,免得让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教她画符做法!这是后话。
郑瑾在周岁宴之后亲自上本,弹劾皇帝奢靡铺张。
如今流民问题仍未纾解,北狄虎视眈眈,虽则开海收取关税,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但也不应作“穷人乍富,腆胸叠肚”之态,如此靡费的为一个外戚女举办周岁礼。
昔日汉文帝刘恒,与皇后亲事农桑,在位二十四年不添宫室、车马、舆服,将装竹简的套子缝起来,作为宫廷的帐幔,留下千古佳话。
陛下贵为天子,当效古之贤君,厉行节俭,为天下百姓表率云云。
郑瑾跟皇帝作对惯了,皇帝看在首辅两朝元老的份上,从不与他计较。但他显然没见识过温阳长公主的脾气手段。
已经乘船沿运河南下游玩的长公主殿下闻此消息,特意绕道郑瑾的老家,派锦衣卫见了几个人,问了几句话。没过多久,郑瑾在南直隶乡试中找人代笔的事被捅了出来,举朝哗然。
这段陈年旧事,郑阁老是真的不知内情,郑瑾在老家应乡试的时候,沈聿还没进京赶考,郑阁老忙于在中枢立足,压根没空管儿子应试的事。
后来郑瑾考取了功名,与前任小阁老吴琦一样,靠父荫在朝中立足,可毕竟也是靠着举人身份和父亲的面子才能留在京城担任要职。
科举舞弊对于仕林来说,永远是一记暴雷,郑迁立刻上书请辞,随即便戴罪在家。
沈聿和许听澜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郑迁府上,此时郑阁老已经将郑瑾打的几死几活了。
郑迁雷霆之怒,郑夫人也不敢劝阻,正在前院的书房外焦急徘徊,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一众女眷。直到听说沈聿夫妇来了,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速速请他进来劝说几句。
沈聿被师母推进书房时,只见年近不惑的郑瑾被五花大绑捆在条凳上,旁边跪着一溜小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像砧板上的鱼肉,一声不吭的挨揍。
不是郑瑾壮烈,是因为郑迁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听不得他杀猪般的嚎叫,着人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转眼四十杖毕,执杖的小厮杵着板子听候命令。
门外女眷的啜泣声愈发明显,有的怕丈夫被打残,有的怕公公被打死,哭得郑迁絮絮烦躁。
“换人再打,打死这个孽障反倒干净!”郑迁一声厉喝过后,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沈聿急忙上前,为老师抚胸拍背。
“恩师息怒,都是陈年旧事了,庭玉兄当时年轻不懂事。何况是您和师母最看重的长子,总不能真的打死呀。”
沈聿这话不劝还好,说出来更加拱火,郑迁当即命人狠狠地打,不真的打死,打个半死即可。
片刻间又是四十杖落在郑瑾的屁股上,郑瑾痛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了意识。
眼看真的不能再打了,郑迁痛苦的吐出一口浊气,指着郑瑾道:“我对此子向来寄望颇深,即便是家道艰难之时,我与你师母也是竭尽所能,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供他读书,到头来……到头来……他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瑾忽然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恩师,恩师……”沈聿忽然急促的叫了几声,朝门外喊:“师母!”
郑夫人闯进书房,才见郑阁老眼皮一翻,陷入昏厥。
郑夫人打发女眷们避去二院,请许听澜也去内宅稍候,男仆方敢进来动作。
“快请郎中!”
“扶老爷去榻上躺好。”
“将大爷抬回院子里去!”
“哭什么哭,去陪你老子。”
里外一阵骚乱,终于将一伤一患安置妥当,郎中来一番望闻问切,只道是急火攻心,一时别住气了,施针后才幽幽转醒。
夫妻二人在郑家陪了一个下午,直到恩师情况稳定,才推辞了师母留饭,乘马车回家。
一进院门就听见怀安和芃姐儿的朗朗书声。
一个在背“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一个在背“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两人面面相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聿拍拍妻子的肩膀,揽着她回了房。
晚饭之后,沈聿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开会,讲了几个科举舞弊的旧案,着重强调严重的判决结果,把小辈们唬的一愣一愣。
等大孩子们都散了,沈聿将目光移向怀安和芃姐儿。
芃姐儿目光清澈,她还不明白舞弊是个什么东西,因此被他打发去院子里玩。
再看沈怀安,歪着头耷着眼,浑然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最近和太子相互帮对方写了多少功课,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沈聿说着,又补充道:“虽然你们那笔狗爬字确实难分伯仲。”
怀安:……
他就知道,小阁老郑瑾东窗事发,老爹一定会借题发挥唠叨他,因此他装作认真读书,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曾想还是被抓住开小会了。
“知道啦,以后不写了。”怀安盯着自己的鞋尖。
“完了?”沈聿问。
“不然呢?”
沈聿又道:“说了那么多科举舞弊的旧案,就没什么心得?”
“心得嘛……”怀安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不参加乡试,就不用担心舞弊。”
沈聿忍啊忍,刚迈出半步,怀安撒腿就跑,卷起一阵疾风。
许听澜这时从内室出来,叫丈夫进去帮她看一条账目。
沈聿压着火气进屋,见妻子气定神闲的坐在榻上摆弄绣绷子,哪有什么账目要他看,分明是借故支开他。
“你没看出来吗?你儿长大了,不喜欢听咱们啰嗦。”许听澜道。
沈聿:……
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怀安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变得有些听不进话去了。从前是喜欢调皮唱反调,但犯错不重样,说明还是听进去了。而今是不耐烦,只想躲清净。
他也想索性扔进国子监,让他去过集体生活,可是怀安这个状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加之长子又来信说,怀安如今还在读《左传》,《公羊》和《谷粱》最好也要读一下,晚一年再说进国子监的事。
不进就不进吧,可是在家也要读书啊,读书就要教导,教导就要说话,一说话就想跑,跑了还怎么教?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拎过来拎过去。
“怎么会这样……”沈聿颇为不解。
说好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

第154章
沈聿这个年纪, 已经是乡里有名的神童,府衙县衙的座上宾了,怎么会在家跟父母耍小脾气呢, 再说面对一个蛮横暴戾的父亲,他唯唯诺诺尚且来不及,哪敢像怀安这样。
怀铭在这个年纪就更不用说了,稳重自律, 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
许听澜道:“我那娘家兄弟也有这么一段时间,少管他,自己就好了。”
“这时候不管, 将来变成吴琦郑瑾那样的可如何是好?”沈聿问。
“谁让你真不管了。”许听澜道:“多听少说, 多看少做, 懂?”
沈聿不太懂, 但他又不得不懂,毕竟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因此从这天起,沈聿除了必要的话以外, 尽量不对他多说什么。
功课没做完?那就晚点睡。
不想睡?随便, 反正次日要早起。
叫不醒?接着睡,把当天的功课做完就行。
实在做不完?那不好意思,休沐的时候把它补齐。
想出门?去吧, 记得活着回来。
交了新朋友?不过问, 爱谁谁。
想开酒楼?没关系,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想和朋友们去打猎?知道了。
想剪成短发?
沈聿和许听澜互看了一眼, 一手拿起剪刀, 一手薅过儿子。
怀安抱头惊叫:“这句是玩笑话, 玩笑话!”
他只是觉得天太热,长发麻烦, 随口一说而已,谁知爹娘抄起剪刀就要给他剪头发。
沈聿这才将手松开,什么也没说,气定神闲的画自己的画。
怀安又看向娘亲,许听澜默默起身转去暖阁,她最近很有兴致,新置了一架焦尾琴,慢慢将小时候的琴艺捡起来。
云苓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看见这号人似的,径直走进去,点燃了兽炉里的香薰,夫妻俩一个作画一个抚琴,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怀安愣了好半晌,什么情况?如此有雅兴?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商量着要去琉璃厂逛逛,晚上再去灯市口逛夜市。
怀安和芃姐儿相视一笑,还以为马上就能出门去玩儿了。
等了片刻,只见老爹一身宝蓝色暗花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娘亲穿鹅黄色圆领袍子,下面是与老爹同色的马面裙——还是情侣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挽着手臂出门了……
芃姐儿放下画笔:“哥,爹娘真好看,就是好像把我们给落下了。”
次日去文华殿,他就对荣贺说了这些诡异的现象。
“真是太奇怪了,我最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挨骂,不管是晚睡、赖床还是挑食、出去玩,都好像跟他们没关系。”
怀安有些隐隐的担忧,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阴谋。
抬头一看,荣贺一脸羡慕的看着他。
荣贺本来就羡慕他可以跟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去郊外打猎散心,再一听人家爹娘什么都不管,嫉妒的想哭。
十五岁束发之后,所有人对他的要求又高了一层,师傅们总是告诉他,他是与国之本,是国朝的未来,祖宗江山、天下万民都系在他的身上,他必须精进学业,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他要“亲贤臣,远小人”,要有仁慈爱民之心,不能放纵自己的私欲。
其实这些他早有心理准备,最让他郁闷的是,父皇在这些声音的潜移默化之下,也开始对他的学业严格起来,天天过问他的功课,对他耳提面命。
皇帝自己时常为国事感到无力,所以希望培养出一个中兴之主,也不枉费他受的这些洋罪……
总结来说,虽然自己不是龙,但他下了个蛋,正在积极的孵出一条龙。
荣贺拿了本书卷成筒,直接怼在怀安脸上,采访他:“所以你做了什么,让他们对你放任不管的?”
怀安一脸懵:“我什么也没做。”
“我们是好兄弟,你有妙招可不能藏私啊!”荣贺急急的问。
“真没有!”怀安细细一琢磨:“只是最近总嫌我爹烦,我娘就好一些,不像我爹,每一届小阁老塌房,总要唠叨我,你说关我什么事?他们干那些坏事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又不是我指使的。”
“沈师傅防患于未然嘛。”荣贺很和稀泥的劝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怀安道:“然后我爹说什么,我都答应的很快,找机会开溜呗。”
荣贺满脸疑惑:“就这?”
怀安点点头:“我正想找借口搬到前院去住,不想总被他们盯着。不过现在他们也不管我了,好是好,就是心里发毛。”
“他们是觉得你长大了。”荣贺道:“要是我父皇也有这个觉悟就好了。”
怀安道:“我们本来就已经长大了,雀儿村的男孩子到了十四五岁,都被当做整劳力了,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放手。”
“放手……”荣贺回味一句:“对!就是要让他们放手!”
“但是吧……”怀安道:“他们这放手放的有点突然,我感觉毛骨悚然的。”
“千万别怂!认怂就输了。”荣贺给他打气道:“他们越是试探你的下限,你就越要突破他们的底线,为了以后的自由,拼一把。”
怀安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相互加油打气。
跟荣贺聊聊天,怀安的心理压力小多了,看吧,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散学后,怀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孟老板商议合开酒楼的事,老孟也借着开海的东风大赚一笔,两人合计着在“来一品”的旁边开一家酒楼,老孟提议,就叫“一品楼”。
一品楼,一听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名字,再分一成干股给皇帝,让他把里里外外的牌匾楹联都包了,整条街谁家还有这样的排面!
怀安一高兴,隔日就换上自己新“设计”的短袖衫,随便穿一条薄裤,带着墨镜准备出街,和孟掌柜一起为“一品楼”选址。
清水棉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早夏的风一过,顿感神清气爽。
“诶呦,小爷!”郝妈妈拦住他:“您怎么穿个背褡就出门啊。”
怀安道:“天热啊。”
“不行不行,这样不成体统。”郝妈妈不依不饶,直到将许听澜吵了出来。
“太太,您看这……”
许听澜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难看啊,赶车挑担做苦力的不都这么穿么。”
怀安道:“还是娘亲思想开化!娘亲就是有品味!”
结果乐极生悲,被都察院的巡城御史看到,一道奏疏弹劾上去,指责他“身穿无袖背褡,贩夫走卒之态闲逛于街市,遮盖双目如盲似瞎,有失官体。”
总之骂的不太好听,且怀安一个散官,居然还要上表请罪,引咎辞职,在家等待都察院的判决。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怀安在文华殿就差点开骂了,想把那御史揪出来揍一顿,管天管地,还管他穿什么衣服逛街了!
这个无权无职净受窝囊气的官,不做也罢。
气呼呼的回到家,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就到处找爹。
沈聿今天下衙还算早,正在捻着云片糕喂荷花缸里的金鱼。
“我都听说了。”沈聿道。
怀安气的眼睛通红:“欺人太甚。”
沈聿拍拍手上的残渣,态度极其敷衍:“是啊,欺人太甚。”
怀安在院子里傻站了片刻,见老爹没有丝毫为自己报仇的意思,跺一跺脚,转身回房。
许听澜从堂屋里出来,看着儿子的背影,好奇的问:“不会是你安排人干的吧?”
沈聿眼底带着狡黠:“好叫他知道,走到哪里都是有规矩的,爹娘不管,外人来管时就没那么客气了。”
许听澜都不知该骂他还是该佩服他。
既然上书请辞,那就要“待罪”在家,怀安叹气,好家伙,沦落到跟郑瑾一个地步了。哦,他比郑瑾好一点,至少他还是直立行走的,没被打个半死……
因为郑阁老待罪在家,袁阁老惯会做老好人,张阁老是萧规曹随的保守派,这两位都曾是郑迁提拔的人,又到了这把岁数,已无心登顶首辅之位,郑阁老一时“窘困”,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消极怠工,做出避嫌的姿态。
整个内阁最忙的反倒成了老四老五——沈聿和曾繁。
沈聿忙的头顶倒悬,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许听澜生意繁忙之余,也只有余力教芃姐儿读书。
所以怀安就更成了三不管地带,只要每天活着回来就行,尽管他有些不习惯,但不得不说,真挺爽。
于是每天吃着零食磨着洋工做功课,动作也越来越奇特,劈着叉写字,拿着大顶背书。
沈聿下衙回来已是入夜,撞见怀安整个人倒挂在椅子上,吓了一跳。怀安猛然看见一个倒着的老爹,也是腿一软,从椅子上掉下来,好在他有点功夫在身,就地做了个后滚翻。
沈聿很想让他表演个胸口碎大石的,但一想到妻子的话,还是忍住了。
“你继续。”沈聿说完,轻轻关门离开,不留一个眼神。
怀安是彻底迷惑了,老爹被人夺舍了?顺便给他换了个娘?
越想越毛骨悚然,索性溜到爹娘的窗户底下听墙根,结果爹娘在里头……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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