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一种从心,从胃,从肺部提上来的疲惫,突然感觉很空乏,空乏到头痛。
她抹了一把脸,把那些眼泪抹到其他地方去,然后一点点抬起脸,又去擦那还湿漉漉的,永远湿漉漉的脸,五条悟从旁边抽了一张纸给她,她擦脸,又很快把这张纸也浸湿了。
“算了。”
她说,不知道在说哪个算了。
“我知道,即便杀了他,其实我也不会那么快活,我死了看他痛苦,都冷了的我更不会快活,即便现在让我回到过去,我想我也没法那么快活了。”
五条悟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眶沉默了一会儿,接了她的话:
“也许人长大了,注定就不会快活了。”
穗波凉子一愣,用奇怪的,好奇的眼神看他,看得人头皮发麻,然而五条悟对着她这样的眼神也不躲闪,直到她带着眼泪珠子笑起来,用哭到有点沙哑的声音感叹:“这一点不像悟会说的话。”
“是我猜你会说的话。”他耸耸肩,说。
穗波凉子一怔,转而笑开了,五条悟就望着她在笑然而却又没有那么开心的脸,冷不丁问:“你怨恨杰吗?”
按道理,在气氛变好的时候是不适合再提这会让他们都难过的人的,但五条悟向来都不‘按道理’,他从把她送到硝子这里后就一直站在手术室外,等到手术结束后也一直站在这里等她醒,也许就是为了在今天,在这时刻把所有事情都说开的。
他知道穗波凉子,穗波凉子也知道他,于是在他问出这句话后,黑发少女只是收敛了笑,抿起嘴唇,移开凝在他脸上的视线。
每当话题和他无关时,她就不爱看他,这也代表她开始为这问题陷入回忆,审视自己的心了。
五条悟没催她。
于是在等待一会儿之后,她给出了答案。
“说怨恨,过去之后,倒也没那么多了。”她顿了一下,低头看自己依旧无力的双手,“我也不想诅咒什么,也没本事诅咒他,生下来就没这个本事,也没法怪谁。”
她叹了口气,有点自暴自弃了:“所以算了。”
然而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大概自己心里也不确定,说来有点好笑,她之前连自己的生死都能好轻松地自己一个人决定了,在这时候她倒会犹豫不决地侧过脸,重新抬起眼望他,寻求别人的意见了。
“悟觉得呢?”她轻声问。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五条悟盯着她的侧脸,应和她。
于是她点点头,没再说话了,也不将视线长久地停在他脸上,她重伤初愈,坐起来和他说这么多话看上去已经到了极限,按道理五条悟这时候应该乖乖离开让她休息,然而他没离开,黏在椅子上似的不愿走,穗波凉子当然不赶他走,她靠着床背,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起呆,夕阳的光透过半拉上的窗帘间隙投进来几缕,才初春,黄昏的光都显得淡淡的,把她黑色的发照得浅棕,把她睫毛都照亮,五条悟不去看光,就看她,也许在发呆,也许不在发呆,但没人在乎。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好像能沉默到天荒地老。
“但是他答应我的。”过一会儿,一直在发着呆的穗波凉子又不服气似的这么重复。
五条悟一愣,旋即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杰到底答应了她什么,他们之间总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他自己和凉子之间也有很多杰不知道的事情,毕竟他们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连体婴,总是有那么多分开的时候,有各自和凉子在一起的双人时间,但即便他不知道,也并不妨碍他接话。
“这世上……很少有从一而终的诺言,即便有人立下契阔,历史上也有不少出尔反尔或者是钻空子纰漏的人。”
他这么安慰她,这时候他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话干巴巴的,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盯着穗波凉子的侧脸,明明那只是一句很平常的感叹,但他却感觉自己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了,即便这悲伤并不来源于他自己,但此刻,穗波凉子的悲伤是那么平静却汹涌,是不流泪的悲伤,却比她哭的时候更悲伤,让他也被这种悲伤感染了,席卷了,痛苦了。
五条悟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是吗。”
好一会儿后,她这么反问。
他点点头:“是的。”
“所有人都这样吗?”穗波凉子问。
“应该不是。”他下意识这么否认,而后,他往前坐了一点,离她近了一点,挺了一下脊背,指指自己,指指她,说,“我不这样,我知道,你也不这样。”
“……哪有这样夸自己的。”
穗波凉子没忍住笑起来,下意识看向他,可五条悟却没和她一起笑,也没跟着她的话走,他只是用那双似乎永远倒映着她的蓝眼睛望她,说:“因为我知道你。”
“……”
她沉默了,刚刚还好了一点的眼睛突然痛起来,泪水又汹涌地下坠了,她又开始很痛苦地哭了。
这让五条悟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他没办法。
但他也知道她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
“……你饿吗?”在眼见着穗波凉子的眼泪越掉越多,可能又要抱着膝盖哭好久,他不再只拍她的背了,而是凑过去,拽拽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这么说。
要知道这个话题在他的计划里面,是他把她哄好之后带着笑,这么跟她云淡风轻的提起来的。
但是现在……
刚刚还痛苦地哭着的穗波凉子在听完他的提议后猛地抬头,怔怔而不解地看问出这样不解风情的话的他。
“这是什么问题?”她皱起鼻子,因为他的话太煞风景,把她悲伤的心情都打断了,所以眼泪这时候倒不能那么畅快地流出来了,五条悟见状,立刻凑上来,坐到床边沿,把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伸手用手掌给她抹眼泪,一边解释说:
“因为你之前不是说,眼泪流到肚子里面,把肚子填满了,所以不想吃东西吗?现在你哭了这么多,我想你肚子里面的,你的眼泪应该没多少了。”
短短一会儿,一句话的功夫,他手掌就全是她的眼泪了,他下意识要拽衣袖去给她擦眼泪,但高专//制服防水,那材质在她脸上抹过去的时候带来很不舒服的感觉,让穗波凉子往后躲的同时,下意识一巴掌轻轻地很嫌弃地把他的手拍开了。
她收回手,但他不收回手,还要给她擦眼泪,于是转而用手背给她抹了两下,他的手上茧子很多,给她抹眼泪的时候触感不太舒服,毛毛躁躁的,但很出奇地,在他这莫名执着地动作下,穗波凉子却渐渐不想哭了。
最后将她眼眶里的泪水都抹去,确认也没新的眼泪产生后,白发少年才收回手,有些放心地松了口气,拉开一点距离看少女哭红的脸颊和眼角,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再问:“所以,你饿吗?”
“可哭了这么多,我还是有点想哭。”她没否认她饿了,五条悟猜她这时候早饿过头了,肚子里估计没感觉了,但他猜,她自己大概也知道她现在不得不吃点了,没道理夏油杰没一刀把她捅死,她却自己饿死了。
听上去有点滑稽。
但是谁也笑不出来。
“没事,我带你去我家投资的餐厅,你可以一边哭一边吃,哭到把东京淹没,也不会有人说你。”
五条悟一点也不觉得她这时候爱哭算什么事情,就算她之后每天都掉一升眼泪,他也一定给她买够每天擦眼泪的纸巾,他也高兴每天就坐在她身边给她擦一升的眼泪,所以,现在,他当然也就只会眨眨眼,和她说听上去在开玩笑的真心话。
“那这样我要被通缉了。”黑发少女瘪瘪嘴,没即刻同意,反而这么说。
“有我在,没有关系。”他懂她的言下之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她自己跟着杰这么久会不会被高层找去谈话,审问,关禁闭一类的,虽然她没见识过,但隐约也有听说。
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跟她提的。
五条悟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但这时候也不好追问这些,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指,很认真地和她承诺:“你什么也不要管,想吃就吃,想哭就哭,想睡就睡,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敢来找你。”
“要是有的话,你也捅我一刀,伏黑甚尔刺我的刀我还留着,专门留给你刺我。”他这么说,笑嘻嘻地做下承诺,为了展示他诺言的真实性,还切实可行地给她安排了一个刺他成功率百分百的武器来。
然而穗波凉子却不太领情,以一种奇怪的目光呆呆地望他。
“……”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帅。”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偏要咧起嘴角,卖乖似的故意问。
她明白他明白,所以这时候就把那种视线收起来了,她抿抿嘴唇,似乎气极反笑,又忍不下这口气,觉得他在笑话她,所以有点愤愤地锤了他一拳:“我才不要捅你。”
用了一点力气,但五条悟只感觉像被猫碰了一下似的,都够不上挠的程度,他也跟着她笑起来,一边装模作样摸摸被她打的地方,一边点点头,定定地,很认真地看她,说:“我知道。”
“……”
在那目光下,穗波凉子脸上的笑渐渐散去了,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虽然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在这时候和她聊天也总破坏气氛,但正如他大多数时刻明白她一样,她也都清楚,明白他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干什么都没关系,哭也好,逃避也好,当鸵鸟也好,就算捅他一刀也完全没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仅不会怪她,还愿意把刀递给她。
穗波凉子瘪瘪嘴,看上去又想哭了,但她这次自己把眼泪抹掉了,她咬咬嘴唇,带着一点感动的哭腔开口和他说了“谢谢”。
然而话说出口,她才想起来五条悟很不喜欢听她道谢,于是又咬了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他。
但这一次,五条悟没说什么‘都说了不要你道歉’这样的话了,他耸了耸肩,以非常理所应当地姿态接受了她的道谢。
也许是穗波凉子疑惑的目光太明显,又也许是她即便不那样表现他也明白她的心,所以,不由得她发问,他就咧起唇角,半是认真半是抱怨地给了她答案。
“没办法,毕竟我真是快被你搞死了嘛,所以这次你的道谢,我就受了。”
他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凑近她,这次真的凑得很近,差点鼻尖就碰到鼻尖,但还空出半个指节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是穗波凉子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眼睛里的自己而不会重影的距离,而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却只是拉起她的手,像之前受伤后借伤口向她撒娇讨吹吹一样,把她的指尖摁在他曾经拥有伤口,而今光滑无比地额角,献宝似的说:“喏,你看,现在,我的疤已经不见了。”
他在让她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却用手掌一点点包裹住她的手指,目光灼灼地看她湿漉漉的还挂着一两滴泪珠的眼睫,认真地和她说话。
“很快,凉子,你也会的。”
在得知穗波凉子的死讯的那段时间, 夏油杰一直是不信的。
他没有刺她的胸膛,只是刺中她的肩膀,所选的咒灵也并不带什么致命的毒素, 虽然她流的血有些太多了, 但悟来的也够快,凭他的速度,是能将她送到高专给硝子救治的。
但找再多理由, 穗波凉子也的确是死了。
没有人会用她的死来和他开玩笑, 即便要剿灭他, 剿灭盘星教, 也绝不会有人会在他们决裂之后, 在悟还在的时候再拿穗波凉子来引他出动。
因此, 尽管心里很不信, 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刻,他就知道, 再不信的事情也已经成了事实了。
穗波凉子是春日笼的持有者,按照古时候留下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旧习俗,她埋葬在了奈良春日大社后面的,从千年前就留存至今的藤原氏族的墓园里,在茶花彻底开的那一天, 夏油杰去看过,什么祭品也没供给她,春日大社里不种茶花, 只有紫藤, 但现在才是三月中, 紫藤花未开,只有枯的藤, 他就站在藤下看墓碑上穗波凉子的黑白的照片。
这照片他见过,是穗波凉子高中学生证上的照片,熟了之后她和他抱怨过学校在拍照之前没和他们说,她一点准备也没有,那天没怎么化妆,所以感觉这张照片拍的她不好看,但拍了就不好改,所以即便不满意,还是用着。
夏油杰不觉得这张照片不好看,在他看来,穗波凉子总是很好看的。
然而在见到别人拿这张照片做她的遗照的时候,他还是有点不满,他想,她都不喜欢,为什么要拿这张照片去做遗照呢?
但他没资格说,所以作罢了。
后来他想,应该是凉子只和他说过不喜欢这张照片,除了他以外,谁也不知道吧。
他突然想起了在初中时的林间合宿,那时候她腿上的伤还没好,咒灵造成的伤口总是好得很慢,但她不和任何人说,在某些方面她总是很倔的,只是她常常会用温柔的笑掩盖她的倔,一言不发地和每个人一样拎着背着一样重的物品上山,大概很痛,但即便额上冒冷汗,她还能和朋友说说笑笑,后面是搬完了东西的,也正好和她一组的夏油杰特地下山,状似不经意地和她说帮她提一点,她才将东西给他的。
东西交接时的她的表情他没注意看,但一定是带笑的,云淡风轻的。
她总是这样。
她的脾气早在之前方方面面的相处中露出一点端倪。
然而那时候夏油杰并不去细想,所以不懂她。
后来他也经常在夜晚去想一个如果,如果,倘若,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在刺伤穗波凉子之前,他罢手,他似真似假地骗她,给她一个台阶下,因为他知道她那时候应该仍然是爱着他的,在怨愤之后,她的目光仍然有几瞬间那样轻柔的落在他的身上,尽管那目光里面饱含痛苦,但是,也仍然有爱。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回头,只要他愿意说爱,只要他诚恳请求,那么爱着他的穗波凉子一定会心软,也许甚至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一切再一次选择他,就像很久之前她明知道加入咒术界是多么危险的选择她仍然会这样做一样。
穗波凉子会的。
她总是那样在很多方面冷静,然而遇到爱情就常常会奋不顾身的人。
夏油杰隐约知道她,也许理解她,甚至也很清楚如果他在这时候再选择骗她,她也许也会相信,而这举措对他的大义也的确有益。
但他就是没有。
在那样的眼神的注视之下,他再也没办法骗她。
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是在违逆着自己的心来骗她。
但再想如果也没有用了。
在离开墓园后,他仍然会坚持他的大义,永远不会爱上一只猴子。
后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会去穗波凉子住过的那个院子,他设下了帐,只允许他自己进出,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甚至他派去监视她保护她的那个咒灵也依旧会立在庭中,茶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他会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去那里待一会儿,会在收服每个特级咒灵之后去那里呆很久,他会用不紧不慢的速度走在溅了无数猴子的血肉而今干净无暇的长廊之上,穿过树影,拉开移门。
那里面,电视上还放映着时新的电视剧,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穗波凉子听到动静会侧过脸看他,她会站起来,对他微笑,他来见她的时候通常是晚上,所以她会问今天累不累,他会走过去,会躺在她的膝盖上说不累,有凉子就不累,这时候,她会垂下眼睛,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温柔地望她,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她的没有咒力逸散的指尖会轻抚过他的脸颊,说那就好,我担心杰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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