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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莲(一寸方舟)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些,便抬起头,望向了不周山的方向。
而此时的元莲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仙府中,而是和师兄一起去了无上天宫。
道纪神王已经知道她回来了,便大开宫门,放女儿女婿进来。
幼年形态的元莲坐在道纪膝上趴在他怀里,手指抓着他颈上垂下来的丝绦把玩。
道纪含笑看着她,任她捣乱,过了一会儿方才抬头,揽着女儿对苍海道:“这一趟辛苦你了,替你师叔忙了一场。”
苍海摇了摇头:“说什么‘替’呢,天道在上,哪里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道纪点了点头:“这样说也是。”
苍海仔细看了他几眼,突然道:“师尊,您的脸色不大好。”
道纪不甚在意地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道:“年纪大了,精神不振是常有的事……你们不必多想。”
元莲这时抬起头来,盯了父亲好一会儿,突然伸出小胖手来,摸了摸他眼角愈发深刻的纹路,接着用了几分力气,像是要给他把皱纹抻平似的。
道纪被她逗笑了:“怎么,嫌弃为父老了?”
元莲皱了皱细细小小的眉毛,竟还当真点了点头:“多了一根。”
道纪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故意逗她:“都是生了晓莲之后被小混蛋愁的。”
元莲当即瞪大了浅灰色的眼睛,细声细气地反驳道:“才不是!”
“怎么不是?”道纪说道:“你出生时父亲还年轻呢,这些年过去,都是被你愁老的。”
元莲见他说的认真,下意识仔细的回忆了一番——她的记忆中确实有刚出生时父亲还是青年的样子——但只有很短的时间,再后来,他就渐渐变成了一副老年人的样子了。
这样一想,她不免没了底气,瞄了一眼道纪花白的胡须,低头支吾道:“才不是……”
道纪乐呵呵的笑了。
苍海本来眼中也有笑意,但是慢慢地,那笑意便消失了,他看着此刻尚且年幼的元莲,再看看日益衰老的道纪,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元莲在父亲身上粘了一会儿,到底是短时间内横穿了西、中、东三个州,即便是仙尊修为,也不免有些乏了,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疲惫感,竟然罕见的有了一点睡意,伏在道纪膝头,不一会儿就静悄悄的闭上了眼睛。
道纪摸了摸她的脑袋,调整了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接着将宽大的袍袖盖在了她的身上,顺便也盖住了包括耳朵在内的大半张脸。
他抬头望向苍海,目光深沉莫测,没有了之前看向女儿的那种慈爱和亲切。
“你要说什么?”!

面对着道纪神王幽深一片的眼眸,苍海发觉自己竟一时哑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在对方只是盯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去专注地注视着女儿安静的睡颜。
苍海犹豫着,组织好了语言后才道:“师尊,晓莲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道纪头也不抬,慢悠悠的反问:“她是我的女儿,你说她哪里特殊?”
是啊……身为道纪神王唯一的血脉,元莲当然是这世上最特殊的女孩子,但是仅仅是这样么?苍海总有种感觉,就算除去父系的血缘,她依然是特殊的那一个。
苍海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笃定道:师尊,您明知我的意思。”
道纪的衣袖轻轻的遮在元莲耳畔,却足以让她完全不被二人的声音打扰,安眠于父亲的膝上。
他凝望着女儿的侧脸,许久之后才道:“她真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是不是?”
“是啊……您说的对。”苍海也同他一起看着元莲,低声道:“她是我的道侣和妹妹,您总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守护她的资格。”
道纪说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就这样继续下去就好。”
苍海摇摇头:“我有预感,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感觉让我不安……师尊,晓莲与已经近在咫尺的天道大劫,是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大劫与世上所有的生灵都密不可分,晓莲当然也是,但也不独她一个。”
苍海已经意识到道纪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跟他兜圈子,实际上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少见的有些焦躁,语气中不免带出了些:“不,不对,她是特殊的那一个,跟您一样特殊!”
道纪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爱徒:“那又怎么样呢?”
苍海沉默了一下,又问道:“晓莲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道纪微微睁大眼睛,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许的惊讶,但是他这次没有敷衍,而是思考了片刻,方才认真的回答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也是……我的一部分。”
苍海注视着至尊,只见他扬了扬手,天宫外的景象便毫无遮拦的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那棵几乎遮天蔽日的榕树依然牢固的屹立在那里。
它庞大的根系占据着整个天宫的地基,最底层甚至都深入进了不周山的山巅。
这样驳杂辽阔的根系,竟没有催生出许多分支,只有一点淡淡的绿色在榕树旁边的土地上闪烁着。
那是一枝嫩芽。
唯一的分枝。
这点不起眼的淡绿色嫩芽摇摇摆摆的贴在树干旁,那遮天的树冠小心翼翼的漏出一点缝隙,让一缕暖而不烈的阳光落在这脆弱的枝丫上。
道纪无言的望着这平静的一幕。
“她是我的分枝、我的小树,是我神魂相系,骨肉相连的一部分……你不需要担心,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容忍任何事物来伤害她一分一毫。”
道纪此时心中在想,同为创世神族,他与他的兄姐真的不一样,他没有那样广博的胸怀,那汹涌的爱意就算被分成兆亿份,仍然可以让他们为此舍生忘死。
他的爱只有这一份。
唯一的、可贵的一份。
女孩儿细软的呼吸轻轻的贴在他的膝盖上,从他身上分离出来时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这么长的时间统共就长了这么一点儿大。
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元莲浑浑噩噩的睡了有大半个月,等醒来时,周遭一片寂静,光线也十分昏暗。
她朦朦胧胧的挣来眼,伸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唤道:“父亲……”
道纪宽厚温暖的手掌落在她元莲的后脑,轻轻的抚了抚,接着渐渐明亮了起来:“醒了吗?”
元莲清醒了过来,她抬起头,发现道纪与自己睡前是一模一样的姿势。
她又左右看了看,疑惑的问道:“师兄呢?”
道纪又是好笑又是怅然,答道:“你师兄呆不惯这里,想带你回不周山,我怕吵醒你,就让他自己回去了。”
“哦,”元莲倒是无所谓,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她仰起头看向道纪:“你们说了什么?”
道纪挑了挑眉。
元莲虽然现在是幼年体,但是却也不傻,她自己本身并不需要睡眠,就算累了,也不至于一睡就这样沉这样久。
道纪缓声道:“你师
兄是担心你……毕竟大劫将至,他总有那么一二分预感。”
元莲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将小脑袋搁到父亲腿上,闷声闷气道:“不单是他,我也总是心神不定,父亲,大劫是什么样子呢?”
道纪脑海中不自觉的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他低声安慰道:“不要怕……这是天命所在,没有任何人能够置身事外,但是你有我呢,好孩子,不需要害怕。”
元莲闷闷的“嗯”了一声,钻到道纪怀里不说话了。
她到底已经是成家的人了,道纪即便是不舍,也不好多留她,又安抚了两句,就放女儿出去了。
元莲从无上天宫出来,不知不觉便恢复了成年的形态,她心里有些烦闷,绕着山顶走了两圈,便用神识扫了一下,发现因为她出门在外,不周仙府没有主人在家的缘故,常松竹现仍旧住在万仪宗,便想去找好朋友说话话,再看看她这些日子修为有没有长进。
但是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还没等她去实施就停下了动作。
元莲歪了歪头,神识从山间拂过,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隔着数十里的距离凝望她。
竟是鹤衍。
过了这一个来月,各个宗门的人几乎全部都打道回府了,辰极宫地处偏僻的北州,路途遥远,自然是最先走的一批,元莲没想到他居然还在这里。
不过一眨眼,鹤衍便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还顺利么?”
元莲并不意外对方知道自己外出的去向,他毕竟是一位玉仙,还是一位已经无限接近仙尊的玉仙,那几个孩子私底下讨论什么,是不可能瞒得住鹤衍的。
元莲点了点头:“人带回来了。”
鹤衍左右看了看,随便找了一方石块,自己相当自然的坐了下来,还不忘邀请元莲坐到自己身边。
元莲觉得这样做有点新鲜,也就顺势与鹤衍并肩坐在一起。
鹤衍没有看她,语气却是平和又带了一点好奇:“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可能是他的态度太过平淡温和,这样追根究底的问题也显得云淡风轻,没有引起元莲的反感,于是她当真把剑山中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鹤衍一时默然,因为上次听到了兰御和
元莲的对话,他其实已经知道元莲的历劫恐怕不止经历了朱尧一个,但是当真正听到元莲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起这事得时候,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资格难受,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元莲,更怨不得其他人。
鹤衍道:“也难怪那两个人耿耿于怀,这事……确实没那么容易看开。”
元莲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分明之前已经没有多少情谊了,现在却又为什么来不依不饶呢?”
鹤衍经不住笑了,他摇摇头:“莲尊,感情哪有那么容易分辨的清楚,有些时候,看似浅淡的情谊只是隐藏了,而看似浓烈的却会骤然消失。”
“况且他们的情感也不能简单的归结为一种——爱意、恨意、不甘、嫉妒,甚至也有憎恨,这样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才构成一个人在一瞬间的情绪。”
“是么?”元莲怀疑道:“封云清也就罢了,但景撤修的是无情道,他分明已经进入了中阶,该是情感淡漠,不动情丝的时候了。”
鹤衍的的笑意更加明显,他渐渐察觉出了这位尊贵的神女在感情上的稚嫩,并且无意识的觉得这有些可爱——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让人感到可恨。
“若说旁的,我也不一定了解,但是景撤的那个无情玄功,我倒是恰好有所耳闻。”鹤衍解释道:“他不过地仙一阶,心境看似圆满,实则很不稳定,大部分的冷静都是靠着功法自发去洗涤神魂中的情丝。”
元莲有点明白了,她迟疑道:“也就是说……”
鹤衍点头:“是的,他并非心境提升,不染爱恨,而是全然依靠无情玄功将爱恨抹去,看似扎实的根基其实像是镜花水月,一旦情丝产生的情绪、情感超出了功法所能净化的极限,那么后果可能是非常严重的。”
他因为经历情劫、放弃感情而提升的修为,很有可能一朝坍塌,退回到以前的境界。
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可惜元莲生来就没多少同情心,能感慨这么一句,就算是对得起当时作为翟书兰和景撤那几年的情分了。
鹤衍反而感触更深些,他心里头有些怅然,看着元莲冷淡的侧脸,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涌上心间,明明知道不该将王汝贞和元莲混为一谈,但是有时候人心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控制到的。
该懂的道理他都懂,但是一时半刻却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鹤衍轻轻叹了一口气——凡是都是需要时间的,他不缺耐心,总可以慢慢来。
元莲转过脸来看向他:“怎么?”
鹤衍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坦然的直视这双眼睛:“我是在想,不幸中的万幸,幸好贞娘没有那位韵莲姑娘的奇遇……不然,我们这两个人彼此相处,不是太可笑,也太可悲了吗……”!

元莲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发现那果真会非常奇怪。
鹤衍看她的唇角似乎带上一点细微的笑意,不禁看的有些入神,又因为元莲的迟钝,在发现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之前,鹤衍便已经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低垂着眼眸,终于道:“其实,我之前多少有些后悔的……”
“为什么?”元莲道:“因为贞娘么?”
她这样问,倒像是她和王汝贞当真是两个人一样了,鹤衍苦笑道:“是……也不是……”
元莲不太明白,只听鹤衍解释道:“我原本并不知道贞娘只是其中之一。”
他当时一心只以为王汝贞的情况和自己是一样的,都是完整的神魂下界历劫,因此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不敢破坏她的命格,生怕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使得对方理解失败功亏一篑。
直到之前亲耳听到兰御质问元莲时,才晓得王汝贞竟然只是分魂之一。
这种分裂灵魂的做法在鹤衍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他们辰极宫时代都会使用神魂历劫的方法来提升修为,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但是也正是因为熟悉因为了解,才更加知晓完整的神魂有多么重要,他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人居然会硬生生将元神撕裂去渡劫,就为了能快一点达到目的。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
“那岂不是更痛苦么?”
鹤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略有些错愕的侧过头看向元莲。
元莲却没看他,只是自顾自的安静的出了一会儿神,接着慢慢道:“凡人的寿命顶多不过百年,就算两情相悦,相伴的时日也不过弹指而过,之后,你要怎么办呢?”
鹤衍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他盯着元莲看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他摇摇头:“这话……无论如何不该从你、从贞娘的口中说出来。”
“嗯。“元莲倒是也承认了这一点:“所以,我不仅仅是贞娘。”
看着鹤衍沉默的侧脸,元莲无法避免的回忆起了属于王汝贞的记忆,想到了当初朱尧在看着妻子时犹豫的、难以抉择的样子。
“你还记得朱尧那时候总喜欢拉着贞娘装扮成寻常人,跑到市井间门去游玩么?”
“……记得。”鹤衍不免也陷入了回忆中,他的目光飘忽着,似乎想到了那久远的愉快时光:“只是那时候,我……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元莲道:“其实,贞娘并不喜欢这样做。”
鹤衍愣了一下。
“虽然都是我的一部分,但是贞娘和韵莲是完全不同的性格,韵莲温柔耐心,也隐忍克制,但是贞娘看似内向不常开口,实际上却更喜欢坦率直接的人,她讨厌一切伪装和矫饰。”
元莲感觉很奇怪,因为这种事总是别人教给她,还从没有像这样是她自己跟其他人分析感情问题。
“即便如你所说,你最终改变了她的命运,与她与她相守到老,这也不是贞娘所期望的。”
“为什么……这么说?”鹤衍的声音中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认为呢?”元莲反问道。
鹤衍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闭了闭眼睛,以极其缓慢的语速道:
“因为,我……不是朱尧,对么?”
元莲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她看着鹤衍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同情?难过?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鹤衍其实已经是个豁达能看得开的人了,但是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元莲和王汝贞并非同一人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或者说忽略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恢复了全部记忆,鹤衍玉仙在人格上完全压制了身为凡人的朱尧,那么,他们二人又是否完全没有区别呢?
元莲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懵懵懂懂,看不真切,但是她神魂中属于王汝贞的那部分却清楚的告诉她——不是,鹤衍和朱尧在她的眼中并非同一人。
朱尧即便再坏,再背信弃义,她所喜欢的,所爱的也是这个人。
元莲感知到了这样的情绪,却又对诸如封云清、景撤或是澹台叡等人的想法有些困惑——朱尧是鹤衍全部神魂所化,王汝贞尚且不能接受,为什么那些分魂分明只是自己的千百分之一,他们看上去却似乎总是容易混淆,一副背负了心要求负责的样子,明明当初本人站在他们面前也没见有多珍惜。
她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事情,一走神没有发现鹤衍的
变化,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怔怔的看着自己,双眼泛红,似乎失了魂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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