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解释,但容坤还是抬手按了按额头。
今天一滴酒都没沾,头已经开始疼了,他又抬头低声问,“她……没事吧?”
孟怀谦神色冷淡,瞥他一眼,“你在她那里喝酒?”
“都说了是应酬饭局。饭局能不沾酒?”
“这几天也去了?”
容坤声音越来越低,“前天去了。”
“碰到她了?”
“……恩。”
“说了话?”
“碰到了肯定要说两句。”
“喝了酒?”
“那是自然。”容坤反应过来,“不是,搞什么,你这是在审讯我啊?”
“如果这两个月我在。”孟怀谦冷声,“事情起码不会这样糟糕。至少我不会在她面前喝酒,更不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
对容坤来说,孟怀谦这些话就过于严重了。
他蹙了蹙眉头,不快道:“怀谦,没必要这样讲吧?是不是我说的还没个定论。”
孟怀谦安静地没有出声。
气氛陡然间有些沉闷。
这件事容坤知道自己不占理,他捏了捏鼻梁,主动道歉:“要不这样,我去问问池霜,这话如果是我透露的,我给她,给你都道个歉。”
孟怀谦扫了他一眼,“不必。”
“她心情平静了很多,你现在再去问她,也是一种提醒。”他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今天找你出来吃饭,只是要提醒你,以后喝了酒不要往她面前凑。”
容坤叹了一口气,应下:“不会了。”
孟怀谦又道:“你最近经常去她那里?”
“不算经常吧。一个星期可能会去个一两回。”容坤怏怏不乐地回,还在绞尽脑汁地回想前天晚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却还是没有任何的思绪。
“你频繁去她那里的理由是什么?”
容坤顺口就来:“关照她啊。”
孟怀谦若有所思地点头。
关照,跟照顾,也只有一字之差。容坤能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可以,名为关照,他这两个多月以来处处避讳,只因为他用的词是照顾。
饭局寡淡地进行、结束。
容坤跟孟怀谦在停车场分别。上了车后,容坤烦躁地扯了扯领带,都是多年的朋友,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也能懂对方的含义,譬如那次晚上他委婉提醒孟怀谦要离池霜远一些,譬如孟怀谦今天看似寻常的一番话。
“老刘,前天晚上是你给我开的车吧?”容坤问。
坐在驾驶座开车的刘司机忙点了下头,“容总,前天是我的班。”
“我前天是去了池中小苑吃饭。”容坤又问,“我还喝了点酒,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你记得吗?”
这可难倒了刘司机。
在他看来,这些老板到了年底以后每天的日子都是复制粘贴,没有任何区别。
下了班之后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饭局。
“容总,要不您给我一点提醒或者暗示?”刘司机跟着容坤也有几年了,关系熟络,也能自在地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
“比如,我有没有跟池老板说说话,我是说我喝醉了以后。”容坤问。
刘司机思忖片刻,在大脑里扒拉扒拉,“……有!”
容坤猛地坐直,追问,“我都跟她说了什么?”
刘司机乐呵呵地说:“容总,当时您跟池老板在二楼走廊上,我在楼梯口等您,隔着老远的距离,我这也不会唇语。只记得您跟池老板说了得有三四分钟的话,池老板还顺手扶了您一把。”
容坤一拍额头。
他觉得时间对上了。
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他跟池霜说的。
那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跟池霜提起这件事呢?
他想不通。
没道理啊!
不过就算再想不通,事实就摆在了面前。顿时,他一脸生无可恋,不是,他这嘴怎么就这么碎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孟怀谦也都给池霜发了消息。
这让池霜非常看不起他,没少在好友群里吐槽:【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爱来失忆这一套?天下乌鸦一般黑,一丘之貉,蛇鼠一窝!你们看看这个孟怀谦,好像直接失忆了,当之前那两个多月不存在一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男人爱失忆。
她可不会。
孟怀谦这两个多月去哪发癫都跟她没关系。反正之前他们也没再联络了,她也不觉得她跟他有什么当朋友的必要,反正做再要好的朋友,这狗东西等另一个狗东西回来了照样勾肩搭背当好兄弟。
有的话就像回旋镖一样,又插在了她身上。
这天她见天气不错,跟钟姐在外面约了饭,才从餐厅出来居然就碰到了程越跟容坤。
对这两位,池霜还是愿意见面打招呼寒暄几声,谁叫这两人很上道,在她餐厅刚开业时就在朋友圈里帮她吆喝、还顺带着直接充值了六位数的卡呢。
“回国了?”池霜看向程越问道。
程越笑着点头,“昨天上午才下飞机,跟坤儿约着吃顿饭,你呢,这是要干嘛去呢?”
“今天翘班了,刚跟朋友吃了饭。”池霜揶揄,“肯定比不上你们悠闲。”
“正好,天气不错,我俩准备去城郊马场。一起吧?”
程越是自然而然地邀约。
以前梁潜还在的时候,池霜也跟着他去过几次马场,几次程越都在。
谁都知道,程越爱马成痴。
其实,如果梁潜没出事,他们几个在外面碰到池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越过梁潜去约她。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程越也好,容坤也罢,比起从前跟她走得还更近了些是为什么?就是想多多关照她,保持着不热但也不冷的关系,她遇到什么难事,他们也能帮上忙。
一向活跃气氛的容坤罕见地哑巴了。
看到池霜他就会想起自己这张碎嘴,难免心情郁闷。
池霜不是扭捏的性子,听到程越邀约,今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之前一个月要么在餐厅当陀螺,要么在家里窝着当蘑菇……她略一沉吟,爽快地点头答应:“好啊,我也确实好久没去了。”
容坤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将疑惑的话语都咽了回去,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孟怀谦那张冷峻的脸。的确,池霜可能心情都平复下来了,他再提起,如果多生事端,老孟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算了,不管是不是他透露的,这个锅他都背定了。
三人结伴而行来到城郊马场,虽说到了冬季,原本绿油油的草地也变黄了,但天空一碧如洗,美不胜收,此时来消遣再合适不过。
池霜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没有跟程越还有容坤一起。
等她去换骑马服时,孟怀谦匆忙从市区看来,脸色匆匆,来了后便下意识地搜寻某个熟悉的身影,闲聊几句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池霜在哪?”
他今天的工作安排不紧密但也没闲到可以跟程越他们一起吃饭。
还是一个多小时以前他给程越打电话问起某个项目的进度,程越才提到他跟容坤还有池霜要去马场。
平静并且毫无波澜地度过了两个多月后,为什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从前,孟怀谦也不清楚,他也不想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思索这件事上。其实无论如何,他都欠池霜一个解释一个道歉。
她生气是应该的。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擅自将给她送吃的这件事交给了别人去做。
容坤低头看手机,充耳不闻。
程越没察觉到其中的暗涌,随手一指某个方向,“她跟着骑师去了马场。”
孟怀谦没再耽误时间,步伐稳健地朝着那边走去。
池霜轻盈地上了马背,骑师先牵着缰绳带着她在周围简单溜了两圈,她找准了感觉后,骑师便将缰绳交给了她退到一边,尽管如此,依然尽职尽责地小跑跟在她身后。
孟怀谦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站在这一处,远远听到了马蹄声,遥望着她朝他而来,翩若惊鸿,正居高临下地看他,神情冷淡。
他的呼吸都变得缓慢。
骑师比他更早回过神来,已经上前拉住了骏马的缰绳,他出于习惯跟职责伸手要去扶她,给她可以支撑的着力点下马。
一只手臂却越过了他。
池霜本来是想扶骑师,谁知道某人抢先,她想再收回已经来不及,除非她想从这高大的马上摔得头破血流。孟怀谦手臂绷紧,加了力道,很轻松地扶着她下马——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的人臂力也令人惊叹。
还好池霜足够稳安全着地,他也还算有自知之明,她还未出于习惯去嗅他身上气息是否掺杂烟草味时,他已经稍稍退开半步。
骑师心领神会,很有眼色悄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霜不想理会孟怀谦,拉着缰绳,伸手去摸摸马腹,故意装忙,就是不看他。
孟怀谦站在马首处,还时刻注意着眼下的情况,尽管这边马场的马匹大多都很温驯,可她离马这么近,他不得不多分心。
“……你会骑马?”孟怀谦在她面前总是词穷,酝酿了老半天,才干巴巴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池霜懒懒地白他一眼,“孟总贵人事多啊,之前不是还说过看了我去年的古装剧,还看了第十集 ,甚至给了非常犀利幽默的评价么?怎么都没记住前十集里我骑过马?”
孟怀谦:“我以为是替身。”
见池霜不说话,只专注地摸着马,动作很温柔,一下又一下。
他从马首又朝着她走近了两步,终于没忍住,从她手里牵过了缰绳,声音低沉着开口道:“还是让我来牵。”
池霜随了他去。
“那次是我的错。”孟怀谦短暂的沉默后,主动提起了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很多细节我想你也不愿意听,都是我的错,有人跟我说,阿潜也许并不愿意我用这样的方式……”他停顿,“关照你。”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无论他愿意或者不愿意,我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
池霜怔了一怔,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变慢,似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总之,是我的错。”
“那你现在是在认错吗?”池霜终于转脸,正眼看他,玩味问道。
孟怀谦凝视着她。
池霜没等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她已经大方坦然地点了点头,抬起下巴,一脸骄矜,宽宏大量地说:“那好吧,孟怀谦,我原谅你了。”
寒冬有这样的天气十分舒适,池霜都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惬意眯眼。
孟怀谦原本准备的很多话语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听她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他难掩错愕,目不转睛地看她——她是不是心软的人,他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她嘴上从不饶人。
池霜微微睁开一条缝瞥他,“其实又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孟总是大忙人呀,哪有空三天两头给人送外卖是吧?”
听她这般讥讽,孟怀谦反而还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池霜。
“是我不对。”他说。
他当时如捧着烫手山芋般,只想快点放下,却没有太考虑她的感受。
现在想起来也不是不后悔。
池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度说道:“得了,人这辈子说对不起的次数应该有限,别在我这里都讲完了才是。孟怀谦,我俩就当是扯平了吧,以前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对你态度不好——”
她本想来这么一出互相谅解,但话到此处又原形毕露,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过这是我的错吗?不是,是谁不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是你啊,你说你瞒着我做什么?你演哑巴新郎啊?”
孟怀谦果断地不去争辩。
“我为什么对你态度不好你心里没数吗?不过我懒得跟你计较了。”她说,“总之,是我退让了,我主动让你一步,说是扯平了,但到底是谁的错谁心里应该有点数。”
“是我的错。”
池霜都不禁感慨自己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瞧瞧,她对他多么宽容。
孟怀谦见她又不说话了,主动提出:“还骑马吗?”
池霜嗯了声,休息片刻,在他的绅士搀扶下利索地上了马背。孟怀谦拉着缰绳,抬起头看向她,“要不我先带着你走几圈?”
“行吧,晒晒太阳也好。”
微风习习,吹在面颊上一点儿都不冷。
池霜呼出一口气,看他一言不发地牵着马。在她梦到的那个故事里,孟怀谦几乎是个背景板,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他有什么过多的期待,毕竟在他心里,梁潜才是他认识了二十多年有着深厚情谊的至交,他照顾她、忍耐她,也是因为梁潜,但在此刻,她忍不住想,那他身为梁潜的好友,他也在婚礼现场吗?
他难道也觉得梁潜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吗?
孟怀谦能感觉到池霜的目光在他身上。马场偶有人一骑绝尘,马蹄声不绝,天高云淡,紧绷着的神经也再度放松,这样一个午后也令他适意。
“你跟梁潜认识多久了?”
池霜没忍住问道,反正也没事,不妨跟他闲聊。
三秒了孟怀谦还没回答,她又道:“这个问题很难答吗?”
“是从有记忆算起,还是从没记忆算起。”他问。
“难道你们在同一个产房出生啊?”池霜被他逗笑。
“不是。”他说,“我妈跟孙阿姨也就是阿潜的妈妈是大学同学。”
“懂了。”池霜又感慨,“我跟诗雨也是打出生就认识,百天照都一块儿拍的。”
她突然释怀。无论在那个故事里孟怀谦是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她身上,诗雨也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不过诗雨的人品肯定是要甩这些男人几百条街都不止,诗雨就算站她,私底下一定会好好跟她说,她那样做是不对的。
“问这个做什么?”
池霜摇摇头,“无聊呗,查查户口,行不行?”
孟怀谦失笑。
两人和好,在马场溜了好几圈后,程越派马场的工作人员来请他们过去吃饭。饭后,程越跟容坤还要在这里过夜,池霜提出要走,来这边骑马可以,过夜她没想过,再说了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这里度假村备着的护肤品也不是她常用的,天色眼看着暗了下来,孟怀谦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走夜路,起身随口跟两位朋友打过招呼后,跟在池霜身后离开。
容坤转头,程越还在低头看手机那边发来的照片,兴致盎然地说:“瞧,这是真正的纯种阿拉伯马。”
“我看你脑子被马踢了。”容坤骂了一句。
孟怀谦将自己的车停在了这里,接过池霜抛来的车钥匙。虽然中间有两个多月的空白,但当初培养出的习惯现在也没能忘,他为她开了车门,等她坐好了才关上门,绕到另一边上车。
从城郊马场到市中心,哪怕一路畅通无阻,开车也得两个多小时。
池霜开了蓝牙音响,连接手机放音乐。等走出一个隧道后,她突然发现这段路还挺熟,看了一眼地标,果然,有一条路可以去往星语半岛,她一时兴起指挥他,“走左前方汇入主道,我想去一趟星语半岛。”
孟怀谦转了转方向盘,走了左边车道,又问她:“去那边有事?”
已经是傍晚时分,夜幕笼罩,道路两旁的路灯明明暗暗地照进车厢内,她点了下头,随口道:“给你打出生起就认识的朋友烧纸。”
孟怀谦不吭声了,继续保持静默状态。
星语半岛也远离市中心,这段路并不拥堵,车辆也少,等他们到门口时,刚好是七点钟。池霜下车,再回到这里,既不觉得甜蜜,也没有半点难过,她上了台阶,面容解锁大门——走之前还是要把这些都删掉,反正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孟怀谦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
这别墅几个月没人住,显得格外的空旷。池霜上了楼,在楼梯口又回头使唤他,“你也上来,有些东西我一个人搬不动。”
现在能带走的她都带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卧,池霜径直去了衣帽间,打开衣柜,一股脑将自己的衣服抱起,全塞给了孟怀谦。
她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他也习惯了,不质疑不追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到他再上楼来时,只见她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他正要问她找什么,她居然从抽屉里翻到了一把剪刀,“可算给我找到了!”
下一秒,她拎起那根红绳,在他错愕不及的目光中,无情地用剪刀将红绳剪断。
她就是这样的人。别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却不同,别说十年,十个月十天她都嫌太迟。她等不及找到梁潜,现在就得将一些情绪发泄出来。如果最后一切都是一场乌龙,她想,他英年早逝,只爱过她一个人,连这点小事都不谅解她那还叫爱吗?
孟怀谦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