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五的茶馆摆在行政楼附近的一处小广场，广场中央有颗近三层楼高的法国梧桐，圆形的小戏台就搭在树下面。
苏令仪属于前期筹备组，兼职下午的表演，上午没什么活儿干，领了一小摞传单去人流量最大的路口发。
本着颜值是第一生产力的原则，被派去发传单的都是三个班里公认好看的人。
苏令仪、程皙寒、季陆离穿着统一定制的淡青色汉服，不用主动说话都有人上前主动要传单，效果拔群。
“姐姐，合张影可以吗。”一个初中的小男生拿着手机鼓起勇气凑上去。
苏令仪略微犹豫后，点头答应。
小男生又转向程皙寒：“哥哥，能帮我拍一下不。”
程皙寒接过手机，半蹲认真调整角度，画面里头，小男生比苏令仪还略高点，身体向她倾斜，贴得很近。
他忽然直起身，语气冷冷地朝小男生道：“别离那么近。”
小男生有点被他的语气和表情吓到，立马拉开距离，站得规规矩矩地合照。
季陆离站在一边默默看程皙寒的脸色变化。
他也在茶馆的前期筹备组里，天天都能看见苏令仪和程皙寒。
和苏令仪合作挺愉快轻松的，她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做事也快，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不怎么说话，但实际上是个好相处很温和的人。
感觉现在勉强称得上是她的朋友。
程皙寒几乎随时都跟在苏令仪身边，只要在她面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不假了，话也多起来。
苏令仪面对程皙寒也总是表情丰富很多。
他们在一起就会自成小领域，旁人都融不进去。
所以季陆离时常感到自己的多余。
来凑热闹的群众看见有人合照，跟风地上前也要合照，苏令仪左合一个，右合一个，脸上营业的笑容逐渐僵硬。
程皙寒想上前挡开源源不断来合影的人，迎面的第一个人却是季夫人简如兰。
“皙寒，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简如兰身后是季庭，别说程皙寒，连季陆离都意外他会来。
季庭工作一向忙碌，家长会都从没来过，居然会为了一个校庆而来。
“我们几个班一起办的茶馆，发传单宣传呢。”季陆离上前。
“哦，合影对么，我也凑个热闹吧。”简如兰笑道。
她站在中间，左边是苏令仪和程皙寒，右边季陆离，让季庭拍照。
季庭注视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时，忽然理解为什么简如兰老对苏令仪有种莫名的执念。
确实，很像。
她与简如兰、季陆离站在一起，外形和气场都意外地相合。
即便季庭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忍不住想是否有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苏令仪是那个从九龙城被收养的孩子。
阿杰那边尚未传来新的进展，不知道是否顺利，何时才能找到女儿。
“你的爸爸妈妈还没来吗？”合完照，简如兰问身边的苏令仪。
“我妈妈早上要给学校的留学生上中文课，我爸去学校接了她就来，应该快了。”
课从八点上到十点四十，从华大走路过来十来分钟。
穿汉服不方便拿手机，三人的手机都放在一个小挎包里，拿在程皙寒手上。
苏令仪低声问程皙寒要手机。
程皙寒伸手在包里翻了翻，拿出苏令仪套了粉色保护壳的手机递给她，顺手拿了自己的。
简如兰的目光不由得被造型可爱的保护壳吸引过去。
苏令仪的保护壳是桃粉色，上面印着猫和老鼠里面的杰瑞鼠，程皙寒的保护壳是蓝色，上面印了汤姆猫。
两个保护壳上的杰瑞和汤姆是有互动的动作。
手机壳是苏令仪前天刚换的。
程皙寒不知道哪里买来这个，非得让苏令仪一起用。想着反正平时也不在人前用，都是压在书下面玩手机，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苏令仪耐不住磨就答应了。
简如兰没来得及仔细看，手机拿到手里后就看不见背面的图案了。
她狐疑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可自己似乎没立场说，便没做出任何反应。
苏令仪看了微信消息，十分钟前苏德民说他和周清已经出发，估计很快就到。
“我去接一下我爸爸妈妈，失陪。”
她小跑着离开。
到校门口时站了没两分钟，就看见苏德民和周清走了。周清和苏德民今天都比往常穿得正式些，毕竟今天晚上汇演之前的发言环节他还得上台。
苏令仪注意到周清今天精神不太好，虽然有化淡妆，但还是能看见眼下的乌青。
她看向苏德民的脸时，发觉他好像也不太舒服，眉头不自觉地微锁，像在愁什么。
上回见他这表情还是他纠结要不要接受华大邀请那次。
“怎么你和爸爸精神都不太好。”苏令仪问了句。
周清和苏德民的反应让苏令仪很疑惑。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很勉强却努力地收起表情，做出开心的样子。
苏令仪甚至怀疑是不是家里欠下千万巨债他们才这么愁。
可他们不主动说，苏令仪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有时候父母的难处不愿意让孩子知道，她理解。
于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领着他们进学校逛。
三四五班联办的茶馆将主要表演放在下午场。
因为早上的传单，很多人都知道茶馆下午会有表演，茶馆的人渐渐多起来，甚至位置都坐不下。
临时去教学楼搬了点桌椅板凳才搞定，就这样都还有好些人站着等看节目。
第一个节目是说书，是二班一个本身就对古代史感兴趣，看了很多杂七杂八书的同学准备的，讲了段三国里的长坂坡。内容不说，语气动作都挺有那味儿，唬得观众听的津津有味。
然后是古乐合奏，演奏完，乐器推到一边却没下台。
身穿由天青色到白渐变舞衣的一男一女从舞台两边踩着漫步入场，乐器的演奏声随着入场由弱到强。
两人都拿着坠了飘逸丝绸的墨兰渐变扇，手上的动作缓慢而优雅，慢慢露出扇后的脸庞。
少女柳眉星目，表情恬淡，一敛眸抬眸，恰若画中人走下来般，引着人进入意境。
少年的长相柔美不失英气，动作也较女孩儿大些，两人配合默契无间，轻柔的舞衣与丝绸扇子在空中交错，舞者的力道仿佛柔韧地投入其中，每一个扬起的弧度都美不胜收。
苏令仪和柳星华一道排了这舞，难度不高但花里胡哨。
她是没想到自己的前桌是个古典舞男孩，跳的还挺不错。
随着音乐渐入高潮，苏令仪完成了一个云里前桥，不被重力束缚般在空中翻转的动作让观众瞪直了眼。
而后音乐再次渐弱，两人以席地相依的动作收尾。
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苏令仪鞠躬后飞速下台，回到台子后面的更衣室。
其实跳双人舞还挺羞耻的，尤其这么多家长同学在下面看。
“你是不是恨不得十年前也练了舞，这会儿好上去取代柳星华。”季陆离打趣地对程皙寒说。
刚刚苏令仪和柳星华互动时他的表情季陆离可以记一辈子。
精心养的花被猪拱了的扭曲不过如此。
虽说柳星华仙气飘飘的着实算不得猪，但在程皙寒眼里大概差不了多少。
周清坐在台下，将录像机收起来。
她本该开心，却怎么都提不起情绪。
她和苏德民做梦也没想到，一封九龙城发来的邮件会毁掉他们美好的生活。
“刚刚看令仪跳舞的时候，我真的很自私地想，我们养的这么漂亮的女儿，凭什么还给别人。冲他们弄丢孩子这一点，他们就不配。”周清低声。
“是。”苏德民深吸气，“但令仪也有资格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吧。唉……”
其实他们在昨晚就做出了选择。
回复给福利院院长的邮件是，同意她提供资料给对方，但不允许对方直接接触孩子，必须先联系他们。
假若对方想让苏令仪回到他们的家庭，于苏德民和周清和生生被剜掉心脏无疑。
其实也可以不答应，那位院长绝不会泄露他们的信息。
但他们的道德、良知和对苏令仪的爱让他们选择同意对方获取资料。
苏令仪有获知自己真实身世的权利，也有做出去留选择的权利。
茶馆的另一角，季庭接到阿杰打来的电话。
他起身走到茶馆外更安静的角落，接通。
那头，阿杰的声音激动得嘶哑：“找到了……季总，找到了！院长同意提供资料，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女孩儿。”
“她现在在哪里？家庭如何？叫什么名字？”季庭等不及要立刻知道结果。
“您放心，那孩子过得非常好，是一对教授夫妇领养的。您先别激动，也未必就是这个孩子，找到后还需要做亲子鉴定。”
“你就说在哪里，别废话！”
季庭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已经无人的舞台。
他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现在教授一家在京城，非常方便您去见。院长是在征得他们同意后提供的信息，他们要求先联系他们，不能直接接触孩子，具体资料我立刻发您邮箱。”
季庭头回有想发火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大通还是没说名字，要阿杰是他直系下属早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了。
不说重点。
“我让你说名字。”
“哦哦，姓苏，叫苏令仪，‘岂弟君子，莫不令仪’那个令仪。”
电话那头,阿杰还在讲自己调查到的情况。
“我查了一下养父母的情况，上百度就能查到，两位现在都在华大任教,养父苏德民是国内物理学界的领军人物,好像是……什么超导体方向，我不是很懂。”
季庭：“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尚未，对方在等待您的主动联系。提醒您一下,不要先接触孩子，教授强调了这一点，否则他们不会配合您和孩子重新见面。”
“好。余下的委托款我让助理三天内打到你的账户。”
季庭挂断电话,望向坐在茶馆里,正在轻轻鼓掌的简如兰。
命运就如此巧合。
把他们的女儿送到面前后，停滞的一年调查也随之有所突破。
回到简如兰旁边，季庭拍拍简如兰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和自己离开。
“怎么了,刚刚接了个电话表情就这么凝重。”简如兰与季庭一道走到无人的角落。
她还不知道调查进展的事。
其实也无法定论苏令仪就是他们的孩子,但季庭觉得,应该不会有错，可以告诉简如兰了。
“孩子,有消息了。”季庭轻声。
简如兰的双目渐渐睁大，她抓住季庭的衣领：“在哪里？”
季庭抓住简如兰的手腕让她冷静。
“你先别激动，在没有做基因检测之前一切都还不能下定论。”
“好,我不激动，你说,在哪座城市？我明天飞过去。”简如兰深吸气。
“我们不能直接接触孩子，要先联系养父母，这是养父母的要求。他们就在这座城市。”季庭望向远处梧桐树下热闹的茶馆,“甚至，就在这座学校里。”
简如兰语速极快：“苏令仪，是不是。”
季庭无声地点头。
简如兰双手捂面，眼眶微红，她忍住情绪的波动，边流泪边笑：“我就知道。第一次看见她我就觉得她好像，真的。”
“今天不适合去打扰苏教授一家，孩子还在，先别让孩子有所察觉。”
“好。”简如兰从挎着的铂金包里拿出纸巾擦掉脸上的泪痕。
收拾好情绪回茶馆坐下，季陆离正好忙完可以陪他们聊会儿天。
“你和苏令仪熟吗。”简如兰忍不住问起。
季陆离喝了口茶，略微斟酌词句后道：“还行。她只跟程皙寒关系好，但比起五班的其他人，我和她也算得上熟。”
“她跟程皙寒是男女朋友？我看他们用的手机壳——”简如兰努力想形容词，“挺配的。”
“程皙寒说没有。他们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吧。”
季陆离不想在父母面前说好兄弟的私事，何况他确实说两人没在一起。
“噢……”
“苒苒就是因为心里气程皙寒只对苏令仪好才闹出那么些事吧。”季陆离随口说了句。
简如兰的心头的喜悦骤然降温。
她忘了季苒苒和苏令仪是有过节的，要接回孩子，需要预先处理好家庭关系，怎么对季苒苒说，让她接受也是一个大问题。
还有很多需要细细商议的地方。
“我和你爸爸去苒苒班上看看，你先做自己的事吧。”
国际部的咖啡馆离茶馆很远，要走蛮长一截路。
“要怎么对苒苒说呢，要不要也寻找她的亲生父母？私心来说，两个孩子我都想留着。”简如兰声音里透出疲惫。
季庭道：“你有私心，别人也会有。我现在不觉得让令仪回家很容易，她和养父母感情很好，你也见过的吧。”
“可以一个孩子两家走嘛。”
“那住在苏家还是季家？你觉得她会选择谁？”季庭反问。
简如兰沉默不语。
这事情涉及两个家庭，且苏令仪现在在苏家过得很好，这样贸然找上去不仅破坏苏家的安宁，也破坏了季家自己的。
理性告诉她要慎重再慎重。
但简如兰现在只恨不得能立刻与苏令仪相认，抱抱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十六年前的噩梦一直阴云不散，她那之后再没去过九龙城。
很多个夜晚一闭眼，她就梦回那个雨夜，偌大的豪宅里她无处求助，面对愈发靠近的猖狂劫匪，她只能舍弃一个孩子，断尾般地自保。
自从知道苒苒并非亲女后，愧疚和悔恨已经要把她折磨疯了。
“今天校庆汇演结束，我们先和苏教授夫妇谈谈吧。”季庭拍拍简如兰的手，“调整好情绪再回学校，别让孩子发现什么端倪。”
黄昏过后，天色暗下，耀华校园里的热闹却半点没退散。
大礼堂里几乎满席，头几排坐着的校友都是京城里能量不小的人物。
五班的节目在第八个演出，因此换好演出服后还能坐着看几个节目再去后台准备。
汇演开始前是校长又臭又长，感情激昂的演讲，回首了耀华的发展和各种成就。
苏令仪一直低头玩手机刷微博，一个字没听进去。
“你的微博我不可以关注吗。”程皙寒又探头过来。
苏令仪翻手将手机压下。
“不行。你能不能别我弄什么社交软件你都要follow一下。”
程皙寒露出因被嫌弃而伤心的表情。
苏令仪对他这招已经免疫了。
“该说不说，你的控制欲也不弱。”
程皙寒扬扬嘴角：“没办法，耳濡目染多少被熏陶到了。”
苏令仪翻了他一眼。
校长发言结束，家长代表上台。
苏令仪拿起手机，给难得穿正装的苏德民拍照。
“本次的家长代表，我们请到了高二五班苏令仪同学的父亲，苏德民教授。苏德民教授目前在华大物理学院任教，同时是国家级实验室负责人。苏令仪初转来耀华便在月考中取得年级第二的好成绩。借此次机会，我们邀请苏教授与我们分享教育心得，以及对耀华未来发展的展望。”
苏德民理了理衣襟，没拿发言稿，姿态很轻松随意地站在发言台。
他做惯了各种学术会议的发言，早习以为常。
“最开始校长邀请我，我没有答应。一是我对耀华的各种教育理念还不清楚，也有不太认同的地方。”苏德民顿了顿。
苏令仪忍不住笑。
这内涵大概只有校长本人听得懂。
“第二，我着实没什么教育心得。我没辅导过令仪的功课，因为我给她讲物理，她说听不懂。这回月考成绩我看了，最差的是物理，所以要说教育心得，我是万万没有的。”
观众席发出一阵笑声。
“我和我夫人从来没有逼迫令仪学任何东西，她感兴趣就支持她，了解她喜欢的东西。从小到大，令仪在学习上没让我们操心，记得快，学什么都快，我知道这话可能有凡尔赛嫌疑，但确实如此。”
“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尊重’。纪伯伦有首诗是这样说的。你们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