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白日里再听到魏京极的声音,那噬魂销骨的场面还没淡去,顷刻间便浮上眼前。
她脸上冒热气,“嗯,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魏京极见她低头,全然不见昨日难以克制的模样,拥她入怀时还有几分餍足,“你还没醒,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那。”
况且她身上还有伤,依她的性子,要上药定不会假手他人。
而自己上药,却也会扯动伤口。
除了让他来。
苏窈被他抱着,身边独属于青年的气息环绕着她,方才还有些害羞的心情顿时踏实落地,像是小船回了避风港。
“我可有耽误你的时间?”
“没有。”
苏窈犹记得昏睡过去时他仍然不曾停下,后来依稀有登船的迷糊画面在眼前闪过,甚至上船之后,身子似乎又被魏京极抱坐了过去,随之而来灭顶的欢爱。
想到这里,苏窈将头在魏京极宽阔坚硬的胸.前埋了埋,“你要带我去哪?”
魏京极给她擦了药,眉心就没松开,早知她哪里都细皮嫩肉,与他不甚匹配又许久不经人事,他昨夜竟也没控制的住,这次伤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
苏窈耐心的等他给她上完药,又黏黏糊糊抱了过去。
魏京极单手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给她按摩:“再行半个时辰就到梁州渡口,那里有我的人,他们会送你回去。”
苏窈察觉到他马上就要走了,一眨眼的功夫,情绪已经低落的不行。
而魏京极正在试图淡化这种离别的情绪,不时亲一下她的额头,“肚子饿不饿?”
“不饿。”
“真不饿?”
苏窈道:“你一定要上战场吗?”
魏京极沉默了一下。
她又道:“你是太子,为何次次都要你上战场?”
魏京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破天荒的,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了莫羡嘉,“莫羡嘉剿匪有功,流寇作乱,伤及你我,在圣人眼中,功过参半。”
“我平乱有功,此次再起祸事,累及百姓,根源亦在我,功过相抵,若不及时化解,只会成为隐患。”
苏窈不说话了,尽管此时此刻她很想意气用事,想胡搅蛮缠让魏京极别去,可她听出了魏京极语气中的果决,所以沉默。
魏京极把话题带过去,传了膳后,苏窈简单吃了几口,话也少的可怜。
半个时辰一晃过去,梁远在门口道:“殿下,郡主,梁州渡口到了。”
苏窈心知已经耽误了魏京极很多时间,闻声,也没停顿,起身时,她的手臂与魏京极来扶她的手擦过。
接着,一直到下船板的那刻,魏京极也没喊住她。
苏窈没忍住回了头,却发现魏京极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几乎是她转头的那一瞬间,就和他对上了眼神。
那眼神是她不曾见过的复杂,隐忍有之,不舍有之,失落有之,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分明的东西。
苏窈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梁远只来得及看见即将下船的少女,突然不管不顾地朝船头孤身而立的青年跑去。
魏京极没料到她回折返,可身体早已替他做出了反应,双手稳稳地抱着她。
他低头伏在她颈间,贪恋地嗅着她的体香。
“对不起。”
苏窈眼睛红了一圈,“你说的,‘下次也好’,是不是怕你自己回不来?”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水面,金粼波动,高如楼阁的船尽数停下。
魏京极低头吻上她的睫,高束起的长发像是世间最为凌冽的剑,在他身后飞舞。
有时无声便是默认。
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苏窈不愿去想,她嗓音微颤,道:“没有下次,我会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魏京极眼底微动,失笑道:“阿窈,求亲应该让我来。”
苏窈开始耍赖:“这不算求亲。等你回来了,要再向我求一次。”
饶是世间心肠最冷硬的男人,眼中藏着万千冰山,如今也得融化成一池春水。
魏京极也不例外。
他抱着怀里的苏窈,良久,承诺道:“好。”
苏窈在梁州渡口一下船,便有早就在此蹲守的人接着她的行李和马。
她去时只带了一个行囊,装了些茶水点心和银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下来时,却多了好几个箱子。
本是为魏京极准备的寝具食具等物,此时一件不落的给她也打了一份,甚至只有一份的,也都给她装进了箱。
苏窈随接待的人在梁州住了半日,想写信告知白露她们她的位置时,白露等人却已经赶到了梁州。
魏京极派来送她的人手一路将她们送到乌州苏府,清点了所有东西,这才离去。
苏窈回到府上,奔波之感才止住。
慕茹安看见他们送苏窈回来,就知道她追上了,想与她一起说说话高兴高兴,可苏窈见完魏京极之后,反倒更沉闷了。
几个人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她也笑不出来。
慕茹安本以为,过一两日便好了,谁知一晃将近一月,苏窈都不见好转。
苏窈已经尽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仅日日去书院,闲暇时也帮着慕茹安处理铺子的事。
可心里却还是提着一担子水,落不到实处。
慕茹安实在担心,怕魏京极没出事,苏窈倒先自己担心的病了。
便叫上了萧应清与师明镜,还有乌州的友人,在碎月楼设宴摆舞,权当给苏窈解解闷。
苏窈近些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也没心思玩,但也不忍拒绝慕茹安的好意,从书院离开后,便去了碎月楼。
离她们开宴的时辰还有好一会儿。
苏窈大半个月没听戏,便坐在台下,看酒楼花旦开嗓。
她兴致缺缺,分神之际,“太子殿下”四个字闯入她耳中。
苏窈让白露与慕茹安帮她注意京城那边的消息,可至今还无半点有关魏京极的消息传来,这会儿猛然听见他的名字,不吝于平地惊雷。
“……那一仗打的可真是惨啊。”
“可不是么,就连太子殿下都未救下二位将军,那群蛮人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本以为只是东瓯部,哪知他们竟早就和那些石穆人勾连在一起!这明晃晃就是圈套!”
“那些腌臜东西!若殿下寻不回来,我大周铁骑必将踏破他们王都!”
“难说啊,殿下失踪已有七日,据传,圣人已经准备御驾亲征……”
“嘭”的一声。
有杯盘碎裂的声音传来。
白露惊呼着捧起苏窈的手,少女的手指白皙纤嫩,可此时指腹处划过一道寸长的血口,正往下渗滴着血珠。
“小姐,您的手!来人,快请大夫来!”
周围人朝苏窈投来诧异的目光,苏窈却好似察觉不到痛似的,问道:“方才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刚才说话的人不明所以,但看苏窈丢了魂似的,也点头道:“是真的,太子殿下失踪数日,据说是为了稳定军心,消息才一直没传出来,可纸哪能包得住火,如今整个大周都传开了。”
慕茹安和师明镜赶到碎月楼时,还以为苏窈没到,想坐下等她来,碎月楼的掌柜却亲自出来了。
听完掌柜的话,慕茹安震惊的抓着他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说阿窈去哪了?”
掌柜只好再重复一遍:“苏姑娘说,她回京城了。”
乌州虽繁华,却不比京城耳聪目明,军国大事,亦并非寻常百姓能窥探。
慕茹安虽商通四方,能得知的消息,也只是其中一二。
要清楚魏京极如今近况,与及时的战报,苏窈只能回京。
这些人口口相传的未必是真。
但有一人,是她此时能见,也最可能清楚魏京极此时情况的。
那便是长公主。
苏窈再次回到京城。
在她与魏京极分别的次月。
她启程之前,便传信于长公主,因此一下船,就看见了莺儿站在渡口前等着她。
莺儿身后跟着两队仪仗,金甲将士分列街头,侍女中间一顶华盖马车,车身镶金嵌玉,垂珠玛瑙,极尽奢华。
长公主素来简朴,这样的仪仗足以彰显重视。
苏窈见着莺儿,就想开口询问,莺儿却道:“奴婢知晓郡主想问什么,长公主殿下请郡主您暂住公主府,所有您想知道的一切,殿下会告诉您的。”
苏窈止了声,往长公主府去的路上,瞧见旧时风光,沿街叫卖的熟悉面孔,恍若隔世,心越发悬的高,不知何时便会狠狠跌落。
她以为她会分外抗拒回京,直到踩到京城的地时,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从前她为了自由离开京城,将京城视作洪水猛兽,不知何时降临她身的囚笼。
如今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心之所向,再次踏足。
长公主府一如往昔,典雅大方,门前的石像都像是染了梵香,静心澈明。
苏窈望着长公主府前的门匾,忽的想到,她在乌州时听过一个传闻。
“据说永嘉郡主离京那日,太子殿下曾散冠在雨中行走半夜,凄惶惶追去长公主府,望着那冰冷的大门,却只能得到爱妻远走的消息,而后一病数月……”
君子死而冠不免。
何况魏京极虽不算守规矩,但也没做过过分出格的事,这样当街失态,听起来并不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她本对这传言一笑置之,可不知怎的,竟也记得分毫不差,如今站在这儿,甚至能想象出魏京极当时的模样。
苏窈兀自怔忪,莺儿也没有催她,只侯在她身旁等着。
“郡主。”
长公主另一近侍燕儿从门内走出,“恭迎郡主。”
苏窈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客气的回了礼。
燕儿道:“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郡主移步,前往佛堂一见。”
长公主仍是一身素色衣裳,白玉簪白玉钏,也正因如此,黛黑的眉与殷红的唇显得明烈夺目。
她闻声而动,侧头时瞧见的浑身珠光宝气的少女,项下的璎珞圈轻轻发出声响,肤色羊脂玉一般的白,杏眸明亮。
魏婉百感交集,眼前的女孩身世跌宕,可经历再多,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二十不到的年纪,当真是为难她了。
她张开双手,“阿窈。”
苏窈上前抱住了魏婉,“姑母。”
说完,她才觉称呼不对,想改口时,魏婉却说:“便这样称呼。”说完,她又道:“才下船,身子可有不适?”
苏窈摇头,终于问出了萦绕她一路的问题:“无碍,姑母,我想问问您,可有魏京极的消息?”
长公主面对她的问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道:“阿窈,你已经遂了心愿,去了江南,如今为何要进京?”
苏窈不假思索道:“他为我去乌州,我也可为他进京城。”
长公主似有动容,道:“你听到的消息不错,行止那里,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苏窈心一紧,道:“连您都不清楚?”
魏婉看她着急,命人传膳,拿来消暑的冰酪,握着她的手去到凉亭内,道:“阿窈,你我都清楚,有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战场瞬息万变,哪怕是圣人或者是行止自己都无法预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静候他凯旋。”
苏窈纤长眼睫慢慢垂落,遮去眼中情绪。
长公主道:“姑母知道,如今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可你信姑母,千里迢迢来寻我,我也不会辜负你,姑母同你保证,日后若有行止的消息,圣人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与你便是第二个知道的。”
苏窈听到长公主这样掏心掏肺对她,也强打起精神,不欲让她担心,“好,多谢姑母。”
后来半月,苏窈日日跟着魏婉在佛前祷告。
可惜上天似乎并没有因此眷顾魏京极。
噩耗传来时,长公主手中的佛珠应声而断,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滚到了苏窈跪着的蒲团前。
她也像是被人扯断了心脉,丢在了磅礴大雪里,浑身冷的发抖。
“姑母,为何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却为何能明白他的意思,像是远在天外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重现。
长公主道:“阿窈,去东宫吧。”
太子若亡,按照祖制,生前所用所有遗物都需陪葬。
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她趁着东宫未禁,再去东宫看一看,若有可念之物,便留个念想。
此番去的匆忙。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足准备,从前好歹也有遗书。
苏窈顶着寒阳出了长公主府,白露发现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为她披上披风。
可她还是道:“好冷啊,白露。”
白露哭道:“郡主,您别吓我。”
苏窈冲她笑了笑,两行泪毫无预兆的落下,“我们进宫。”
几年前他放在先后宫里的遗书,竟在这一刻应验。
她想,长公主有一点说错了,若魂兮归来,东宫不会是魏京极会回去的地方。
无诏进宫,逾越祖制。
苏窈在宫门前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刘公公请她进去。
圣人站在养心殿前,白发苍苍,唇色没有半点血色,如同一只曾经雄霸山林,如今垂垂老矣,眼中遍布沧桑的老虎。
相隔数丈的地方,苏窈跪在金砖上,腰背挺得笔直。
圣人回过头来,总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
他对苏窈的态度十分矛盾,忠臣名将之后,本该是能匹配极儿之人,却一.夜间父兄皆丧。
若非她祖母执意离京,若她愿意,便是极儿不曾为她请封,她也可以以郡主之身,活的比他任何一个公主都恣意。
可偏偏……
圣人长长的,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苏窈从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
他不开口,苏窈也安静的跪着,所求之事,她已说完。
沉默横亘半晌。
圣人道:“你既不愿当太子妃,又过来作甚?”
苏窈道:“我是他的妻。”
圣人觉得可笑,也当真笑了出来,可在她说完的那一刹那,心里的复杂之感攀至巅峰。
在行止最风光的时候,她离他而去。
却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进宫,只为了几年前的行至留下的遗书。
圣人道:“你不怕朕让你为行止殉葬吗?他既如此看重你,朕为他父,岂有让你独活于世的道理。”
苏窈面色无悲无喜:“请圣人开恩。”
没头没尾,连说话的腔道也和那个逆子如出一辙,倒不愧是夫妻。
可他却听得出来,她求他开恩,并非为他说的话求情,而是为了去行至母后的宫殿。
圣人想到亡妻与亡故的长子,又想到行止也要离他而去,仿佛瞬间行将就木。
“去吧。”
苏窈放于膝上的手动了动,白露连忙扶她起身。
“谢陛下。”
梧桐殿内,琼姨带着一众旧仆,也在等着魏京极的消息。
没等来消息,却等来了苏窈。
琼姨诧异间迎上去,惊疑不定道:“郡主?”
宫里不比其他地方,要入后宫需得圣人首肯,除圣人外,太子殿下也是可以带亲眷进殿的,想清这一层,梧桐殿内的侍女太监齐齐往外看去。
苏窈没解释什么,道:“圣人允我在这住一.夜。”
琼姨点头,尽管心里有千百个问题,可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将苏窈带到了原先魏京极的寝殿,妥善将人安置了,才推门出来。
有人问:“可是殿下的意思?让郡主在这住着?”
琼姨道:“是圣人的意思。”
“圣人?郡主不是与殿下和离了?为何圣人忽然允郡主在这住一.夜……”
说着说着,其余人渐觉不对劲,说话的宫女声音也逐渐小了下来。
有些年纪大的宫女已然红了眼眶。
琼姨勉强稳住了表情,道:“都干活去,好生伺候郡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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