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闺蜜的求救短信(叶上舟)

她享有言论自由，她没有侵害他人，她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根据，为什么连发出去的权利都没有。
她心不在焉地出门上课，浑浑噩噩地听见下课铃声响起，同时，也听见了辅导员叫她的声音。
“李清柔，你过来一趟。”
辅导员是一个临近三十的胖男人，脸上总是带着超脱年龄的和蔼笑容。
此刻，他正眯着眼睛，冲她笑，金属镜架在他苹果肌上压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她的心一沉，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李清柔跟着他来到办公室，见办公室空无一人。
辅导员反手把办公室门锁上，脸上的肉褶被笑容压得更深了。
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平时看到的社会新闻，下意识往后面的桌子靠去，离辅导员远了一些。
“哎，你别怕啊，李同学。老师找你来，只是想和你了解点生活情况。”
他推了推眼镜，略带尴尬地解释道。
身为一个阳刚的男性，他没想到几个不起眼的举动，就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反应。
女孩子就是太敏感了，他又不是什么坏人。
李清柔勉强扬了扬唇角，心里有几分后知后觉的自嘲。
自己是“李国平教授”的女儿，他当然不敢对她做什么。
但身体不自觉的条件反射，仍是她这个性别群体，身处在不算友好的社会环境下，小心翼翼活着的映象。
“坐，坐。”
辅导员拉开了两把椅子，邀请她坐下，
“最近过得开心吗？”
“还行。”
她依言坐在他的对面，有些摸不透他的意图。
“生活上和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
“那就好，老师一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学生，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立刻和老师沟通啊，你父亲也是咱们院里非常有名望的教授，你说对吧？”
她耳旁充斥着辅导员的絮絮叨叨，心里仍惦记着那个没能发出去的帖子，随便点头着附和。
“如果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学校也是有心理咨询室的......”
她头还没点完，猛地一顿。
“老师，我心理没问题。”
“唉……李同学，老师理解你，知道你前段时间受了很大打击。不然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那个帖子呢？”
辅导员语重心长道。
“您知道帖子的事？不是没有发出去吗？”
“没发出去，是因为学校管理员及时看到，给屏蔽掉了。要是等你发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人渣而已，有什么不堪设想的。”
她有些恼火，死死盯着辅导员的眼睛，试图求得一个答案。
“李同学啊，做人不可以这么极端。”
辅导员皱着一张脸道，
“有些事情，咱们能私下沟通解决，就私下里沟通解决，不要总是放到一个大层面上去。老师和你谈话之前，也对你和刘一诚最近的事情有所耳闻，他对你很好的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是不是？”
李清柔咬了咬嘴唇。
还没等她反驳，辅导员接着道：
“老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什么样的情况没有见过啊？老师知道，你前段时间受了创伤，上一段恋情，给你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但是你不能这样去怀疑每一个对你好的人呀，是不是？”
“尤其是所有同学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反倒是你，平时比较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他只是把那些照片留在了网盘里，这能说明什么呢？万一他是想留个证据，警醒自己一定要对你好呢？如果是真的，警察怎么不来抓他呢？是吧，感情嘛，都是要沟通的。”
荒谬，真是荒谬。
李清柔听着从他口中吐出的普通话，心间泛起了些恶心。
“老师看你最近的状态也不大好，见谁都是一副提防的样子。”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总是处于恐惧状态，会影响你的推理和判断能力，思维会出现障碍，会总疑神疑鬼，觉得别人在伤害你......”
李清柔听他弯弯绕绕半天，终于没了耐心，打断道：
“老师，我没有被害妄想症。”
“哎，老师可没有说你有病，你不要乱讲。”
他急忙否认道，
“老师只是在劝你敞开心扉，多和别人交流，别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
“我懂你的意思，老师，你就是来警告我，让我不要再在网上发帖子。”李清柔轻声道。
“哎，你能懂老师的苦心就好。”他松了口气。
“那这事情怎么办呢？”她抬眼问道，“顾正和刘一诚，这两个人一点处分没有吗？”
“那你想怎么样嘛。”
真是不识好歹。他心想。
但是面上还得装得和和气气的：“之前顾正的事，学校已经给过处分了。”
“仅仅是处分而已吗？为什么不开除？”
她昨夜心头刚燃起的火焰，在一点一点被浇熄。
“开除学生是要公示的，你想，之前F大开除的那几个校外嫖/娼的，引起了多大社会舆论啊，很多人都在讲，学校不给学生留尊严，还有人支持他们去起诉学校。想想老师刚刚和你说的话，你是个好孩子，你能明白的，对不对？学校要是出了事，你的前途怎么办，你爸爸的工作怎么办？老师们同学们怎么办？你不能伤害他们呀～”
从小到大，她都不想当一个所谓的“好”孩子，偏偏所有人都在用这个字来绑架她。
她要听话，不然就不是好女儿。
她要懂事，不然就不是好学生。
可是，以辅导员为代表的学校态度，已经昭然若揭。
她又能怎么样呢？
蚍蜉撼树。
“我知道了。”
她冷笑一声，撂下这句话，径直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刚巧与一个女老师擦肩而过。
她抬手遮了遮照进眼中的阳光，看着偌大的被誉为“象牙塔”的校园。
果然是新的一天。
是宁静祥和的一天。
也是无数个粉饰太平的一天。
“这不会就是那个发帖的学生吧？她不是李教授的女儿吗？”
端着水杯刚刚回来的女老师问道。
“哎，现在的学生可真难管，什么招都能给你想出来。”
辅导员摇了摇头，接着道，
“自从上次那事儿以后，领导开会，把我们批了一顿，说要分工明确，责任到人！学校管理员可不敢懈怠了，每条帖子都好好审核呢。我这边也不敢松懈啊，生怕再出什么事。”
“要是再来一次，传得范围广了，网上舆情大了，这么好的学校，名声可怎么办？影响以后生源怎么办？”
“哎，咱们也是倒霉。学生有学生的想法，学校有学校的想法，咱们哪边……都得罪不起。一个管不好，影响到领导的将来......到时候肯定拿咱们开刀的呀。”
“那你还在这儿感叹？她要是回去给其他人讲，传播开来，可怎么办哦。”
女老师一边儿听着他念叨，一边悠哉游哉喝了口水。
“你说得对哦！”
辅导员一拍大腿，打开文件，浏览着学生的绩点，同女老师道，
“我得去找一趟李教授，和他说明一下情况。顺便拜托你个事情，我不好进女生宿舍楼的，你能不能帮我……去李清柔的寝室带个话。”
“......”
女老师把水杯放了下来，没有接话。
“我这一周都请你吃饭，好不啦！”
老师擦了擦嘴：
“刚刚嘴里含了药，不好讲话，你要我去说什么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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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辅导员：“你太自私了。学校没什么的，但你不能只考虑自己，要考虑你的老师，你的父母，你的前途……”
李清柔：“别废话，说简单点。”
辅导员：“摊牌了，学校不让发。”
李清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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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回到寝室，室友便凑上来关心道。
唐颖虽然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铺，但当她抬头瞥见她时, 仍窥见了她眼中的担忧。
那一瞬,她这些天压抑着的痛苦、委屈和不甘，通通涌上心头，在导员办公室积攒的满腔怨气, 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之处。
她突然想一股脑把前因后果都讲给室友们听。
“我发了个帖子。”她的眼眶顿时红了。
“帖子？什么帖子？你别哭, 我们都在呢！”
室友忙坐在她身边, 抓着她的手安慰道。
“我这段时间找到了点关于那个发帖人的证据。”
“真的吗？那怎么不向学校举报？我们一会儿陪你一起去, 学校肯定会严惩这种人渣, 不会让你受委屈！”
“笃笃笃......”
她正要开口,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另一位室友小跑去开门，刚刚在办公室与她擦肩而过的女老师便冒出头来：
“都在啊, 看来大家学习氛围不错嘛，难怪成绩还都蛮好的。”
六人寝室，四个人在和她聊天，另一个同学游戏还没打完，唐颖坐在床上刷社交软件。
这寒暄实在太过拙劣，让寝室的同学都愣了一瞬, 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女老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转身进了寝室, 把门反锁, 一副神秘模样。
“李清柔同学，对吧？你们导员托我来告诉你, 只要你不再声张这个事情，上面就让你们全寝室保研。”
同学们面面相觑, 寝室顿时陷入一片无声的静寂。
李清柔只静静地坐在原处，即便感受到原来握着她的那双手略微松开了些，仍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室友们成绩并非都很拔尖。
除了她和唐颖以外，有两个的平均绩点在保研名额边缘反复横跳，还有两个，则是完全无望。
导员的这番话，无疑是在给她们本该迷惘的近毕业抉择期，打上了一剂强心针。
“不用再发愁就业还是深造了，你们都有学上。”
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的老师，对她们来说，仿佛是一只圣天使，可对李清柔来说——
成年人的社会法则，将她理想国彻底粉碎，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了长大的残酷。
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利用人性的弱点，从而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她，只能像一尊无声的雕像，被迫沉默地接受一切。
唐颖“啪”地把手机砸在床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他......”
“唐颖，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李清柔冷冷地制止了唐颖没说出口的“国粹”。
在这样一个阶级制度依然鲜明的“象牙塔”里，她们没有反抗的能力，却有无数个被穿小鞋的可能。
她只能选择缄口不言。
她已经成为了身先士卒的牺牲品，但她横竖还有一个当教授的父亲。
所以，不必再白白搭上唐颖。
女老师带完话，哼着小调离开了寝室。
同学们的沉寂并没有维持太久。
有人小声开口，劝她道：
“清柔，反正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刘一诚也对你很好，你看要不......”
“我妈没上过大学，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读研......”
刚刚说着要严惩人渣的同学，甚至沾上了一丝哭腔：
“忍一忍吧，求求你了。为了全寝室人的前途......我知道你爸可以给你铺平一切，你不在乎这个，但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已经没有人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为室友，李清柔明白她为了能再多些保研的加分项，付出过多少努力。
她的事情终究是私事，与室友无关。
可眼前的利好，却事关室友自己。
她说不出指责她的话。
她无法去道德绑架一个无辜的人，来为自己伸张正义。
她的心在滴血，却点了点头，看着室友笑逐颜开，眼神更淡漠了些。
不久，她也同时收到了来自爸爸的消息。
【今晚回家吃饭吧。】
【嗯。】
她只回了一个字。
从小到大，家里的餐桌对她来说鲜少温情，更像是一个受教谈判处。
“听你们导员说你昨天半夜在寝室发了个帖子？”
爸爸坐下来，刚夹起第一口菜，便开门见山道。
“爸，既然学校查发帖IP查得这么及时，那当初造谣我的帖子的IP呢？”
她没有再次叙述她查到的证据，只是冷静反问。
“造谣你的IP重要吗？你当初要是一直乖乖的，又怎么会被别人抓住把柄，发网上呢？还不长记性。”
“你看过我发的帖子吗？”
她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我没法看，学校已经及时删除了。但你导员和我讲，你现在总觉得谁都在害你，所以你才发帖子。”
“是啊。可你们怎么会懂呢？你们只会觉得我小题大做，觉得我有病。”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
“你会深夜打车的时候，特地留意车牌号和行程轨迹吗？你会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担心被人尾随吗？你会在陌生人让你带路的时候，提防会不会是人贩子吗？你会在和成年男性独处在密闭空间的时候，感到害怕吗？”
“你不会，你都不会。因为你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老头。”
“李清柔，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当初真的就不该让你住学校！给你带成现在这副样子！你看看你还有女孩子该有的温柔吗？天天讲话这么尖锐！不行的话，今后别去学校了，反正你现在的成绩读研也够用，毕业论文我在家里亲自指导你！”
两人没说几句，便又吵了起来。
她始终没动碗筷，难以置信道：
“什么叫我的成绩读研也够用？所以在你眼里，我拼命学习，就是为了混个学历吗？能拿到学位，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平？你们让我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凭借我自己的优秀条件，去找一个你们中意的女婿吗？”
“父母都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安安稳稳的，不要瞎折腾，比什么都强！......”
这话吐出去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蓦然想通了许多事情，以至于已经无心去听爸爸后续的话。
从小到大，父母对她的期盼始终是好好学习，可......学业之后呢？又是什么？
是一份清闲稳定体面的工作。
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
是安稳的一生。
甚至可以为了家庭的安稳，去牺牲自己应有的事业与天地。
就像母亲那样。
她曾经和唐颖结伴去公园玩的时候，无意碰见过相亲角。
由于现在大家都工作繁忙，相亲角变成了叔叔阿姨们拿着复印好的一叠个人简介，像推销商品一般，介绍自己的孩子。
“我女儿是N市本地人，25岁，N大毕业的研究生，年薪30万，全款房车，父母N市双体制内家庭。所以要求男方年入50W以上，学历不要低于我女儿，父母的工作最好也体面一些，这样将来没有后顾之忧，最好也是N市的，方便给他们带孩子......”
三言两语间，她们已经窥见了素未谋面的“她”，被父母安排好的一生。
她努力得到的学位，成为了要求另一半的底线。
她引以为傲的事业，成为了衡量另一半收入的基石。
而她的未来，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妻子。
或是一个因为生育，而被职场边缘化的母亲。
或是一个因为在育龄却不生育，而被HR质疑总有一天会去生育的女性。
那时候的她刚刚高中毕业。
她和唐颖彼此嫌弃地看了眼相亲角，约定打死也不要被印在传单之上，变成可供众人挑选的推销品。
现在的她，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发现了一个既定事实。
无论有没有被印到传单之上，在父母眼里，她都是那个将要被宣发的女儿。
李清柔转头望着同为女性的母亲，不禁去想，她也是当年的知识女性，也是学马克思主义，长在春风里的小姑娘。
她是否曾向她的父母提出过同样的疑问？
还是像她一样，被困在所谓“孝道”里挣扎不得，被囿于权力之下成为一头困兽，最后只得用
“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别人能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可以？”
来给自己完成最后的洗脑。
父母真的不爱她吗？
父母只是在他们既定的道路和过往的认知里，选择了一条千百年来，女性最为稳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