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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那你在书店说‘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怀铭追问道。
怀安被他纠缠的快要疯了,灵机一动,装傻道:“都是什么金花瓶、西厢房的,教人插花盖房子的书有什么意思?”
怀铭一愣。
《金瓶梅》是插花,《西厢记》是盖房子?
怀铭忍不住嗤了一声,他年幼早慧,七八岁时就偷偷翻过此类书籍,便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
看着弟弟呆傻纯洁的目光,暗怪自己多心了。又赶紧敛笑:“说的对,是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只读经史,不去看那些杂书。”
怀安点点头:“我房里的书还读不完呢,哪有功夫看杂书啊。”
怀铭松了口气,牵着弟弟的小手往内宅去。
“大哥,你别把今天这事儿告诉爹啊。”一路上,怀安央告道。
怀铭斜了他一眼:“你还会怕爹?”
“爹凶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凶。”怀安道。
“真的吗?”怀铭哂笑:“我不信。”
怀安叹气,真是少不经事啊老哥。
沈聿只会在无意中树立长子的威信,却从不主动过问他们兄弟姐妹之前的事,哪怕是打起来,只要不往他这里告状,他都不会插手。何况怀铭少年老成,一定程度上比他这个亲爹还靠谱一点……
饭后,怀安就埋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过分的安静。
他在裁卡纸做排版,但在大人眼里更像是鬼画符。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围着他打量一圈,一脸戒备的问:“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怀安支起毛茸茸的小脑袋,见老爹正抱着妹妹拍哄。
沈聿喜欢女儿,得空就要抱在手里,生怕一眨眼就长大了似的。芃姐儿瞧见大大小小的卡片很感兴趣,探着身子,往桌上一通乱抓。
“芃儿乖,不抓哥哥的东西!”沈聿连忙制止。他不知道桌上那些鬼画符是什么,画得再丑,也是儿子用心画出来的。
芃姐儿咧嘴就要哭,沈聿忙从笔架上摘了支干净的紫毫笔塞进女儿手里转移注意力。
怀安想起前世,弟弟撕坏了他的作业,他气的推了弟弟一把,其实并没有多用力,却被父母骂了一整晚,夜深人静,幽黄的台灯下,他一边流泪一边补作业。
又有一次,弟弟吃糖卡住了喉咙,他第一时间冲上去,用急救课上学到的的海姆立克法锤击弟弟的胃部,妈妈在厨房忙碌,瞥了他们一眼,抄着锅铲冲上来大声指责他为什么打弟弟,爸爸也气势汹汹的从房间出来。
直到那颗糖从弟弟的喉咙里喷出来,直到爸妈拍哄着受惊吓的弟弟熄灯睡了,他也没能等到一句道歉。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时有发生,结论总是哥哥要让着弟弟,因为弟弟小,却没人想到他那时也是个孩子。
他朝着沈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漏风的小牙。
“傻笑什么呢。”沈聿道。
怀安迅速将桌上的卡纸整理成一沓,想到反正最后都要经过老爹的“授权”,索性拉他坐下,一本正经的与这位原作者谈起了出版事宜。
他也不怕老爹会觉得庸俗,一来沈聿从未对经商之人有所鄙视,二来这可是出书啊,是雅事,那不叫卖书赚钱,叫润笔之资。
沈聿见他神神叨叨的,只好叫进奶娘来,将芃姐儿抱去了东屋。
耐心听完儿子的描述,沈聿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你说他笨吧,小小年纪就想到了赚钱的法子,说他聪明吧,居然想靠出书赚钱。
不过他并未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只是说:“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如果你不嫌辛苦,可以试试。”
怀安目露惊喜:“爹同意啦?!”
沈聿点头,其实是无所谓的态度,小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随他折腾去。
怀安却一脸兴奋,事情比他想象中的顺利的多。得到了授权,又像摸像样的谈起利润分成,他打算将收益分成三份,一半给老爹作为版权费用,另外一半再分为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给赵盼。
老爹自不必说,他和赵盼的任务就比较烦杂了,从雕版到印刷,再到装订成册,要检查校对每一页的图文,分毫不能出差错。
这可是儿童启蒙读物,绝对要严谨再严谨。
沈聿看着他兴冲冲的劲头,猛然恍悟了,难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锦衣玉食、吃穿不缺,却突然琢磨起生财之道,原来是想趁机为小伙伴改善家境。
可这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沈聿不忍心打击儿子,只好将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你外祖家有私刻的生意,可以去问一下你母亲。”
所谓私刻,就是一些私人书坊为个人、寺庙、家族宗祠等刻书。国朝出版业发达,政策也自由宽松,几乎人人可以著书立说,获得一定的名气。但私刻的成本极大,市场需求不高,往往不以盈利为目的。
怀安自然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为现成的资源感到高兴。
他捧着老爹画给他的识字课本,一蹦一跳的去找好娘亲“谈生意”。
“出书?”许听澜一头雾水,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
沈聿在怀安身后,使了个眼色。
许听澜瞬间会意,十足认真的翻了翻怀安手里的画本,丈夫的作画功底她很清楚,书中的每一个典故,人物或动物,都画得惟妙惟肖,可爱极了。
“我打算先出一本《千字文》,试试水。”怀安眼睛里直放光。
许听澜逗他说:“做这样一套雕版可不便宜,你有银子吗?”
怀安一愣:“啥银子?”
许听澜道:“刻雕版呀。还有校勘、编审、书写、镌刻、印刷、装帧,都是要钱的。”
怀安搞不懂了:“书坊印我爹的书,我还要倒给他钱?我爹哎!那可是我爹哎!”
许听澜啼笑皆非,耐心给他讲解起时下出版的各个途径。
一是官刻,顾名思义,由国家出资出版的图书,如国子监发行的经史类书籍、启蒙课本;钦天监发布的黄历;太医院印刻的医学书籍、地方府州县刻印的地方志等。
二是坊刻,由书坊出资刻印小说、杂剧、科举用书、民生百科大全等,书坊主人也时常自编自刻,流入市场,获取利润。是解决市井百姓文化需求的关键,很接近于后世的出版社出版。
三是私刻,由个人出资刻书,类似于后世的自费出版,多是为了歌功颂德,或展示个人才华。
如果怀安能编出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或许可以走坊刻,甚至还能大卖,可他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原来我爹还不如银子管用……”怀安咕哝一句,猛然感到后背生凉。
沈聿默默挽起袖子,打算让他见识一下到底哪个管用。
怀安见势不妙,踢掉两只鞋,猴儿一样窜到娘亲身后“避难”,动作极其熟练。
“你怎么这么皮呀!”许听澜拍他一下:“一天不惹你爹生气,浑身不舒服。”
好在沈聿只是剜他一眼,并未和他计较。
怀安探出脑袋来,又问:“娘,那私刻有什么好处呢?”
许听澜看了一眼丈夫,笑道:“帮你爹赚得名望和声誉。”
怀安转头瞧了老爹一眼,摇头道:“大可不必!”
许听澜颇觉好笑:“怎么这么说?”
怀安指着沈聿一本正经道:“我爹,长成了这副模样,文章被印的满天飞,还需要什么声望?”
沈聿:……
分明是句好话,怎么听起来像骂人呢。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许听澜反问。
怀安苦着脸:“就真的赚不到钱吗?”
“赚钱的话……”许听澜迟疑着:“凡事都有例外,私刻只是成本高,其实未必会赔本。”
说完她就后悔了,只见神色恹恹的小孩儿猛地两眼发光。
片刻,怀安跑回西屋抱出一个匣子,挤坐在娘亲身边,里面是他攒了五年的零花钱和压岁钱,整整五年!
“够吗?”他问。
沈聿瞠目结舌,原来这小子这么有钱!
他一向不问庶务,俸禄和家里走账的月例全在妻子手里,外面的开销随支随用,从来不知道儿子比自己有钱。
许听澜笑道:“我早就说过,他很能存得住钱的。”
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此子颇得老娘真传!
可她更想不明白了,丁点大的孩子,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想着赚钱。想到她娘家弟弟从小就是财迷,莫非外甥随舅?
怀安见娘亲不说话,又将手腕上的金镯子撸下来。
“够了够了!”许听澜生怕他把衣裳被褥全押上,急忙制止。
许听澜被他缠的不行,只好开启拖延大法:“今天太晚了,改天叫云苓带你去外公家,跟外公舅舅谈这件事。”
“别改天了,就明天吧!”怀安急道。
“明天?你不读书啦?”许听澜反问。
怀安愣了愣,回头看看浅笑不语的老爹,很会审时度势的攀上沈聿的膝头:“爹爹,明天下午再放半天假吧,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沈聿刻意板着脸:“你在学堂里读书,也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假如怀安没有前世记忆,真的就被唬住了,可他上辈子小学初中都是双休啊!
“我还小呢,还在长身体,需要足够的休息和外出活动。”怀安抗议道。
揠苗助长势必阻碍孩子的成长!
沈聿气笑了,戳着他的额头:“你真是可大可小!”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许老爷子那一关,应该守得住……吧。

怀安想赚钱,大人们却像踢皮球。
沈聿将他团成一团踢给了许听澜,许听澜又将他打了个蝴蝶结抛给了外祖父。
次日,以晚上补齐功课为代价,怀安带着父母准备的礼品去了许家。许听澜重孝在身不便回娘家,所以自怀安出了孝期以来,都是独自来看外祖父母的。
许家的宅院比沈家大上几倍,园景也更别致。墙壁上的花窗形状各异,每一扇的背后都隐现着别样景色,或是枝叶错落,或是群芳争艳,一看就是花高价请来的花匠用心打理。
穿过重重回廊,几道月亮门,怀安才来到内宅,
外祖父母向来疼爱他,搂在怀里亲热了好半晌,这才把舅舅许少昂喊了出来。
舅舅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已经担起了家里多半的产业,听了怀安的想法,笑的前仰后合,又在二老锐利的目光中强忍了回去。
许老爷看着孙子,内心是崩溃的。
许家世代经商,做生意的本事刻在了骨子里,却没考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功名,这在重农抑商的时代,对家族长远发展非常不利。
全家最有才情的当属女儿许听澜,可惜是女儿身,无缘举业。好不容易嫁了个读书人,女婿也不负所望的进士及第,怎么生下来的孩子又做上生意了?!
怀安看出了许老爷的迟疑,扑进外祖父怀里,不停的给他洗脑。
出书可是很文雅的事,赚钱不是目的,目的在于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得到更好的蒙学教育,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许老爷被外孙逗乐了,给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认真”对待,这可是很文雅很正经的事。
许少昂干咳两声坐直,对大外甥说,许家确实有一间书坊,但规模极小,又没什么生意,能不能满足怀安的要求,他也不是很确定。遂叫来书坊掌柜,正儿八经的与怀安聊起了私刻业务。
许少昂不喜诗文,连杂剧小说也不爱看,所以并未用心经营这间书坊,掌柜叫李善财,人如其名,也算不上什么文化人,看着别人家的书坊经营的风生水起,空有羡慕的份。
东家不上心,掌柜不擅长,只是青黄不接的开在那里。
听说有生意上门,李掌柜两眼放光,再看看眼前的小孩子,他愣在了原地。
生意不好就算了,还要陪着东家的小孩玩过家家,命苦啊!
“呃……”只听李掌柜干巴巴的说道:“可以是可以。但雕版师傅年前被人挖走了,需要重新雇人。”
怀安拿出一沓汇票摆在桌上,忽闪着大眼睛问:“这些钱够吗?”
许老爷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哭笑不得,想告诉他财不露白的道理,又觉得憨态可掬实在不忍责怪,幸好是在自己家里,没有外人。
李掌柜眼都直了:“够了够了,这些钱,把书坊盘下来都尽够了。”
“真的!?”怀安眼睛一亮,搂着外祖父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好外公,把书坊卖给我吧!”
许少昂茶杯没端稳,洒了自己一身。
“书坊卖给你?”许老爷大笑:“好孩子,有魄力!”
“到底行不行嘛!”怀安扭股糖似的摇晃外公的胳膊,不依不饶。
许老爷宠溺的说:“谈什么卖不卖的,只要你不嫌弃,外公把它送你,权当补上你的生辰贺礼。”
因为怀安今年没有过生辰,也没收到什么像样的贺礼。许老爷其实早准备了全套的文房四宝要给他,全是名家名品,价值绝对在这间书坊之上。
“不行!做生意,在商言商。”怀安板着小脸道。
许老爷又发出一串爽朗的笑,道一声:“好!那就在商言商。”
言罢就令长子带着怀安去书坊看看现场。
书坊真的不大,二进的小院子,前院刻书印刷,后院住人。
怀安哪懂得这个时代的印刷器具,生意不好倒看得出来,雕版师傅被人挖走了,院子里的工匠都没开工,七倒八歪的蹲在院子里晒太阳。
见东家和掌柜带着个贵气的小娃进来,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懒洋洋的样子。
怀安四处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许少昂便让李掌柜盘点好书坊的一应账目、器具、物品、存料……准备下月初立契过户。
在外祖家吃完晚饭,怀安带着他的生辰礼物,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路上还想起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完喝完拿着走。
他前脚洋洋得意的走出许宅大门,许少昂在后头咋舌:“爹,您这不是坑孩子吗?”
许老爷瞪了长子一眼道:“我哪里坑他了?”
“这书坊青黄不接的,我早想关了它了,您把这烂摊子给怀安,他一个小孩懂什么经营啊,攒了这么多年的压岁钱打水漂,回头哭起来可不好哄。”
许老爷捻须一笑:“哄他做什么?我正要给他长个记性,让他明白生意没那么好做,好好读书才是正办。”
许少昂:……
还得是他老奸巨猾的爹呀。
怀安回到家时,爹娘正在堂屋坐着说话,地上铺了张白地蓝花的短毛地毯,芃姐儿在上头爬,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回来了?”沈聿不等怀安开口,端起一盏茶水,好整以暇的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
怀安点点头,想卖个关子。
“谈得怎么样啊?”娘亲也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的打开杯盖。
夫妻俩对许老爷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许家世代经商,财产用千万计,却最介意商贾这层身份,更看不惯小孩子不好好读书,满脑子生意经,家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赚那玩意儿干什么。
所以他们猜测许老爷定然会难为他,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等着看怀安回来有什么说法。他要真的小小年纪就把老奸巨猾的许老爷子搞定,这辈子也没有多少事能难得住他了。
“唔……”怀安咕哝了一声:“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夫妻二人会心一笑,打了个腹稿,正想出言安慰。
却听他们的好儿子挺起小胸脯说:“我把外公家的书坊买下来了。”
沈聿被热茶烫了嘴,许听澜忙搁下茶盏递手帕,杯盘叮当乱响,横行科场官场名利场的两位大佬稍微有些失态。
这娃,坑爹啊。

这娃坑爹啊。
沈聿扶额,官商结为姻亲本就有些敏感,这小子居然跑到外祖父家里收人家的铺子。
怀安见老爹脸色不对,笑容僵在脸上,又看看娘:“我没做错事吧?”
还是许听澜内功深厚,依然可以神色如常的说:“以后这样的事要先问过爹娘再做决定。”
娘亲这样一说,怀安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收铺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先跟父母商量一下的。
“我知道错了。”他小心翼翼的问母亲:“娘,那这个书坊,还能不能收啊?”
许听澜哭笑不得,他们本想坑孩子一把,结果反被坑了,能怪孩子吗?也没人告诉他不能买铺子呀。
虽然正常孩子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你收书坊回来,想做什么?”许听澜问。
怀安想了想,道:“自己刻书自己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许听澜无言以对。人不大,心眼倒是不少。可他没想过经营书坊的其他开销?典型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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