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流云被拉成几道长长的白线,像是有鸟群飞过,但却没留下翅膀的痕迹。
蒋珂握着李清柔的手机, 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努力回忆着她们谈话中的每一处关键细节, 去斟酌自己从未设想过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唐颖在她面前的表现, 只是一种假象, 这件事情又该是怎样的面貌?
一向劳模的唐颖今天难得申请了居家办公。
她没化妆,没打扮, 只是穿着睡衣与拖鞋, 坐在电脑前。
聊天框里正是李悦。
【你几号走啊?】
【十五号的机票,刚好是个周六。】
【这么快......那不就是下周了吗?】
敲下最后一个问号,她心头猛地揪了下,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眼睛。
“还是这么矫情。”
她顺口小声吐槽,抽了张粉红桌面上的纸巾, 又打起精神,回复了些项目上的事情,才得以将自己放空。
她已经很多年没去想从前。
可自那天,与蒋珂约在Truth, 旧事重提,又让她想起彼时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无关紧要的谎言,恰恰最容易被忽略。
警方只是想要与所掌握的证据相符的证词,在这方面,她可不敢撒谎。
但李清柔那时到底是懦弱无助, 还是曾经试图反抗, 对于别人来说, 这都无关紧要。
可对于她来说,却十分重要。
她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所以, 李清柔又怎么会是一个眼里只有爱情,会因为顾正,来指责她的人呢?
唐颖能长成现在的性格,和家庭原因密不可分。
她从来没有被人要求去做一个完美的女性。
没人告诉她一定要善良。
没人告诉她一定要奉献。
没人告诉她一定要温柔。
没人告诉她一定要内敛。
所以,她天然地保留了攻击性和警惕性。
可悲的是,这些本该理所应当,却在现今社会下,成为了她的幸运。
可她依然不能指望,每个女性都能诞生在这样的家庭。
从名字就足矣看出父母的期冀。
李清柔,唐颖。
【你可别跳湖啊,等我。】
“报警吧。传播你隐私照片,这已经是犯法了,你不想把这帖子里的人揪出来吗?”
“我爸不会让我报警的。”
李清柔轻声道,隐隐带着些绝望地看她一眼,
“他肯定会嫌传出去丢人,我确实挺丢人的。”
“你.......”
“丢人就丢在识人不清,白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她红了眼眶,却仍憋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其实,你没错。”
唐颖有一肚子的话想讲,在嗓子里梗了半晌,只憋出了这一句。
她恨顾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
仅仅因为自己的虚荣与欲望,就可以随意玩弄别人的真心。
顾正利用了李清柔太多如童话公主一般美好的品质,而这样的收场,除了教训和创伤,什么也不会给她留下。
“我知道我没错。”
李清柔轻声道,
“我只是低估了这世上的恶意。”
“难道就听你爸的?不了了之?”
“顾正在群里口嗨,发帖的应该另有其人,不是他,这么干,对他可没好处。学校里你认识的人多,能查发帖人的IP吗?”
李清柔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风问道。
“论坛管理员或许可以,我帮你问问。”
“好。”
李清柔扯出一个苦笑,
“我这段时间可能住不了寝室,我爸妈肯定会把我关家里,我们电话联系,还是得麻烦你了。”
“没事儿,好朋友,应该的。”
唐颖眼睛也有些酸,但她轻轻弯了弯唇角,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李清柔,你给我出来!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还躲在房间里?你知不知道,我一辈子的清誉都要被你丢尽了!”
李国平下班回到家中,看见她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扬声朝卧室喊道。
“哎,你别这么凶啊……”
赵素音瞪他一眼,缓声道,
“小柔,你爸回家了,你出来,咱们一边吃饭,一边好好谈谈,把这件事解决掉,好不好?”
早晚要面对的。
李清柔想。
房间内传出了些窸窣动静,李国平和赵素音没再多说什么,只等着她面无表情地汲着拖鞋走到餐桌前。
“爸,妈。”
她低着眼,给父母打了声招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刚端起碗筷,父亲的呵斥便如期而至。
“你还有脸吃饭!”
李国平看她正眼都不瞧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她把碗筷放下,一言不发。
她知道。
她从小就知道,沉默是应对她父亲的唯一法则。
因为你说什么都是错。
他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长,还是一个出色的教授,所以,他是一个能言善辩的男人,自成一套诡辩论。
“哎哟,你别总是凶她啊。”
赵素音和稀泥道,
“小柔啊,妈妈从小就教你,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你还没结婚,就已经没有第一.......已经不完整了……你和别人偷偷做这种事情,你说说,像什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唉......给你爸好好道个歉,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你爸就让你们学校的人,把这些东西都删了。”
李清柔心头像堵了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每次都有做好安全措施,有好好保护自己,但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不是顾正吗?
是他未经她允许私自偷拍这些照片,是他私自给别人传播,怎么到头来,却是她的错?
更何况,她又没断胳膊断腿,怎么就不完整了?
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一个再不完美的受害者,也是受害者。
李清柔沉默良久,小声道:
“我没错。”
“你说什么?”
李国平听见这声微弱的反驳,顿时摔了筷子。
“我说我没错!”
她的声音大了点,
“什么叫我不完整?你天天哀叹你们的人生不完整,别带到我身上。”
“在你们眼里,女人天生就是不完整的。不结婚没有老公不完整,不生孩子不完整,甚至不生儿子都不完整!爸妈,你们自己不觉得前后矛盾吗?这些事情和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一起,就是达成‘完整’的一部分,和男朋友就不是?爸,你也是读过恩格斯的人,你应该知道婚姻制度意味着什么吧?我只是在认真恋爱,我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伤害我的人!”
李国平似是被那句话激起了怒火,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恼羞成怒道:
“你天天从哪里学来的歪理邪说?什么是对错你不会分辨吗?他的理论全部都对吗?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唐颖带坏了!你被骗是为什么?你被骗是因为你好骗!”
赵素音忙伸手去安抚李国平,顺势继续柔声同她道:
“小柔,妈妈早就告诉过你,第一次不要轻易给别人,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别人怎么会珍惜呢?只能是这个下场。”
“我不是一个物件,没有使用次数。”
她回望着母亲,淡淡道,
“自己都把自己当东西,别人能把你当人看吗?”
她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愣了一瞬。
那目光也把她刺伤了,让她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可她的心何尝不痛呢?
她最为心痛的,不是顾正把这些东西发了出去,也不是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指点。
她最痛的,是来自家人的否定和伤害。
一个如同砍刀,另一个就如同细针。
“怎么和你妈说话呢?你这么能,尾巴给你翘上天了是吧?那你怎么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呢?还要我来给你摆平?”
李国平骂道。
“好啊,我也可以处理,我想报警。”
她定声道,
“警察肯定可以查出背后的发帖人。”
“不行!”父母异口同声道。
“你要是报警,到时候可是会留记录的,闹得人尽皆知了,孩子,你这一辈子可就毁了!可还怎么嫁人呐!”
母亲瞬间落了泪,满脸心疼。
“你还嫌闹得不够大吗?还要让警察来学校?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李国平脸色涨的通红,脖颈满是青筋。
“再说,这事儿能判几年啊?等他出来,报复你怎么办?你是个女孩子啊,你哪儿经得起这种折腾。”
母亲仍旧哭哭啼啼。
女孩子,女孩子怎么了?
“可犯罪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的时候,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李清柔觉得有些窒息,仍是耐着性子道,
“这次他们会这样,下次他们就敢做更过分的事情。”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再受到伤害。”
“总之,你绝对不可以报警!对你自己,对咱家,都有影响!你还是太幼稚了!”
李国平严肃道。
“你要是报警,妈妈就不想活了.......”
李清柔:.......
“爸妈,对不起,我不该冲动想报警。”
她终究还是服了软,结束了这场鸡飞狗跳。
说不通,真的说不通。
她就该继续沉默。
她早已经习惯了父母打着“爱”的名号,来控制自己,压迫自己,甚至改变自己。
这是以爱为名的绑架,以家为名的囚笼。
若说母亲只是适应了父权下的社会法则,从而无法理解自己,那么父亲就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
他不在乎这件事情对她而言究竟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只在乎自己的面子和名声,并且试图把她也绑架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里,来维持他身为“李家之主”的尊严。
自己要是报了警,李国平的女儿和人乱搞,就会随着他进入坟墓,成为写在他心头墓志铭上的终生污点。
“你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我给你请了假,等风波过了,你再回学校吧。”
李国平见她态度诚恳,缓和了些脸色。
电话那头, 唐颖听见她闷闷的话, 瞬间明白了她现在的处境。
“那个IP是学校附近一家网吧的双人包间, 不过......发帖的账号并没有实名, 不知道是谁。”她语速飞快。
李清柔沉思片刻:
“看来这人还挺谨慎,应该是早有预谋, 才特地没用学校的网络, 也没用自己实名的账号,生怕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可他这样做,图什么啊?”唐颖不解道。
她默了一瞬。
“我不知道。或许是看不惯顾正,或许是看不惯我,但绝不可能没有目的。”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小柔, 你在屋里和谁说话呐?”
母亲的声音在自己门外响起。
看得可真严呢。
李清柔把脑袋探出被子,看着门缝底部由客厅灯光透进来的整齐光线,出现了一双脚那么大的缺口,故意放大声音, 背了几句专业书,道:
“啊?妈,我背书呢!”
电话那头的唐颖识趣地没再说话。
“哦......你刚才声音那么小,妈妈还以为你在和别人偷偷说话呢。背书好,背吧, 背吧......”
李清柔屏息凝神, 心跳得飞快。
她听着母亲穿着拖鞋, 嘎吱嘎吱地走远,躲在被窝里, 同唐颖道:
“我有办法,不过要等我在家乖一点,让我爸先放心把我放出去,到时候再说。”
“好。”
唐颖长长叹了口气。
卧室里漆黑一片,李清柔特地没有开灯。
当初父母装修房子的时候,特地没有选严丝合缝的卧室门,于是她的房门底部,总是透着客厅的灯光。
为什么呢?
因为光能漏进来的地方,声音一样也漏得出去。
她始终觉得,如果市面上有卖很多类似高中寝室那种,房门上安着块玻璃的门,她爸妈一定也会买给她。
这样,父母就不用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闯进来,看看她究竟在做什么了。
她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小时候的父母,总是喜欢未经她的允许,径直闯入她的房间。
“你看看你,又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
父亲一把没收了她最喜欢的《冒险小虎队》。
“可是我期中考试刚得了第一名,读这种书,又不会耽误我的学习。”
李清柔的幼时尚且天真,只是抿着唇,不服输地看着父亲。
“你可不能因为上次考得好就懈怠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总有人在憋着劲想超越你。”
李国平严肃道,
“真的喜欢看书,你可以去我的书柜里找,那些可都是经典著作。这些畅销书不过是流水账,对你的未来没什么帮助,是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可妈妈也看言情小说啊!”
“你妈妈都这么大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有大好未来,你要为了你的未来努力,知道了吗?”
“哦......”
她恋恋不舍地望了望爸爸手中的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习题册。
“这才是懂事的孩子。等你期末还能考第一,爸爸就把书还你。”
李国平心满意足,转身出了门。
李清柔赶忙捡起被父亲忽视的落在脚边的小虎解密卡,如视珍宝一般,藏在了习题册里。
“小柔呀,怎么不好好做作业,在草稿纸上画小熊?”
有时候,妈妈从背后冒出来的声音,也会吓她一大跳。
完了,她又犯错了。
“我......”
她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出奖状试图弥补,
“我上次画的蜡笔画,评上了少年儿童绘画大赛的二等奖。”
“哦~那还挺棒的。只不过,你将来又不能靠这个吃饭,还是好好读书要紧呀。”
妈妈笑眯眯地接过奖状,
“希望杯......不要相信这些啦,大人们听都没有听说过,也就是骗骗你们小孩子的报名费。”
“不是的,美术老师也夸我画画好......”
她急于辩驳什么,却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所以你们美术老师,也只能够做一个小学老师,成不了什么大器。不像你爸爸......”
可爸爸的工作,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清柔从小就想这么问妈妈,但是她不敢。
妈妈是一个温柔的人,从来不会像爸爸那样凶她。
妈妈还会因为她暗自抹泪,她不想气妈妈。
但很奇怪的是,她会心疼妈妈,却从来不想亲近妈妈。
她很羡慕小区里什么都敢和父母说的唐颖。
她甚至敢和妈妈讨论班上哪个男孩子长得帅。
这简直不可思议!
她的小爱好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的角落可以藏匿,于是,她只能把它们偷偷藏在心里。
她开始努力好好学习,参加学校的各种比赛。
暑假,她依旧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父母奖励了她一顿大餐,却并没有把《冒险小虎队》还给她。
她没多说什么,只继续埋头学习。
她学会了读英文原版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你在看什么书?”
父亲从书桌后面突然冒出来,搭眼一扫密密麻麻满是英文的书页。
“哦,我在背英语,别打扰我,爸,还没背完呢。”
她坦然道。
“小柔,妈妈给你切了水果。”
母亲端着果盘笑着走来,特意绕到了她的电脑后。
她早学会了听外面的动静,来判断家人的动向。
她淡然地用着eviews,抬头和赵素音道:
“在学着用我爸告诉我的经济学软件。”
母亲欣慰地笑了:
“不错,到时候大学考进你爸的学校里去。”
“妈,为什么不让我申藤校呢?”
“你爸的学校在国内已经算顶尖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国外这么多年,爸妈不放心。”
她没有反驳,只点了点头。
等母亲放下果盘,走出房间,她熟练点开隐藏在菜单栏的photoshop,继续她没画完的画。
她梦寐以求的,就是长大。
变成大人,就可以不受父母管束,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可长大后,就真的会如她所愿吗?
二十岁刚出头的李清柔现在就捏着手机,暗自告诉自己。
不会的。
她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
以至于活到二十多岁,还要因为不听话,被父母关在房间里。
亲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彻底斩断,却无意间总能轻易伤害彼此的关系。
可她当了二十多年的乖乖女,继续乖巧,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小颖,你知道吗?刘一诚他在向我示好,他之前不是在追你吗?”
终于通过了李国平的考验,李清柔站在湖边,对唐颖道。
“我可看不上他。”唐颖不屑一笑。
“我没记错的话,他和顾正都是学生会的吧?”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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