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窈好奇地看向她:“哪变了?”
“你从前定会问我,和秦琅相处的如何?他有心上人,我可难受?”
“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你问秦琅和我过的如何,便是还将两情相悦,嫁的是不是心上人放在首位,可你问我过的舒不舒心,便是将我,亦或是你自己的感受放在前头,差距怎能不大?”
苏窈自己尚且没意识到话里的初心,被她这样一点破,晃神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盛华欣慰地摸摸她的鬓发,道:“看来阿窈真的长大了。”
“走,让我带你去我院子里坐坐,我令人在那做了个与我在盛家院子里一样的钓鱼台,时辰尚早,便当去解解闷。”
两人聊了许久,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故而,等苏窈从秦家出来,赶去骠骑大将军府时,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要黑了。
白露看着自家郡主从马车里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分明不是郡主的。
“剪子给我。”
她不知道苏窈要做什么,找了剪子出来,递给苏窈。
苏窈一刀剪开了信纸。
碎片装进信封。
第57章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下, 苏窈走进骠骑大将军府,小厮立即将她带到四面敞亮的正厅,釉彩大瓶里点缀窈窕梅枝, 花香馥郁, 沁人心脾。
侍女们奉上茶与点心,苏窈抿了一口,从袖中拿出适才剪好的信,正欲唤人来, 却听到一声。
“太子妃。”
苏窈抬头, 没料着能见着慕夫人, 心头涌上一丝意外,下意识将信掩在身后, 问道:
“伯母近来可好?”
门正对着院子里, 静的没有一丝风,方氏站在门外, 一身蜀锦云绣,大方得体。
“尚可。”
方氏走到苏窈对面的位置,坐下,旋即捧起茶,朝她看去:“不知今日太子妃来我慕家有何事?”
苏窈思索一阵,决定坦诚些, 她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为何而来,遮掩吞吐反倒显得诚意不足。
“此前一直没能见着您的面,这回儿见着了,虽茹安的事已过了许久, 阿窈还是想请您原谅我。”
提到此事,方氏叹气, 隐生疲态。
“谈何原谅?原是臣妇想不通,钻了牛角尖。”
“您也是出于好意,不忍见茹安郁郁寡欢,才邀她赴宴,不慎出了事,只能怪天意无眼,这般简单的道理,臣妇如今才想通,若说原谅,还要请太子妃莫要怪罪臣妇心胸狭隘。”
苏窈走到方氏面前,认真道:“伯母言重,茹安出事,我也难逃其责,您眼下能不计较,我实在高兴。今日我来,还特意带了些礼,请您与伯父定要收下。”
方钟乐并非扭捏之人,此刻两人既已说开,她也不推诿,笑道:“臣妇谢过太子妃一番心意。”
她说着,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封信。
苏窈手指轻捏着信封一角,神色如常:“我原以为今日见不着您的面,便写了信以示歉意,现下虽见到了您,这封信,也还请您收下。”
方钟乐闻言去接信:“太子妃有心了。”
苏窈微微松了口气,坐下与方氏说了许久的话,待时辰不早了方离开。
苏窈的马车消失在门口后,方氏仍兀自站了好一会儿。
寒风瑟瑟,她见着苏窈,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早逝的小女儿。
说到底,都怪他们,郎君挑了万千,竟也会对魏元刮目相看,如今回想,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正院风大,绿儿劝着方氏回房,方氏忽的想到了苏窈交给她的信。
鬼使神差,她打开了来看。
一打开,眼中便透出些疑惑,这信封里并无一张完整的信纸,只有一张纸条。
翻过来有墨迹的一面,方钟乐僵立当场。
刹那间似连风声都静止,沿街传来的叫卖声细若蚊呐,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茹安的字迹!
茹安不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也从不会给谁写信,连她父亲上战场,旁的姊妹带的都是家书,只她总捎些种子,或是平安结。
苏窈特意为她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其中深意,令她不得不多想。
方氏的手轻轻拂过纸条上所写的“祝安”二字,若有所思。
慕茹安在与苏窈通信时,从不问及将军府的状况,可苏窈心里清楚,哪有姑娘不想家的,若茹安瞧见,因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早生华发的父母亲,定也心痛万分。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家里为她悲恸的父母。
也无法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因而,苏窈才想了个隐晦的法子。
做完此事,夜色已如泼墨般深暗,她吩咐马车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里有苏家祠堂。
苏窈谁也没带,一盏盏亲燃了灯,然后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
灯火幢幢,数不清的牌位正肃而立,影子被拖的很长,落在身影孤寂的少女身上,像是数位正在抚她发顶,慈祥含笑的长辈。
养心殿内,圣人坐在炕桌一侧,案上放了许多折子。
他捏着眉心,神情不虞。
刘富贵在外传话道:“圣人,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撑着头睁开眼,看见魏京极进来时,眉心皱的越发深了。
听到脚步声到了面前。
他用笔划拨了下翻开的奏折,冷声道:“你可知道这段时日有多少参你的折子?”
魏京极站在殿中央,长身玉立,表情疏冷,眸子里沉静的仿佛惊不起一丝波澜。
“圣人寻儿臣便是为了此事?”
圣人看着他好一会儿,浊黄的眼球在眼眶内左右摆了摆,最终,他还是放下笔,道:“婉儿来寻朕,说,苏窈想要与你和离。”
魏京极呼吸一滞。
“朕允了。”
话音刚落,魏京极脸色骤变。
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良久,茫茫然抬眼,耳边出现短暂耳鸣,刺激的他头晕目眩。
平静的表象被打破。
圣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魏京极的神色,见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子露出这样慌神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语气略顿一会儿。
“这桩婚事,本就来的荒唐,你尚年轻,日后还会有许多妃子,对一人执念太深,只会害了你。”
圣人端坐着,以为魏京极会说些什么。
可魏京极什么都没有说,听他说完了,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朝外走。
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密布,闷雷在其中酝酿,无孔不入地笼罩在皇城上空。
魏京极站在金碧辉煌,巍峨壮观,却又走了成百上千遍的宫殿前,抬腿,却不知宫门该往哪走。
脑海如同被冻结。
不知不觉间,魏京极走到了梧桐殿。
琼姨见是太子,立刻带着人出去相迎:“殿下,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圈,却没见着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心泛嘀咕时,青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眼神似划过几分怔忪,沉默良久,走了进去。
琼姨正想跟过去时,看见魏京极恍惚的神情,还是带着众人停下了。
梧桐殿外,菩提树金黄色的叶落了一地。
靠着树坐下时,魏京极不知怎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了这儿。
只余心口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魏京极觉得,他该去做些什么事,却浑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了半晌。
他撑着树干,想要站起,动作间,几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凉的令他齿冷。
正在这时,头顶上响起雨滴砸在绸伞上的闷响。
魏京极瞳孔微缩,霍然抬头,却看见了琼姨。
琼姨为他撑着伞,心有不忍道:“殿下可是和太子妃拌嘴了?太子妃年纪小,您该多让让她才是,在这儿坐着,不若去哄哄她,姑娘家都心软,你一哄,她兴许就与你和好了。”
一道雷猝然在耳边炸响,魏京极仿佛瞬间回过了神,四下看了一眼,疾步走进雨中,毫不犹豫朝宫外走去。
他像是又回到了去断崖寻苏窈的那个雨夜。
无尽的汹涌的雨水像潮汐漫过他的头顶,密不透风的恐慌感夺人呼吸。
望不见夜的尽头,也望不见明日曙光。
再一次有知觉,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魏京极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一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毫无焦距。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挡道!真晦气,别死在我车底下!”
“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没长眼的瞎子!”
两人往地上淬了两口,一直到上了马车,嘴中还在骂骂咧咧。
街上的百姓纷纷攘攘,撑伞而过,看见连面色都被雨水浇的发白的青年,惊讶于他生了一副俊美至极的样貌,眼神却痴惶。
魏京极一无所觉,继续往前走,雨水倾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街上铺子皆早早打烊,街道逐渐变得空无一人。
等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太子殿下!”
随之而来的是吵闹的脚步声,众人交头接耳胆颤心惊的议论声,侍卫匆匆忙忙拿了伞,替他撑在头顶。
魏京极望着长公主府的门匾,终于到了这里,他每往前走一步,双.腿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拖着他的心无限下沉,渐渐坠入深渊。
她应是不想见他的。
堪堪要迈入门槛时,魏京极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忽然折返的动作扯的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侍卫见魏京极不进去,便弯腰恭敬道:“殿下,已有人去寻长公主了,还请您稍等片刻。”
雷声轰鸣不绝。
也不知她在长公主府可会害怕。
魏京极分神想着,很好说话的嗯了一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默默等在府前。
魏婉来时,便见青年浑身湿透,满是泥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挽发的玉冠都不知丢在了哪,偏他自己仿佛毫无察觉,故作从容的站在门口。
她的心猛不丁也仿佛被刺了下,眼眶都热了一热。
“行止,你来这儿作甚?”
魏京极看见来人只有魏婉,即便早有准备,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些失落。
他嗓音艰涩,“姑母,可能帮我问问她,何时能见我一面?”
雨声愈发大了,震耳欲聋的倾泻而下。
一身素衣的长公主站在门下,抬目,不知望向了何处,表情似惋似叹。
“阿窈已经走了。”
魏京极顿时脸色惨白。
浑身血液顷刻间凝固,黏在身上的冰冷雨水仿佛凝成了冰,将他整个人连同心跳都冻结。
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年身上。
他眼中逐渐布满血丝,猝然失了声,唇边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却令人感到莫大的悲寂如潮水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魏婉在层层雨幕中背过身去。
她的声音并不冷,可听在魏京极耳中,他却仿佛成了等待死刑的犯人,每听一个字,心上便被剜下一口,难以言喻的剧痛丝丝缕缕蔓延至全身。
“行止,你与她缘分已尽。”
第58章
春日濛濛, 绿意盎然的敞亮园子里,丝雨哒哒而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积成水洼, 红白相间的花开在苍翠欲滴的树上, 草丛旁弧度优美的拱形小桥下缠着藤萝。
一旁水榭楼台,皆为灰檐白墙,沿湖苍而古意的老树,几株嫩绿的新枝旁逸斜出, 虚虚挡住亭檐。
路旁清透花香怡人, 闻着心旷神怡。
游廊下, 苏窈将油纸伞递给白露,半蹲着身, 将朝她冲来的小女孩抱了个满怀。
“夫子夫子!我家的咯咯又下蛋啦!我娘说让我拿来给您尝尝!”
“兰儿真乖。”苏窈蹭了蹭小秀兰的额头, 笑道:“上回拿来的我还没吃完呢,下回让你爹娘留着, 给你们补身体。”
“可不能够!”
远远传来细碎脚步声,两个衣装朴素的夫妇急忙忙跑来,穿着一身洗的发黄的粗麻衣裳,看见少女时,眼中一闪而过局促。
“夫子,书院免收我们的束脩已是开了大恩!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出身, 兰儿哪读的起什么书!一筐鸡蛋而已,我们还怕寒碜了您!您不肯收,可是瞧不上这些?”
说到最后,一家三口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一身黛绿色绸缎, 仙姿玉貌的少女。
苏窈无奈失笑,让白露接下, “二位言重。”
看她收下了,夫妇两人欣喜道:“夫子且先收着这些,等日后我们秀兰有出息了,再好生谢谢您。”
秀兰稚声稚气,葡萄似的大眼睛弯着笑:“夫子,我如今写字写的可好了!去年过节,我写的对联全卖出去了!我和妹妹还有爹娘过年的时候全换上新衣裳了。”
苏窈揉揉她的头,“这么厉害,下次给我也写一联好不好?”
“嗯!”
“小姐,时辰不早了,黄塾掌还约了您晌午见呢,说是今日有位新来的女夫子,想让您与她见一面。”
白露提醒道。
苏窈看了眼日色,嗯了一声,笑着与他们告别。
李氏夫妇很有眼力见,立刻便让了道,要带着秀兰离开。
白露命人来招待他们,他们连声道谢,还是走了。
白露无法,只得与苏窈上了马车。
园林外行人络绎不绝,站在路旁的李氏夫妇,看着自家女儿高兴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低头叮嘱了几句。
有路人听见他们提到居安书院,立马上去套近乎,聊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哥嫂两个的娃娃是怎进的居安书院?能提点提点小弟么?小弟也想把我家妮子送去……”
李氏夫妇对视而笑,李柱拢起袖子手握着手,陷入回忆:“这便说来话长了,我们本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光忙活种地,可便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心中也有让孩儿念书,出人头地的盼头,但我们膝下却只一对女儿。”
“村里的人都道,生了女儿,养上几年,嫁个老实人便算有用了,可我们这个大女儿,却从小喜欢读书,总趴在学堂外边看。
一次上街摆摊卖菜,我娘子听说新开了一间书院,男女都可进院里读书,家境贫寒的,还能免束脩,便去试试报了名。谁曾想竟报上了!”
听了此话的人一阵眼红,居安书院刚开时,好多人以为是蒙人的,要么就是所小书院,哪知竟比好些学堂加起来都大,教书的夫子还都是远近闻名的儒生。
没去报名的后来肠子都悔青了!
“小弟方才听你们说到夫子,这里头住着的这个年轻姑娘,也是居安书院的夫子?这样大的园子,也不知是家中是何背景啊?”
李柱的妻子王氏道:“你莫看人家姑娘年轻,她可是书院里教的最久的女夫子之一。据说和书院的东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我猜,定是哪个巨富家的小姐。
她如今并不每日去书院,只时不时去教一次课,教的是琴棋书画,好些乌州出身的举子,官家千金,论起技法功底来都比不上她。还曾有大儒慕名而来,同样赞不绝口,说苏夫子这样的底蕴,定是师承名家,因而她在乌州所有的书院里,名气都极大。
寻常的千金小姐,想上她的课,还需争着抢着一个名额,她却也只收合眼缘的,我们家娃娃便是其中之一。”
王氏眼中颇为自豪,他们家秀兰有书读之后,所学功课都是优,小小年纪便会算术打账,还出口成章,比隔村秀才的儿子都聪明!
那些当初说他们送女儿读书无用的人,后来见秀兰随便写几个字便能赚钱了,也争先恐后想送儿女进去。
那问话的人听了,眼里心里都泛酸,只恨自己没赶上时候,也只能等居安书院下一次招生,去碰碰运气了。
苏窈到了书院,还没下矮凳呢,便见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红衣姑娘坐在院门前,面前小凳上摆了瓜子花生,正絮絮叨叨什么。
瞧见苏窈来了,姑娘忙将手中空壳丢到簸箕里,挥手朗声道:“阿窈!”
黄塾掌也瞧见了,“你可算来了!”
苏窈看见慕茹安在这,像是有些意外,“你铺子里的事情不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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