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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怀安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寝宫内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荣贺险些瘫在地上,不顾太监宫人的阻拦,跌跌撞撞闯进产房,一路吆喝着:“保大人保大人,别管小的了!”
怀安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心惊肉跳,随即内室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荣贺闯入产房,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乾清宫内,皇帝正召集内阁阁臣们议事,皇帝悯恤姚阁老大病未愈,还命人赐了座。
这时陈公公来到殿外,向皇帝禀报:“陛下,东宫遣人报喜!”
皇帝微怔,众人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只见花公公端着一个托盘,跪在宫门之外,托盘上摆着一件玉器,那是一枚玉璋。
花公公朗声报喜道:“太子妃诞子,陛下喜添皇孙!”
陈公公和刘公公也跪了下来:“陛下大喜!”
殿内所有太监一齐跪地称贺,阁臣们也相继跪倒:“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片刻怔愣之后,自然是喜上眉梢,当即命左右拿出事先备好的长命锁,那是一枚赤金镶玉的金项圈儿,希望长孙健康长寿。
另依照仪制赏赐喜庆宝物、宫女、太监,不做赘述。
年关将至,各衙都在进行各项收尾工作,准备腊月三十封印,回家过年。唯有文渊阁的议事厅内气氛紧张,毫无过年之前的松懈。
他们在讨论明年的工作重心——考核吏治、清点卫所人口、清丈屯田,以及太子的《提请设立京卫武备学堂疏》。
按照旧例,武学的经费有过两种情况,一是武将子弟自付学费,无疑在当时引起了众多武将的不平;二是由兵部拨款,兵部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笔钱,却惨遭层层盘剥,真正用于办学的经费寥寥无几,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姚滨阴测测的说:“驴不上磨,一心只想着吃草料,是懒病,只有用鞭子抽。”
他一向如此,即便当着圣驾,也敢直截了当的骂满朝文武都是驴。
他想办武学、开港口、造宝船、下西洋,他要为朝廷开源,缔造盛世……可是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树冠想要繁茂,必要先将根系上的溃烂治好。
可是整顿吏治、整顿军制,制定更加严格的考核标准,势必会触动众多文官武将的利益,甚至会加剧地方官员对小民百姓的盘剥。
姚滨又是个有些蛮横又十分霸道的人,喜欢以强权压人,不肯接受同僚们徐徐图之的建议。许多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出声,实际上积怨颇深。
就连沈聿也开始劝他,步伐不妨放慢一些。姚滨充耳不闻,他的眼底是两片发黄的浑浊,面色也愈发暗黄,总对沈聿说:“时间不多了。”
沈聿不明白他所说的时间,到底是大亓的国祚,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亦或二者皆有,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喟叹。
为官到这个地步,沈聿是不乏门生故旧的,他们都不太明白,以沈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足以与姚阁老一较高下,何况姚滨身患沉疴,沈聿却春秋鼎盛,何不趁机将其赶出内阁,而是甘愿屈居其下做一个副手?
因为沈聿心里很清楚,国朝延续至今,颁布的政令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治国安邦的良策,却每每收效甚微,一百多年的积弊使得这些政令如石沉大海,新鲜的血液注入其中如杯水车薪,官场中人照样的贪贿、畏缩、敷衍塞责、不作为。
积弊不除,多好的政令都收不到效果,可要根除陈规陋习,就要剜疮割肉,就会疼,会流血。
他虽也做过“欺师灭祖”的事,可当时一是为了大局考虑,二是为了避免恩师的晚节不保,如今正值新政的关键时期,他就算有争斗的野心,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内斗的。
腊月三十,各衙封印。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内阁成员大换血,六科归入内阁管辖,姚滨分管的吏部对内外官员进行了大清洗,税制改革、币制改革已经开始推行……
其实新皇登基的这些年,朝廷已经有了万象更新的气息,不少人深切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正在朝他们逼近,有人期待,就有人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论如何,各衙都要封印,没吵完的架,也要留到年后慢慢吵。
沈聿回到家,芃姐儿迎出来,她穿着豆乳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银红色白绒缘的对襟比甲。夏日里参加军训晒黑的小黑妞,如今又变回了肤白胜雪小俊妞,只是脸颊上蹭满了面粉。
沈聿看到女儿,便将满心的忧虑一扫而空,笑着问:“怎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芃姐儿一手拿袖子蹭脸,一手挽着他的小臂叽叽喳喳的告状:“哥哥姐姐弄的,他们不往面板上撒,净往我脸上抹!”
“真是不像话了!”沈聿笑骂:“他们弄面粉做什么?”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简直要造反了。”芃姐儿绷着小脸。
说话间便来到主院,欢笑声透过门窗院墙一直传到了院外。
上房堂屋中已经摆好了大食桌,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正坐在一旁说话,小辈们围在食桌前鼓捣着包扁食。
“爹回来了!”怀安一脸坏笑,背着手蹭过来,趁芃姐儿不备迅速出手,往她额头上添了三道杠。
芃姐儿“哇”地一声叫出来,怀安大笑逃跑,沈聿撸起袖子就要抓他。
满堂欢笑,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冲上天际的焰火,照亮了堂屋门外一小片夜空。

大年初一, 从四更天开始,就有人上门拜年。
怀安惺忪着睡眼爬起来时,天光还很微弱, 迷迷糊糊的先往枕头下摸,果然摸到一个大红包,今年恰好是牛年,里面是一张赤金的生肖牛金箔, 并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刚一拿起,就掉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金锭。
这是祖母的习惯, 有时是金手串, 有时是金箔卡, 都是当年的生肖, 是压岁钱的意思,家里小辈人人都有,至于小金锭, 那当然是人美多金的好娘亲的习惯啦。这些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感, 即便是怀远和邹玥、怀莹和陈甍这样成了婚的也有,怀薇和顾同虽然不在家里过年,但初二回门时也有。
沈家的孩子从没有骄奢淫逸的毛病, 所以从小零花钱充足, 也纷纷攒起了小金库,这个家里真正的穷人只有老爹而已。
爹娘去参加正旦的大朝会了, 怀安跟着堂哥表哥接待上门拜年的人。
时下拜年并不一定非要进门, 多是“望门投帖”, 宾主都不至于那样忙累,又送上了心意, 真正做到了轻松拜年。
辰时末刻,沈聿夫妇才从宫里回来。
沈聿怕被拜年的同僚下属堵在家里,迅速换下一身公服,准备先带怀安去姚阁老府上探望一番,再打发怀安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怀安被叫回正房时,许听澜已经除下一身了诰命冠服,改了淡妆,拿着几分礼单,正以当下准备的礼品为例,一点一点的教怀莹和芃姐儿要如何备礼,亲戚、好友、同僚、上司、下属、远近亲疏,各有各的礼数,半点不能出错。
虽说陈甍如今还在翰林院庶常馆读书,可是三年期满之后参加朝考,也要正式任官,两个孩子迟早要脱离他们独立交际。
芃姐儿是跟着姐姐顺带听的,大家闺秀到了这个年纪,管家理账都是必修课,女子职在中馈,即便如许听澜这样,在外面也撑着一片事业的,回到家也不得不料理这些冗繁的家务,所幸沈家人口简单,一家人心思也整齐,才不至于分身乏术。
芃姐儿在家可以无拘无束,日后成了婚,在家事账面上发昏,摆宴席都排不好座次,那是要遭人笑话的。
可是芃姐儿心思根本不在,一会儿纠结花架子上的君子兰怎么还没开花,一会儿又想去院子里打雪仗,弄的许听澜头疼不已。
怀安还来添乱,从背后变出一个用雪球攒成的小鸭子,说忙完了年,和谢韫一起,带她去女校大操场上打雪仗,教她骑马,芃姐儿的心都飞到郊外去了。
许听澜气的拧着儿子的耳朵扔给他爹,让沈聿直接送到谢家去,不用带回来了。
姚府正房外,金方海背着医箱骂骂咧咧:“大年初一把我叫过来看病,光看病有什么用?”
“我都不用把脉,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干了什么!”
“不听大夫的话,又何必要看大夫,砸人家的招牌!”
姚泓追在他的身后,一边道歉,一边拉劝。
府婢引着沈聿父子恰进到二门,便听院子里一阵嘈杂。
金大夫认得怀安,拉着他就是一通抱怨,什么一大清早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啦,扁食都没吃上一口就来给姚阁老诊脉,结果上次嘱咐他的事项一概没有遵守,这会儿病倒了,又叫他来。
怀安劝道:“别发脾气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回回给他下药吧?!他如今也不吃这一套了。”金方海道。
怀安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叫他小声点说话。
金方海这才看到沈聿,疑惑的问:“这是谁?”
“是家父。”怀安道。
“沈阁老?”金方海朝沈聿打了个躬:“劳烦您去劝劝姚阁老,他的病一定要戒嗔怒,禁劳累,他偏偏整夜的熬,熬到最后油尽灯枯,华佗来了都没得救!”
沈聿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郎中。
怀安忙替金方海解释:“爹,金大夫无意冒犯,是急坏了。”
沈聿颔首道:“我会去劝他。”
金方海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了火,也有些赧然,见人家堂堂次辅都没与他计较,这才缓和了语气:“药方已经开好了,照方抓药便是,我隔日再来。”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有劳金大夫了。”
金方海朝她行了个礼,收起诊金,背好医箱离开了。
沈聿被人引进内室,怀安则留在外面跟姚泓说话,姚夫人叫人拿来老家的茶点给怀安用。
姚泓一脸愁容道:“我们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要他还在这个首辅位上,就不可能安心养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他的选择。”
怀安心如明镜,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吃点心,回想起当初起复姚阁老的旨意,还是他跟陈公公一起去传的,如今姚阁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也不舒服。
“我要去考中书舍人,进内阁帮他!”还当着外人,姚泓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怀安愣住。
姚夫人也同样惊讶,问道:“书院那边呢,你不去教算学了?”
姚泓看看怀安,焦躁的挠挠头:“还不到考试的时候,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姚泓心意已决,怀安是不会劝阻的,书院的课程固然重要,可在他眼里,家人是无可替代的,时下精通算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再慢慢寻找便是。
正月初九,姚滨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逮着姚泓大骂。
前年叫他去考试,他非要去雀儿山书院教算学,如今又闹着要辞去书院的职务。再回来考中书舍人,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气的砰砰直拍桌子:“你都快四十岁了,又不是四岁,还不定性,非要我死都闭不上眼吗?!”
姚泓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气得他险些又病一场。
话是这样说,正月初十,百官复衙,姚滨劳心案牍之余,还是替弟弟弄到了考试名额。
正月十五休沐,姚泓去了沈家找到怀安递辞呈,他下定决心辞职考公了,还顺便向怀安举荐了他在邢州的几何学老师——来自泰西的传教士安戈斯。
怀安当场让姚泓写了信,派何文何武拿信去邢州找这个叫做安戈斯的传教士,在他的印象里,传教士是很喜欢跟士大夫打交道的,希望对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待长兴端着笔墨下去,四下无人,姚泓悄悄对怀安说:“就算这个安戈斯来了,你也给我留个位置。”
怀安一愣:“为什么?”
姚泓道:“我离开不了太久,这次的中书舍人考试,我要舞弊。”
“啥?!”怀安吓得险些叫出来,低声问:“又舞弊啊?”
姚泓点点头:“我要把他拉下水,让他被迫致仕。”
怀安嘴角直抽抽,又来,这也太坑了吧……
“没有别办法了,必须让他致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病去。”姚泓道。
怀安皱眉咋舌——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挨揍吧。
正要劝他三思,沈聿来到前厅,怀安立刻闭了嘴,灌了口茶水压压惊,状若无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中书舍人考试,设立在文渊阁一个空置的偏殿,姚泓入场之前,怀安特意来看他。
书坊的郝师傅技艺精湛,雕刻印刷出三份字体极小的夹带,一份《大诰》,一份《会典》,一份《亓律》,都是必考内容,缝在直裰的夹层里,这样的考试又不比科举搜查严格,只要姚滨带进去,当着监考官员的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抄,这次的舞弊就成功了。
“你舞弊归舞弊,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怀安千叮万嘱。
“放心,”姚泓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
怀安点点头,心脏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姚泓舞弊,又不想让姚阁老累病而死,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日头一寸寸的升高,飞檐上冷翠的绿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此时正值散朝,几位绯袍官员在下属的簇拥下朝着文渊阁走来。姚阁老走在最前头,正与沈聿絮絮讨论着什么,精神抖擞,目光灼灼,如果忽略他暗黄的脸色,几乎看不出病态。他不肯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即便走在路上,也在一心多用,分派着大小事务。
姚泓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兄长,那一袭绯红色的苎丝官袍,方方正正的补子,是一只洁白傲然的仙鹤,祥云环绕,振翅欲飞,套在姚滨有些老朽而清瘦的身躯上,尽显一身嶙峋风骨。
这时,怀安越过攒动的人头放眼看去,文渊阁外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点名。
“姚泓。”官员点到了姚泓。
怀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纸。
姚泓红着眼眶:“帮我销毁!”
“什么?”怀安懵了。
“他把一腔抱负看得比命还重,我不能毁了他,我要去帮他。”姚泓说完,毫不迟疑的跑去点名处应卯了。
怀安低头一看,是他打算夹带的小抄,姚泓事到临头放弃了舞弊的念头。
“怀安。”沈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怀安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将夹带藏在身后,心虚道:“去东宫路过,来瞧个热闹。”
言罢,背着手的朝几位大人见礼。
“藏什么呢?”沈聿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脚底抹油,边说边往后出溜,“爹,您忙,我上学去了。”
言罢,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陆显一头雾水:“这孩子,到底是去东宫,还是去上学?”

第195章
怀安溜出宫门来到大街上, 漫无目的的逛了逛,被一阵香甜气吸引到小胡同里,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 包了几块烤红薯,趁摊主打开炉膛添炭火的时候,将一团小抄扔了进去,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
胡同口恰好有个小塾学, 学堂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 所恶有甚于死者……”
怀安喃喃道:“所恶有甚于死者, 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爷, 您说什么?”长兴问。
“没什么, ”怀安振作了不少,“咱们去女校吧。”
找韫妹妹一起吃烤红薯去!
次日再回国子监时,谢彦开将修订完毕的《字海》的给了怀安。
怀安兴奋的双手去接, 谢彦开却晃他一下, 又收了回去。
“这个月共让你背了十三篇程文,一起背来听听,背一篇给一本。”谢彦开道。
怀安瞠目结舌:“什么?”
他这个烂记性, 即便是当时背下来了, 现在也都忘干净了。
谢彦开叹了口气,指指窗边的一副桌椅:“给你一天时间, 就在这里背, 背下来就算。”
怀安愁眉苦脸, 唉声叹气,可他实在急于将《字海》拿到手, 拿到书坊刊印,赚一笔钱……不是,是刊行天下,让更多人识文断字,读书明理。
“快去快去!”谢彦开推掉了所有不急的事务,打算陪他耗到底。
怀安捧着一卷厚厚的程文去了窗边坐好,从一个月前的一篇开始背。
谢彦开慢悠悠的说:“这些程文篇篇都是精品,选自今科秋闱可能出任主考的官员旧作,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位置,你要认真领会,不能牵强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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