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是她的气味,眼前是她的脸,他送给她的,茶花形状拟态的咒灵被插在瓶中,世事易变,然而在这里的她已经永远不会变,她也不会再是没有咒力,没有术式的猴子,她可以控制咒力,也拥有了术式,几近完美,他也不必担心在大义完成的未来还需要杀死她了。
也不会有人再杀死她了。
而后,他会躺在她的膝盖上,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唯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睡一个好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也许是因为穗波凉子已经在他的身边了,所以在梦里,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但是没关系。
至少她还在他的身边。
后来又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墓碑上的照片都有些发旧,但夏油杰不常来这里,这是第二次来,也许会是最后一次来,他还是没赶上紫藤花开的时候,花早落了,叶也落了,此处又只剩下光秃秃的藤,他又在墓前站了一会儿。
这里没祭品,但是很干净,他知道他不来也总有人会来,也总有人和他一样十年过去也没把她忘记,他有点想对这墓碑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所以没有开口,也知道她不喜欢听他的大义,所以不开口。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即便知道不会得到回答,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话——
“我有点想你,凉子。”
“我不就在杰的面前吗?”坐在他面前的黑发少女笑了起来。
十年过去,她还是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长大,更没有老,停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虽然看的剧年年在变,可她却一点不变,天冷了,她在屋子里也穿上了有点厚的睡衣,还是旧的款式,总让夏油杰疑心自己其实仍然留在十年前没离开。
但他知道,只有她没有变而已。
而这时候,见他沉默,穗波凉子依旧有点奇怪地凑了过来,用热的手摸摸他的脸庞,轻轻擦过他干涩的眼角,夏油杰看见自己的倒影很清楚地倒映在她浅棕色的眼眸里,也看得见那双眼睛里的温柔。
但总归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早就意识到了。
即便能将每一处复制到十成十,应该可以骗过六眼的伪装最终还是没有骗过六眼。
又怎么能骗得过,和它有咒力联系的他……
他垂下眼睑,挣扎着将从着幻梦中抽离之前,懵懂无知地注视着他的少女歪了歪头,凑过来一点,关切地问:“你不高兴吗,杰?”
她的睫毛颤抖着,关心着,担忧着,细细地眉头微微蹙起,眉尾却下压,是很真实的一张脸。
“……不,我只是……”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回握住了面前少女至少还热着的手,摇了摇头,用话来搪塞她,“我只是,在想百鬼夜行。”
爱着他的穗波凉子从不会怀疑他的话。
无论说什么,她都总归会相信的。
因此,她只是笑了一下,宽慰他说:“别担心,我知道,杰会成功的。”
然而此刻,对着那一张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化那张脸,看她逼真的表情,听她逼真的言语,夏油杰不仅没有感觉安慰,还第一次感觉到了荒谬的不对。
也许不是第一次。
但是第一次他感觉如此割裂。
因为他很清楚,穗波凉子绝不会这样说话,这已经是无法让人忽略的错漏了。
他不懂为什么她会这样说话。
然而大义在前,在他筹谋十年,近乎赌上一切的计划面前,他的穗波凉子是真是假,是错是对,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在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那院中拥有术式,咒力的完美的穗波凉子终归是假象之后,夏油杰也不再愿意去那院中了。
因为意识到了,所以怎么看怎么虚假,所以也不愿再看了。
而后,他比他想象地更快地抽离了这一切,在忙碌之中,他也不再去想穗波凉子,自然也没有梦到她,他也不再需要她入梦来。
等到他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再回忆起她名字的时刻,他才惊觉原来从回忆和愧疚之中抽身似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他想,等到他夺得了里香,能够进一步甚至直接完成大义之后,存在他脑中十年之久,而今渐渐被他淡忘的穗波凉子,也一定会在大义到来之后被他完全抛诸脑后。
毕竟,她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毕竟,他已经不再想起她,不再需要真的假的咒灵伪装成她陪他。
他原本是这样确信的。
然而,在一切都毁灭失败,希望破碎,即将死去,灵魂将要远离肉///体的那一刻,已经不再需要瞒骗自己的夏油杰才不得不承认他的错。
因为,他在这生命的最后,回想起的并非是那已经分崩离析,彻底失败的大义,也并非是小山村火光冲天哀鸿遍野的那一晚,与薨星宫那破灭理想几近死亡的战斗并没太多相关。
他回想起的,其实一直都只是那个穗波凉子。
即便这十年那个被完美复刻穗波凉子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一直瞒骗自己是真是假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最后,在潮水一般的思念之下,他想起的,只是那个不完美的,没有术式的,不是太懂他的穗波凉子。
他回想起的,其实也只是盘星教里很普通的一夜。
是在月华之下,普通的,没有术式,咒力逸散,但还爱着他的穗波凉子望向他时,那咒灵无论如何努力也模仿不出的,如水一般沉静的目光。
从他注意到穗波凉子起,他一就直在被她这样注视着。
然而,在他认输一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爱只为这样的她出现的时刻,那样的目光却已永不再会出现在这世上。
只剩下在这黄昏里,那已经升至另半边天上的月亮,还仍然有情无情地照耀着将冷的他。
那月光,一如穗波凉子曾望向他的目光。
第46章
由于说要出去吃饭的提议来的太仓促, 病房里并没有空闲的,可以用来给穗波凉子挡风的外套,所以五条悟就把自己的高专//制服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了。
他的身形本来就高大, 高专//制服又是宽松款式, 罩在穗波凉子身上一直盖到膝盖上一点的地方,穗波凉子伸手把过长的袖管挽到手腕上,因为要照顾肩膀上只是结痂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所以蹲下来穿鞋的动作稍微有点吃力。
其实按道理五条悟去高专宿舍里给穗波凉子拿一件也很快, 她的宿舍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两件棉服或者春秋都可以穿的大衣, 但穗波凉子似乎没想到, 没提, 既然如此, 他也才不会去。
穿好鞋的少女重新站直, 五条悟二话不说就上前半弯下腰,手臂绕过她的膝盖内侧就要单手把她半抱半扛起来, 抬到一半,视野骤然升高的穗波凉子反应过来了,连忙拍他的肩膀:“这是在干什么!”
“带你走啊,明显我带你去比坐车快多了吧,而且有无下限, 也不怕被风吹。”这么说着的他下意识用手臂颠了一下臂上的少女,他本来就高,坐在他手臂上的穗波凉子现在就更高了, 他一站直, 穗波凉子都感觉自己要顶到天花板了, 他这样一动作,让手臂上的少女下意识弯下腰, 半抱半搂着他的头,惊慌之下,她的手指还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他的头发。
她弯着腰半搂住他的脑袋,还注意和他没有太多肢体接触,她也不可能真用力抱他的头,支撑点全靠托着她大腿的那只手臂,也正因为此,这姿势她怎么坐怎么不舒服,在他抬脚打算就这样走出之前,她忍无可忍地挣扎了一下,拉拉他的头发,说:“像之前那样抱我不可以吗?”
被轻拽着头发又半搂住脖子的五条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往另一边侧了侧头,比平时要有点困难地抬眸看看比他高出好一截的少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可你肩膀受伤了,我担心那样抱你会碰到你的伤口。”
“但这样好不舒服!”她说着,很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腿,要不是五条悟抱着她的手很稳看上去很难挣脱,她现在恨不得直接跳下去了,不过即便不跳下去,她的表情也非常坚决,只是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委婉的,“还是那样抱吧,我相信悟不会碰到的。”
“你不喜欢这样。”五条悟终于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虽然我知道悟不会让我摔,但这样感觉飞起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抱着悟的头不放的……”
“……倒也是。”思考了一下那副场面,感觉要被搂一路的白发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红了一下脸,他咳嗽了一声,也没把她放下去,就颠了下手臂,然后骤然收回了托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即刻勾住她的腿弯,改变她在空中的姿势后,再用那只手正好轻轻地从背后接住了她,托住了她的肩胛骨。
他把穗波凉子以公主抱的姿势抱在怀里,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注意不让手碰到她的伤口,再低头看她,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虽然被他刚刚那一下打的有点猝不及防,但怎么想他都不会让她摔,所以穗波凉子也没太惊慌,她伸出手单手拽住他的衬衫的衣领,又改变了在他怀中的一点姿势,然后尝试性地侧过脸,把脸轻轻地埋在他胸口,确认没问题后,她满意地抬起脸和他说,“而且这样的话,降落到餐厅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脸挡住呢。”
五条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你现在还是很好看啊,有什么要挡住脸的啊?”
“……不是这个原因啦,因为明明伤的不是腿还让人抱感觉好奇怪哦。”黑发少女这么解释着,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冲他眨了眨眼,试探性地说,“要不然悟在进去之前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
“不要。”五条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不想走路,你还是把脸挡住吧。”
他说着,像是怕她再说什么似的,抱着她就出了病房的门,脚步匆匆,视线直看着前方,这反应让穗波凉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只能有点呆愣地盯着他的下颌,好半晌才憋出一句:
“……噢,好。”
想也知道,五条家投资的店铺一定是非常高端的场所,在进来的时候穗波凉子的确如她所言把脸埋进了五条悟的胸前,因为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了,所以里面只有一件长袖衬衫,穗波凉子有注意控制和他的距离,尽量不贴到他,但还是能听到他很平稳的心跳。
想也知道,悟本来就大大咧咧的,应该是不会太在意这些的,不过她倒也不能因为他不在乎就和他一样大大咧咧。
等进了室内后,她就被放了下来,这是单独的一间包厢,非常古风,餐食已经被准备好放在长桌上,两个位子是并排坐的,正对着占据了一面墙的浮世绘,是很有名的葛饰北斋的《凯风快晴》的放大版本,色上的很逼真,不得不说,贵的地方总有贵的道理,雅致不说,食物的味道也很不一般。
尝了两口手握寿司的穗波凉子这么评价。
不过……
“这种店里居然也会有章鱼小丸子吗……”她盯着面前上有描金的兰花纹,一看就出自香兰社且价格不菲的的瓷盘里的,不太合时宜在这里出现章鱼小丸子,忍不住问。
“之前没有,但我说有就有了。”
“原来如此……”
因为和悟相处久了,所以偶尔会有短短几刻忘记他出身超大的家族,明明他刚刚都说了这是他家投资的店,却居然还是不小心这问了有点笨的问题……
穗波凉子点点头,习惯性地在这时候不去看他,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墙壁,猜想应该是多日没有好眠没有进食让她的脑子停转了。
“你总看那个浮世绘。”五条悟一下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在把她从盘星教接回来开始,穗波凉子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观察精细了好几个度,却并不让人反感,正相反,有的时候还显得格外体贴。
就比方说现在。
“想去吗?等你伤好了,我们去富士山玩吧?正好樱花也要开了。”他兴致勃勃地这么说,虽然是因为她总看浮世绘而提出的这一点提议,但他一看就是自己也想去的。
穗波凉子其实也有点心动,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富士山呢,面对着白发少年灼灼的期待的目光,她下意识就要同意,然而,理智阻止了她。
“等我伤好了,应该就开学了吧,是大学新入生,感觉会忙好一阵呢……悟那时候也高专四年级了呢。”
而且她在盘星教里呆了太久了,虽然那只镜像咒灵一直在代替她生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她既然回归了,那肯定也是要花上一些力气去补上这四个月来‘她’和周围朋友们之间发生的,她自己却不知道的事情的。
事情远比想的多的,但穗波凉子不打算在还没完全痊愈,且身心俱疲的当下去想这些,平白无故给自己压力。
“啊,不上也没关系了。”比起她,早就成为特级咒术师的五条悟显然要清闲更多,他夹了一个章鱼小丸子放在嘴里嚼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学校里早已经教不了我什么了,去不去本来就也没差了,之前是因为还能见到你们才经常来的,之后的话估计就一直做任务了吧。”
“硝子呢?”
“硝子又不战斗,反转术式也用的越来越好了,看样子也要渐渐忙起来了。”他随口这么说着,不过在说话之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侧过脸,以一种很平常的,却带着一点很难在他身上找到的,像撒娇,又带着一点无奈的语气和她说,“不过这样的话,我们这一级一直留守高专的只剩下她了,你要是有空,多来陪陪她嘛。”
“……好,我会的。”
大约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太强烈,穗波凉子虽然一直都知道人都会长大往前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此刻,难免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她抿了一下嘴唇,拿起筷子就想夹住什么随手放入口中,却被五条悟伸手阻止了。
她有点不解地抬眸看他,探身过来端详她的少年即刻说:“你要哭了。”
“欸……?”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哭的穗波凉子眨眨眼睛,多日的哭泣已经让掉眼泪成为她的习惯,在被提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眶的确有些湿润了,为自己小题大作的眼泪,她有些无措,伸手想要把眼泪抹掉:“我……”
然而在她匆匆想解释什么之前,五条悟已经快人一步地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开始用手指摩擦她的眼角,试图阻挡她眼眶里的泪水落下来,一面还飞快地,诚意不多但胜在话多声调高撒娇语气好听地和她道歉:“对不起,我错了,你把我刚刚说的话忘了吧,千万别再哭了,快把眼泪收回去吧——”
“……之前还说我哭到东京淹没也没事的……”
穗波凉子忍不住小声地埋怨他的出尔反尔。
可是出尔反尔的,不让她痛快掉眼泪的六眼这时候却一点也不心虚:“但你一哭就不想吃东西了吧?这怎么行,你才吃了几口啊,比猫吃的还少,要哭也得吃完了再哭吧,快把我说的话忘记,快点快点,把眼泪憋回去嘛!”
穗波凉子觉得他有道理,而且她实在是不习惯在外面哭的性格,于是也不在和他争个是非对错,瘪瘪嘴,咬咬嘴唇,吸了两下鼻子,硬生生把眼泪塞回去了。
而这时候,一直盯着她不放的六眼即刻帮她把眼眶里的两滴眼泪抹掉,又忍不住来回打量她,确认她终于没哭的样子了,他才撤回手,大大地松了口气:“总算……”
穗波凉子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她眼眶里刚刚还有过眼泪,所以墨蓝色的眼睛却比平日还要亮晶晶,但还是眼睛红红眼角红红,可怜又可爱,她抿抿嘴唇,小声说:“至于嘛……哪有这样的……”
“超至于的!”白发少年点点头,摆出一副超诚恳的表情来想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有诚意,而后,又像不太放心似的,忍不住又问:“你把我刚刚说的话忘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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