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今天放羊了。
城内大小私塾几乎全部放假,因为传胪大典之后,照例是御街夸官,三鼎甲骑着三匹纯白色的骏马,披红挂彩,带着一众仪仗,穿过热闹的长安街,接受全程百姓的观瞻。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是对大大小小的读书人最直白的激励。
每三年一度的热闹景象,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街道两旁,沿街酒楼的包厢早在半个月前就已订满。
怀安如今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在淮扬楼二楼包下一个视线最好的雅间,叫上哥哥姐姐五个,扛着芃姐儿一起上楼,点上几碟点心,一壶茶,等待仪式的开始。
“来了来了!”怀莹也顾不上往日里大家闺秀的矜持了,拍着栏杆激动的喊:“快来看,堂兄是状元!”
怀安腾然起身,迎面骨撞到了凳子,疼得一窜一窜。
只见大哥已经换上圆领朝服,胸前补鹭鸶,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骑着骏马走过热闹的长安街,真叫一个掷果盈车,香帕如雨。
“大哥大哥,嗷嗷嗷!”怀安激动欢呼。
待仪仗逼近,怀安一声令下,一道卷轴滚落,从二楼向下展开一条竖幅,上头赫然十个大字:
大哥放心飞,小弟永相随!
“沈兄快看!”身边的探花郎指着楼上提醒他。
怀铭抬头,先是哭笑不得,随后见怀安扳着栏杆朝他疯狂招手,整个上半身探在外面,顿时一阵心悸,生怕他大头朝下摔下来。
正打算下马上楼管管这个熊孩子,好在陈甍探出头来,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怀薇有意逗他:“怀安,你可要加把劲呀。”
有个状元当大哥,压力山大吧。
怀安一心看热闹,满不在乎的指着楼下对姐姐们说:“怕什么,八年后我也长这样。”
两个姐姐笑着打趣他:“你哪儿来的自信!”
怀安就是这么自信,要做就做史上最帅小阁老——被他卖了的那个不算。
第113章
御街夸官之后, 怀铭作为新科进士的代表,要领班拜谢坐师,然后参加礼部的宴席, 沈聿作为翰林院的主官,自然是要出席的。许听澜则会在家接待上门贺喜的女宾。
所以怀安今天没人管,看完了热闹,转而去了他的书坊视察工作。
书坊在孙大武的管理下井井有条的运转。怀安特意没有让娘亲帮他招募新的掌柜, 去年年底封账时,将孙大武提为了书坊掌柜。
这个月,孙大武凑了凑手头的钱, 在郝家胡同附近赁了个很小的院子, 和女儿搬出去单独居住。
“两个女孩儿一天比一天大了, 总跟我挤在一个屋里不方便。”孙大武向怀安解释。
怀安知道他说的比较委婉, 三院还住了别的几家人,人多且杂,孩子有娘一起照顾还好些, 只有一个爹, 再细心也总有看不见的时候。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可是京城的这个地段,即便是很小的院子, 租金也着实不便宜, 怀安估摸着,至少要花掉他月钱的一小半, 另外还要供两个女儿读书, 交束修, 买纸买墨,另起了炉灶, 买菜做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应该挺紧张的。
怀安环顾四下,对孙大武道:“以后每月给你补贴二钱银子,要保密哦。”
孙大武既惊又喜:“谢谢东家!”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老气横秋:“年轻人,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
孙大武丝毫不觉得别扭,信誓旦旦的说:“东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怀安又叫来喜娃,喜娃终于通过了郝师傅的考验,开始学习刻板,他识字多,人又机灵又肯吃苦,教起来并不吃力。
怀安也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月钱不重要,学东西最重要,凡事要往长远看。”
只能说这个时代的员工太好忽悠,喜娃憨厚的笑笑:“我一定好好学,东家。”
从童书坊出来,又去了皂坊。
在丁掌柜的协助下,皂坊开到了京畿和江南一带的十几个府县,不少妇人以制皂为业。
当然,因为香皂的工艺并不复杂,且没有核心配方,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制,好在他们已经提前占领市场,且形成了一定规模,积累了很好的口碑,所以并不惧怕同行竞争。
毕竟不是什么香皂,都是皇家控股,太后亲自代言的玉容养肤皂啊。
走马观花的巡视完皂坊,也将近申时了,怀安钻进马车往家走,虽然爹娘今天没空管他,但他还是要自觉一些,早点回家,信任是需要维护的嘛。
路上经过梦祥斋,他忽然想起上个月给芃姐儿打了个金镯子,便叫车夫停车,既然路过了,索性取了回家,顺便给娘亲选个首饰。
跳下车,发现梦祥斋门口停着另一辆马车,车厢顶棚挂着“陆”字灯笼,这马车怀安认识,陆显曾坐着他去翰林院上衙。
陆伯伯显然不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金器铺,应该是他的家人,说不定有他未来的嫂嫂。
作为一个喜欢吃瓜的好少年,怀安当然要进去看看了。
因为今天都去看“御街夸官”了,整个内城万人空巷,所以店铺里人并不多,只有一对姐妹在店内的成品区挑选首饰,姐姐看上去十六七岁,妹妹只有七八岁。
想到陆伯伯只有两个女儿,他大致能猜到,那个穿着蜜合色大氅,松绿色马面裙,轻纱遮面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啦。
按照他的性格,是一定要上前打招呼的,可是害怕自己贸然出现唐突了人家,只好装作不认识,让店家将自己订好的金镯子拿出来,又给娘亲挑了件首饰,便离开了。
“梦祥斋的东西好是好,就是工价太贵了。”他对长兴抱怨。
长兴笑道:“小爷如今还心疼这点工价吗?”
“不是我。”怀安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便上了马车。
回家的时候,礼部的宴席才刚刚开始,家中庆贺的宾客也将将散去。
许听澜忙的晕头转向,囫囵了儿子的脑袋一把:“野回来了?”
怀安强调道:“娘,我是巡铺子去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看把你厉害的!”
怀安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面躺着一对四珠葫芦的耳环。
许听澜惊喜的接过来,在耳畔比划着:“好看吗?”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东西一般,主要是娘衬得它好看。”
哄得好娘亲心花怒放,又把芃姐儿捞过来,将金镯子套在她肉乎乎的藕节儿一般的小胳膊上。
入夜,前院的婆子来传话说,老爷喝多了,两个小厮要搀着他进内宅,令她先来知会一声。
宅子大了规矩也多,前院的男仆进入内宅,是要提前打好招呼的。
新科状元的亲爹,不被灌醉才奇怪呢,许听澜早有预料的点点头,命人拿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搀着醉醺醺的丈夫进来,一路去了东屋。
怀安帮娘亲一起,将老爹外面的衣裳脱了,又脱去鞋袜。
沈聿像个软手软脚的提线木偶,人人摆弄。看到许听澜,忽然哼哼唧唧的告状:“礼部那些人……喝起酒来像土匪一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对对对,都是土匪。”许听澜随口敷衍着,往他嘴里灌醒酒汤。
“不喝了不喝了,不胜酒力。”沈聿推推搡搡的直摇头。
许听澜万般无奈,只好说:“怀铭高中状元,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必须满饮一杯。”
“是吗?”沈聿含混的笑笑:“那得喝。”
说着,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好酒量好酒量。”许听澜哄孩子似的,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扶他靠在床头。
怀安叹气:“这也太好劝了,怪不得醉成这样。”
许听澜将丈夫交给儿子,转出内室,问小厮:“老爷都喝成这样,大爷呢?”
“大爷也喝了不少,回东院歇下了。”小厮道。
许听澜点点头,使唤儿子:“怀安,带着醒酒汤去瞧瞧你大哥。”
儿子长大了就是好使唤。
怀安便提着食盒,穿庭过院,来到东院。
怀铭读书专注,院子里清净别致,没有一点鲜亮扎眼睛的东西。小厮丫鬟从屋里出来,朝怀安行礼:“安哥儿来了,大爷要一个人待会儿,让我们先出来。”
怀安道:“我知道了。”
大哥喜静,这一整天闹哄哄的,一定吵的脑子都炸了吧。因此怀安蹑手蹑脚的走进内室,只见老哥已经换下一身状元红袍,靠在床头,阖着双眼,气息匀称,倒像是睡得很熟。
他轻轻将食盒放在案头,正要离开,发现桌上扔着一支尚未开笔的紫毫,好东西啊好东西,偷走!再看架子上,一刀上好的生宣很适合作画,偷走!松烟墨,偷走!歙石砚,偷走!殿试都结束了,这些用不完的文具当然要传给自己的好弟弟啦。
他捧着个篮子狗狗祟祟的贴边溜走,溜到一半,不留神踢到凳子,发出“砰”的一声。
怀安一时间愣在原地屏息凝神,再看向老哥,居然毫无反应。
“这是喝了多少啊,睡得这么沉。”怀安轻声嘀咕。
忽然玩心大起,将篮子搁在一旁,从笔架上摘了一根小楷笔,蘸饱墨汁,悄悄溜到老哥床边,捂着嘴窃窃的笑,打算在他脸上画个小胡子。
谁知还未落笔,怀铭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手腕,勾手,锁喉,反剪双手,一气呵成。
怀安惊叫:“大哥你没醉啊!”
怀铭冷笑:“我这个年纪,又有父亲在前头挡着,能喝多少?”
怀安恍然想起大哥只有十七岁,大家喜欢灌状元喝酒没错,可谁会真的灌一个未成年呢?凡尔赛啊,赤果果的凡尔赛啊!
“哥,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怀安哀嚎道:“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怀铭咬牙切齿的勒紧手臂。
怀安挣扎两下:“哥,你放开我,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你看完保证就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怀铭只撒开一只手。
怀安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喏,你把它送给我未来嫂子,她一定喜欢。”
怀铭这才将他完全放开,接过发簪,只见簪上是两只点翠的蝴蝶栩栩如生,肩膀和触角都在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翩然飞到空中。
美则美矣,只是怀铭这样的男子眼里,发簪长得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他问。
怀安笑道:“今天去梦祥斋碰到了未来嫂子——我没有打扰她哦——她正在挑首饰,应该是相中了这支发簪。但你看这工艺,不是一般的贵,便又放下了。我当时走了,回过头,又让人悄悄去买回来了。”
他说着话,脚步已经溜到了门口,趁老哥不注意,撒腿就跑。
“你站住!”
怀铭想到白日里他当着全城人的面拉的那条竖幅,搁下发簪,一路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上房。
怀安看到好娘亲正从东屋里出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娘,救命啊!”
许听澜见兄弟俩快要打起来了,假装屋里有人叫她,说了句:“哎,来了。”便转身回屋了。
怀安傻愣之际,怀铭一把薅住了他:“不是永相随吗?你跑什么?”
怀安赔笑道:“那只是应援词,烘托气氛用的,你都要揍我了我还不跑啊?”
怀铭乜了他一眼,拿这个弟弟没办法,正色问:“发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怀安笑道,“兄弟之间不讲这个。”
怀安嘴上大气,心头滴血,老天有眼,这本来是他给大哥大嫂准备的新婚贺礼啊,现在笔墨纸砚没偷成,为了保命提前把发簪搭进去了,又要多花一份钱准备贺礼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第114章
芃姐儿抱着虎头枕从屋里跑出来看热闹, 结果两个哥哥已经休战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重新开战的苗头, 生气的迈着小短腿回房睡觉去了。
许听澜也从内室出来,关心的问怀铭感觉如何。
怀铭笑道:“不碍事,母亲,没喝几杯, 是父亲教我装醉的。”
许听澜啼笑皆非,还是命人拿来解酒的葛根水,并一些容易消化的点心, 还给怀安端上一碟糖橘。
母子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云苓进来说:“前院来了个掌柜, 找安哥儿的。”
“找我的?”
怀安放下茶点来到前院, 见是孙大武。
孙大武跑的额头见汗,这么晚打扰东家,有些赧然的说:“东家, 赵二打凤妮, 女工会去拉架还不老实,现在被捆在院子里呢,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办, 来请东家示下。”
怀安登时瞪起眼来:“走走走, 去看看。”
走出几步,又停下, 回到内宅跟娘亲说了一声, 许听澜道:“带足了人手再出门, 早去早回。”
路上,孙大武简单向怀安解释了前因后果:“赵二嫌凤妮赚的不如三娘他们多, 晚上又跟哥儿几个喝了点酒,回到屋里就开始闹事。”
怀安心里一咯噔,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啊,社会制度不健全,贸然雇佣女子做工反而增加压迫。”
“您说什么?”孙大武问。
怀安道:“没我说幸好小爷我高瞻远瞩,提前成立了女工会。”
夜色更深了,书坊的院子里点起几盏灯笼。
凤妮坐在角落里抹眼泪。赵二手脚被捆着,坐在灯笼下,女工会的姐妹们正围着他,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凤妮年纪轻,身子骨弱,出来做工已经很辛苦了,东家掌柜们都没嫌她做得少,你倒嫌弃上了,没有她贴补家用,你喝的上这口酒吗?”
赵二趁着酒劲翻翻白眼:“我打我婆娘,衙门里的县老爷都管不着,要你们管……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是吧?”怀安眉梢一挑,大步走进院中:“大兴县的陆知县是我亲大爷,最多一句话,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吩咐何文何武将他拎起来:“走,去县衙!”
赵二吓得立马瘫软:“东家东家,我错了,东家,我不是人,我喝酒喝昏了头犯糊涂!”
怀安气笑了:“你这不是很清醒吗?”
“我真是喝多了,东家,你饶了我!”赵二道。
“喝多了?”怀安反问:“你怎么不去打掌柜,怎么不敢打东家,只敢打媳妇?”
“我我我我……”
“姚主任,咱们先前是怎么规定的?”怀安问。
姚翠翠从凤妮身边站起来,大声说:“我刚刚问过凤妮了,她说不愿意再跟你过,今后立女户也好,或者另外嫁人也罢,都与你再无关系。”
“什么?!”赵二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巴掌打下去,把自己打成光棍了?
怀安心里暗暗给凤妮竖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勇敢又清醒的姑娘,敢于冲破世俗的束缚,远离这样的男人。
他转而对孙大武道:“今天就让赵二搬到前院住,不许再踏进三院半步,三天之内卷好铺盖送他离京。”
赵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怀安却不为所动:“让丁掌柜安排你去邻省的皂坊做工,或者你自己回乡另谋出路。带他走。”
最后一句,是对何文何武说的,赵二悔不当初,哭成一滩烂泥,被拖了出去。他不但成了光棍,还失去了宝贵的京城户籍,能不哭吗。
“知足吧,东家起码给你留了条活路。”何文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往死里作。”
怀安站上台阶,目光扫过众人:“趁着今天人多,再强调一次,我既然雇用了女工,就会保障她们的权利。在我的地盘上做事,守我的规矩,我绝对不会亏待大家,谁要是不情不愿,出门右转不送,谁要是心有不服,尽管去衙门告,小爷我奉陪到底!”
众人一阵心悸,一时间忘了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九岁孩子,个个噤若寒蝉的回答:“不敢不敢。”
怀安闷闷不乐,回家的一路上,长兴都在哄他开心:“小爷今天的样子很像老爷。”
怀安一抬头:“真的?”
长兴坚定的点头:“简直是威风八面、气焰熏天、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怀安翻了他一记白眼:“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了。”长兴道:“对付赵二这种人,说教是没用的,只能施威,顺便杀鸡儆猴。”
怀安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倍感无力。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穿越者苟命技能之一就是熟读律法。丈夫殴打妻子,非折伤勿论,妻子殴打丈夫,却被列为“十恶”,但凡动了手,最轻也是杖一百,折伤以上罪加三等,重伤以上判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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