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项敏,她跟了我好多年,学问如何暂且不提,光是她手里的裁缝铺和写信摊子,就已远超许多男子了,我看她便觉得,我收女学生的目的是达到了。”
“后来开了私塾,私塾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了起来,虽也招了许多女学生,但我总觉得,上课的内容有些偏颇了,只因这几年给学生们上课,都是紧着四书五经来讲的,便是为了男子的科考,反忽略了其他女学生的想法。”
“或许她们并无介意,但说到底她们不能参加科考,学了这些东西有多少用处,也很难有个定论,我甚至没有问过她们,来私塾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通些情理,日后好与夫君琴瑟和鸣,还是欲习得一身本事,将来能凭自己立足……”
陆尚细细抚着她的手指,问道:“那阿宁是想?”
“我想将私塾里的男学和女学给分开了。”姜婉宁道,“能教书育人的夫子从不在少数,可愿意教女子立足的却寥寥无几。”
“我知私塾里的学生和其家人都是信任我,才肯来一无名私塾念书,他们既是为科举而来,我也当全了他们的心愿,所以我想着,私塾里可以招些新先生了。”
“以后便由这些由我和爹考核过的先生给他们授课,我主管女学那边,但也不是全然不管男学,就是逐步减少我去男学的频率,夫君觉得,这般可行?”
陆尚问:“阿宁可是决定了?”
“……嗯。”
“那我也觉得成,阿宁想得很周全,已是在为大部分人考虑了,私塾这些年教出这么多学生来,本就容易招人嫉恨,你的一番新安排,也算是保全了大家了。”
“你知道的,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站在你这边。”
姜婉宁胸口一阵滚热,良久未能言语。
就在陆尚准备说些什么缓解气氛时,却听姜婉宁忽然道:“夫君,我忽然觉得又有些饿了。”
“啊?”陆尚一呆,“可我们不是才吃过东西吗?阿宁你才吃了两碗素面啊!”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仍想吃些东西。”姜婉宁脸上一红,受不住陆尚震惊的目光,索性双眼一闭,掩耳盗铃起来。
陆尚虽不介意姜婉宁吃东西, 但她突然变了胃口,少不得担心她是染了病。
他先是去麻利地准备了好消化的粥米,在粥里放了鸡丝和猪油, 又多煮了两个鸡蛋,一齐端来卧室中。
鸡丝粥的分量不少, 他是想等姜婉宁吃够,剩余的由他来吃掉的。
哪成想姜婉宁用餐的速度慢是慢了点, 到最后一点没剩,连着两个鸡蛋都吃了,盆光碗净, 看得陆尚半天回不过神。
他终是忍不住说:“要不, 咱明天去医馆看看吧?”
“啊?”姜婉宁愣住了, “夫君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尚苦笑:“你今天吃的也太多了点, 不光今天, 细想最近这段日子, 你吃的都不算少, 从前我没注意,这两天才觉出不合适来,阿宁你真没觉得难受吗?”
他想了想, 这连着吃两锅粥, 便是换做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勉强, 也不知姜婉宁是怎么吃下去了,瞧她现在的模样,分明是一点异样都没有的。
姜婉宁被他说得也懵了:“我、我感觉没事啊……”
“明天去医馆看看吧。”陆尚一锤定音,“前些年每月都要请大夫来问脉的, 自从去年大旱,这个习惯就免了, 距离上次问脉也有段日子了,正好大家都看看。”
“算了,还是明日我早早起来去医馆一趟,把大夫请来家里,不光你,家里人全都看看,也算是求个心安了。”
姜婉宁点了点头:“好。”
她是累了困了,一沾床就睡下。
而陆尚就怕她吃多了不舒坦,愣是守了一个多时辰,见她确实没有事,这才紧挨着她躺下,前后不过半刻,也跟着沉入梦乡。
转日清早,陆尚醒得极早,他看姜婉宁还睡着也没打扰,只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又跟早起的姜母打了个招呼,溜溜达达去了医馆。
医馆开门的时间向来很早,他赶到时门口已有百姓在排队。
好在陆家跟这家医馆本就有合作,他跟门口的学童说了一声,就被破例放进去,找到相熟的何大夫,等他看完手底下的病人,便拎着药箱跟他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陆尚将姜婉宁的症状简单说了一下。
何大夫想了想,问:“只是食欲大增吗?可有嗜睡恶心等症状?”
“在我印象里只有食欲大增,并无其他症状。”
何大夫皱了皱眉:“那且叫我去看看。”
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几口人全醒了,姜婉宁陪着陆奶奶在院里摆弄花草,姜母在旁边喝茶,而厨房那边已有下人在准备早膳了。
姜婉宁已经将找大夫请脉的事给家里人说过,除了陆奶奶和姜母外,其余下人也一并带着,也算是在陆家做工的额外福利了。
何大夫先被请去了堂厅,没过多久,姜婉宁就带着旁人过来了。
下人们的请脉要靠后些,尚在门口等着,而厅里的人也相继坐下。
陆尚说:“先给夫人看看吧。”这回请大夫本就是为了姜婉宁,给她先看也是应该。
何大夫将脉枕放到桌上,道一声“得罪”,便将双指放在了姜婉宁腕上,他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可前后不过两息,就重新睁了开,张口便是:“指下圆滑,如珠走盘,此乃……”
“喜脉?”陆尚听得耳熟,便下意识接了一句,不偏不倚,正与何大夫的声音重叠上。
猛一下子,整个堂厅都安静了。
姜婉宁整个人都是傻的,过了好半天才问:“何大夫您说?”
何大夫后退半步,拱手笑道:“恭喜陆夫人,您这是有孕了啊!”
……还真是啊。
一时间,陆尚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字,反反应不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陆奶奶一拍大腿:“婉宁这是怀孕了呀!好好好,这么多年,可总算是有了!”
姜婉宁和陆尚皆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对方,可在视线相碰的瞬间,又不约而同避开,只觉耳尖发烫,也不知是在害羞什么。
姜母没时间关心他们的反应,只催促何大夫:“那大夫可能看出婉婉是有几月身孕了?脉象可稳?姑爷说婉婉近来食欲大增,这是不是也属正常现象啊?”
她一连问了许多,何大夫一一解答:“夫人已有两月身孕了,脉象很稳,您若是不放心,稍后老夫再开两幅安胎药便足矣。”
“孕期食欲大增也属正常现象,日后月份大了,或还有其他症状。”
“哎好好好,那辛苦大夫您再给开两幅药,我一会儿跟您去医馆拿?”姜母追问。
何大夫说:“不用您多跑这一趟了,我回去会叫手下的学徒给您家送来,只是陆夫人月份还小,平日还需多注意些,切忌操劳,切忌剧烈运动,饮食也宜清淡,等到四五月份胎象坐实了,便可放松些了。”
“好好好。”姜母是生育过儿女的人,可这时仿佛忘了她的经验,她赶紧寻来纸笔,将何大夫的嘱托一一记下,转头想交代给陆尚,哪成想就这么一会儿,人家早跑去女儿身边了。
陆尚俯身挨着姜婉宁,小夫妻俩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声音小小的,只在他们之间传递,外人是休想听见丁点儿。
也不知陆尚说了什么,惹得姜婉宁眉眼一横,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小臂上,又被他反手抓在手心里。
“……”行吧。
姜母默默闭了嘴,只把刚记好的注意事项折起来,塞进自己荷包中。
后面何大夫又给其余人诊了脉,只有陆奶奶这几日多有奔波,脉象有些许不问,随后开两幅安神药也就无碍了。
因着夫人有孕,陆尚做主给家里的下人都发了赏银。
做完这些他仍觉不够,摸着下巴琢磨:“阿宁你说,我要不要也给物流队的工人发些赏钱啊,这可是大喜事,我提早给你积些福分,日后也好更安稳些。”
姜婉宁斜眼看他:“夫君不是不信神佛吗?”
陆尚仿佛听不出她的挪逾,正色道:“胡说,我最是敬重神佛了!”
“那就说好了,一会儿我就给陆启送消息,叫他给陆氏物流的工人全发一贯钱,就说夫人有喜,只当是给夫人和未出生的孩子积福了。”
姜婉宁忍俊不禁,轻轻推了他一把:“陆老板好生豪横。”
“嗯哼。”陆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说,“我记着府城外有一座佛寺,过几天我还要过去给你点一盏长明灯,保佑你和孩子平安。”
姜婉宁劝了两句,见他铁了心要去,连姜母和陆奶奶都说应该,她索性也不管了。
家人念她尚在孕初期,唯恐她累到了,才把何大夫送走,就叫陆尚陪她回房休息。
姜婉宁错愕:“可我才睡醒一个时辰啊……”
姜母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她:“一个时辰已经不短了,婉婉听话,你只有休息好了,身体才会康健,这样你和孩子都好,去吧去吧,我和陆家奶奶会照顾好家里的。”
“……”姜婉宁想说,便是她之前没事的时候,家里也不用她操心。
可当她对上两位长辈眼中的担忧和欢喜,她也忍不住笑出来,乖巧道:“都听娘亲的。”
如此,姜婉宁出来才一个时辰,又被陆尚带回了屋子。
她到床边坐下,陆尚则回去关了房门,又在门口站定良久,才从方才的冲击中彻底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却是根本控制不住嘴边的笑意。
陆尚与姜婉宁成婚也有八九年了,前些年顾及着姜婉宁年纪小,便是心里压抑得难受,也控制着自己不要越线,硬是等姜婉宁过了十八岁生辰,才做了真正夫妻。
在这个时代,女子十六七怀孕是很正常的事,但陆尚接受了更先进的教育,知道女子在这个年纪尚未发育完全,便是怀了孩子,实际也会伤身。
于是在最初那两年,他有意避孕,无论谁提该要个孩子了,都被他笑着含糊过去。
等姜婉宁到了二十二、三,两人又都忙着各自的事业,陆尚虽不再避孕,但两人接触的时间渐少,他就想着顺其自然,没有刻意追求什么。
今年他虚岁二十九,姜婉宁二十七,便是放到他那个时代,也属晚育了。
可陆尚却觉得,这个时间,姜家人团聚,他中了举人,陆氏物流也好,无名私塾也好,已步入正轨,离了谁都能稳定运转下去,这个孩子可不正是来得刚刚好。
陆尚将这个词在嘴边念了好几遍,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内间,屈膝下去,一把抱住了姜婉宁的腰肢,不等她问,便将头贴在了她的腰腹上,轻声说:“阿宁,我好高兴啊……比我中举时还高兴。”
姜婉宁垂首看着他,眉眼间全是温柔:“我也很高兴。”
因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原定下午去郡守府的时也被推迟了。
陆尚没有隐瞒,将原因分毫不差地送去了郡守府上,他原本只是想将姜父钓回来到底,哪想到了傍晚,连同郡守夫妻也一起来了。
姜父一进门就问:“婉宁可是有孕了?”
姜母正和陆奶奶坐在院里剪花,蓦然被他吓了一跳,姜母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要等外孙出生了才肯回来呢。”
姜父讪笑两声,张口欲要辩解。
而跟他同来的曲恒却先一步开口:“师娘莫怪,并非是老师不肯回来,全是我的错,是我求着老师别走,这才耽搁了许久,师娘要是生气,就罚我吧。”
姜母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你别替他说话,我跟姜之源这么多年,岂有不了解他的道理。”
“行了,辛苦你们跑这一趟,晚上便留在这一起吃顿饭吧。”
“哎!那就谢谢师娘了!”曲恒赔笑,又用手比划了两下,示意于氏过去陪姜母。
于氏了然,分别给姜母和陆奶奶问了好,很快便跟他们凑到一起,没过一会就聊到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花草来,这话音一转,又说起当初有了身孕后。
留下姜父和曲恒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绕过他们,转去后面的书房里。
两人在书房没等多久,陆尚和姜婉宁就来了。
说起曲恒这次过来,一是为了姜婉宁有孕,二来便是为了她那私塾了。
曲恒先是恭喜了他们两人,随后不得不提:“原本我还想着,你那私塾现下风声太盛,不如找个名头关停一阵子,如今可好,你有了身孕,倒是有正当理由了啊。”
早在乡试放榜时,他就和姜父讨论过无名私塾的事。
要说姜婉宁只是一女子也就罢了,可毕竟姜家曾获罪,姜家二老又被偷摸送来了松溪郡,要是有心人抓住这一把柄,往县衙里告上一状,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窝藏罪臣,这可不是什么小罪过。
两人一致觉得,这私塾最好还是关一段时日,等日后没多少人关注了,再开业不迟。
正好陆尚年后要入京参加会试,姜婉宁闲赋在家,更能一心陪他备考,倘若陆尚整齐能高中,日后在官途上再出一番作为,为整个姜家脱罪也并非不可能。
曲恒和姜父将其中利弊全摆在明面上,认真分析给了姜婉宁两人听。
却不想,他们考虑的这些问题,都是两人早前想过的,姜婉宁若没有成算也就罢了,可她既已决定将私塾分作男学女学,便不想白白耽搁这将近一年的时间。
待曲恒和姜父话落,她摇摇头:“爹,曲叔,你们不妨听听我的想法。”
她将先前与陆尚讨论过的事又讲了一遍,最后道:“如今已在私塾里的学生,我亲自教他们到离开私塾,至于以后再有人入学,除非是女学生,其余人我便不亲自带了。”
“我知曲叔和爹的意思,但无名私塾现在名声大盛,无非是在科举中占了太多位置,若以后我以女学为主,她们不参加科考,自然也不会触犯了旁人的利益,眼红者自然也就少了。”
“爹和曲叔说的是,如今我有了身孕,定是不能像之前那般操劳,正好等我月份大了,私塾里的学生也该进京赶考了,我也跟着闲了下来。”
“至于女学这边,因我也只是有个初步想法,具体如何做还需细细考量,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您二位觉得呢?”
曲恒和姜父都是知道女学的,但像这般规模庞大的女学,却是第一次见。
他们所见过的所谓女学,那只是有钱人家或富贵人家给家里子弟请的西席,因着全是自家人,便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规矩,趁着孩子们年纪小,才好叫女孩们跟着识识字的。
当初他们第一次知道,无名私塾里女学生的数量不在少数,也是全吃了一惊。
可人家女学生的家里人都不在意,商籍都能参加科考了,女子念书又算什么?
却不想,有朝一日,姜婉宁竟想将侧重点全放到女学上。
两人从不曾想过还有这般方法,一时也是沉默了。
片刻后,陆尚说:“我觉得阿宁的想法没有问题,至于爹娘的身份问题,其实我倒是觉得,过了这么多年,皇帝兴许早忘了这事,且我也有听阿宁说过姜家获罪缘由,虽说是有站错队之嫌,可姜家本就不曾参与过夺位,说是无妄之灾也不为过。”
“相反,爹在朝时编撰的许多著作,至今还被视作科考必读书目,便是真被人举报到了衙门里,谁又能知道是福是祸呢?爹名下弟子无数,不算那些挂名弟子,便是像曲叔这般的也不再少数,当年皇帝刚登基,急需肃清朝堂,下手许是狠厉了些,但这么多年过去,世道稳定,他也许有名望之人,皇帝便是真想做什么,也要顾及爹的声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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