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陆尚不是那等在意他人看法的,不然换成心里脆弱的,还不定会遭多大的打击。
尤其是他既已决定离开这里,更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他课上多是在自行翻看书本,偶尔才会听夫子讲上两句,到了课间休息时,他又会溜去丁班走走看看。
陆尚打早就知道,丁班招了一批商籍子弟,这批孩子虽未有功名在身,但好歹也是小小年纪启蒙过的,单说念书一途的天赋,就算不是顶尖,那也绝不在差生一列。
如今他趁着退学前总往这边走,便是寻思能不能把这些孩子挖去姜婉宁的私塾。
反正他们在书院也是备受排挤,在书院待了两三年,去年年初的县试都没通过几个,与其白白在这里蹉跎时间,甚至还要忍受他人的恶意,还不如早些寻个出路。
陆尚念他们同是商籍,这才生了两分同情。
他连着往丁班走了两天,终于等来第一个好奇的少年。
要说陆尚在鹿临书院也算名人,无论是他作为唯一一个商籍秀才,还是他频繁逃课的壮举,在丙班和丁班都是广为流传的。
正规出身的学子们鄙夷他不求上进,而与他背景相同的孩子们则是羡慕他天资聪颖,若这般疏懒学业,也能当上秀才老爷。
以至在他朝少年露出善意时,少年毫不意外地上了勾:“你说还有比鹿临书院更好的书院?能保证叫我们考过院试?”
陆尚露出两分神秘莫测的表情,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上前。
等少年靠近了,他才道:“等你下次休假回家,不如去跟你爹娘打听打听,府城是不是有个很神秘的私塾,我观你的资质,要是能进到那家私塾里,最多三、不!最多两年,肯定能考上秀才的!”
有了冯贺的先例在,陆尚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带一点心虚的。
且他早就注意到了在旁边徘徊的两个人,故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又注意着不会扰动其他人,点到为止,并不说得太仔细。
却不知等他离开后,那两个始终徘徊的少年也跑了过来:“辛怀洲!陆师兄跟你说了什么?”
辛怀洲尚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将陆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就在他话音刚落,对面一人猛一拍掌:“我知道那间私塾!”他喊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些,忙捂住嘴巴。
张向民把头凑到另外两人跟前,用气音到:“我知道陆师兄说的那间私塾,我有个远方表哥就在那间私塾里上学,听我娘说,我那表哥连考三次院试不过,进私塾学了没两年,却是一次考过了秀才,前年秋闱时差一点就当上举人老爷了!”
“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辛怀洲颇有些不敢置信。
张向民重重点头:“可不是,科举改制后,我爹娘最开始就是想送我去那间私塾念书的,可寻了好久也没寻到门路,后来一打听,才知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了,要是能进到那里面念书,我才不会来鹿临书院呢!学不到多少东西,还天天被人一口一个贱籍……”
他们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入学前哪个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平日忍着被人排挤也就罢了,如今瞧见了新出路,可不立刻心生向往起来。
“我听说那私塾去年春闱后倒是新招了学生,但那时我都在鹿临书院了,没能赶上好时候。”
辛怀洲有些担心:“那你都说了,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我们还能进去吗?”
“我倒有个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康钊缓缓道,“张兄也说了,那是他家没找着门路,要是咱们丁班这二十来人联合起来,一同寻入学的门道呢?”
辛怀洲和张向民对视一眼,眼底蹦现出亮光。
后面两天,陆尚还是有事没事就往丁班来,碰上好奇的小少年就鼓动几句,等他顺利从鹿临书院退学那天,整个丁班的商籍学生都知道了——
有个无名私塾,能叫他们考上秀才!
陆尚因不知鼓吹孩子们换学堂的事能不能成,就没有跟姜婉宁说,他回家后只休整了半天,就收到了来自姜婉宁为他贴心定制的考卷。
要是换做一年前,他瞧见考卷定是要想尽办法推辞的,如今为了早日登上朝堂,他也只能咬着鼻尖,硬是抓了一下午的头发。
待晚上姜婉宁给他批阅完试卷,对他的水平也有了大概认知。
姜婉宁瞧着大篇幅的策论,无论是观点还是条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书法,皆是不堪入目,下一部分的诗词歌赋,不能说不好,只能说还不如策论呢。
这整篇的试卷看下来,也只有最后的几道算学题还算过得去,只是这几道题只答案是对的,一看草纸上的演算过程,也就是她这些年多受陆尚的影响才能看懂,真拿去科举场上,又是不成的。
殊不知,陆尚虽然是个文盲,但也是个会算数的文盲,且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数算能力远超当代人,若是不讲究演算过程,随便什么难题,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
既是了解了陆尚的水平,姜婉宁也就知道把他放去哪边学习了。
私塾如今还是分上午下午两堂,按理说陆尚要跟着上午的秀才举人们一起上课,但姜婉宁却说:“夫君下午的课是不能缺的,上午若是有时间,也不妨一起听听看,若有跟不上的地方,等晚上回来我再讲给你。”
能叫妻子开小灶,陆尚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是认得陆尚的,偶有面生的,一听说他是夫子的相公,可不敢再继续打听。
就这样,陆尚白日跟两场私塾的课,夜里又有姜婉宁替他课后辅导,他自己又是上了心,一时间也是进步神速。
三月初,府城开了院试,私塾去年新招的十名男学生上场,无一例外全过了。
陆尚始终记着姜家二老的事,眼看天暖了起来,按着约定,开始准备起北上迎接的事。
谁成想不等他准备完,这日傍晚下了学,两人才到家门口,就见门口停了一架马车并几匹高头大马,新雇的门房迎他们进来,第一时间汇报到:“老爷,夫人,家里来了客人!”
“是位姓詹的大哥,说是老爷物流队的长工,还带了一男一女两位长辈,如今已被老夫人请到堂厅去了。”
陆尚下意识扭头,果不其然对上姜婉宁震惊的目光。
下一刻,只见姜婉宁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陆尚来不及细想,赶紧追上。
不过片刻,两人就到了堂厅,尚在门口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谈话声,除了陆奶奶的声音外,还有一道陌生的女音:“您说婉婉快回来了……”
姜婉宁浑身一震,抬脚走进去,瞧见右手位坐在一起的一对夫妻,泪水潸然而下:“娘亲——”
第71章
右手位的那对夫妻一同往门口看来, 在瞧见姜婉宁的模样后,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陌生,还是妇人先站了起来, 伸手颤了颤,颇有些怀疑地唤了一句:“婉婉?”
姜婉宁想走进去, 可抬了脚才发现她已经腿软地走不动路,而不过瞬息间, 她眼前就是一片朦胧,微微捂住嘴巴,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叫在场之人皆是一震, 陆尚下意识撑住了她的后背, 而堂厅内的夫妇也终于反应过来, 三步并作两步, 不约而同地往门口走来。
陆尚迟疑片刻, 终于还是放开了姜婉宁, 又默默退后半步, 将空间全留给久别重逢的姜家人。
姜母踉踉跄跄地走到姜婉宁两步之外,抬手想摸摸她的脸,然手臂抬到半空又生生顿住, 目光又怔然便作震惊, 到最后只余痛惜, 她又唤了一声:“婉婉……”
下一刻,她猛地上前将姜婉宁抱住。
“我的婉婉啊,娘亲的好婉婉……都是娘亲拖累了你,我的婉婉啊——”
姜婉宁用力咬着下唇, 使劲摇头,她想说自己过得很好, 可就像大喜之下动作难以自抑一般,如今的她也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知何时,姜父也走到母女俩身边,便是竭力克制着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眼中湿润,要努力向上仰头,才能避免在众人面前失态。
过了不知多久,姜母终于从又喜又痛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剧烈的哭声渐止,只剩下一二不连续的抽噎,她轻轻放开姜婉宁,抬头想将她看个清楚。
姜婉宁的眼眶已是全红了,再和母亲视线交接的那一刻,又是止不住落了泪。
姜母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试图在这已变得陌生的面孔上寻到几分熟悉感,而她好久才说一句:“婉婉长大了……”
当初只到她胸口的小姑娘,一眨眼已比她还高,记忆中披落颈后的乌发亦盘在一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们疼宠的小女儿已褪去青涩,嫁做人妇数载。
从北地到松溪郡府城这一路,姜父姜母跟詹顺安打探了许多,从他们口中隐约拼凑出小女儿这几年的经历,或算不上受委屈,只到底不是长在眼前,总有许多担忧和惊怕。
便是到了现在,他们亲眼见到了姜婉宁的模样,姜母还是心有不安的,可她后知后觉想到姑爷还在这,到了嘴边的问询也只能咽下。
姜婉宁双眸微敛,嘴角还含着委屈和难过,往日的端庄可靠尽然散去,如今只是一个与爹娘再见的可怜孩子。
姜母牵住她的手,爱怜地捧在掌心中。
姜父虽没有与她过多互动,但自从相见,他的视线也始终落在她身上,又在姜婉宁转目看来,叫一声“爹”后,彻底失了态:“好,好……爹在。”他声音喑哑,只能阖目止住眼泪。
眼见几人在门口站了良久,又过了初相见的那会儿激动,陆尚这才站出来,低声提醒了一句:“大家不如先进去,待坐下再说吧。”
说着,他又朝厅里伺候的两个婆子摆摆手,示意她们且退下。
没过一会儿,屋里只剩姜家三口和陆家两人。
姜婉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悄声介绍:“爹,娘,这是陆尚。”
姜家二老寻着她的目光看去,尚未反应过来,就先被陆尚行了礼。
陆尚可是丁点不见外,反手就倒了两杯茶,先递给了姜父,又递给姜母,在两人还不明情况的时候,他一撩衣袍,屈膝跪在二老前,磕头喊道:“爹,娘。”
“……”这一出举动着实出乎了所有人意外,就是姜婉宁都没想到他会有此行为。
姜母傻眼了,只凭着本能说:“好、好孩子……你、你先起来?”
陆尚又是冲着二老磕了头,乐呵呵道:“多谢爹娘!”
姜父:“……”
陆尚利落站起来后,亲自将二老引去座位上坐下,转身又扶陆奶奶坐到旁边,最后才看向姜婉宁,虽没开口,可眼中意味明显。
姜婉宁默然,犹犹豫豫的,终究还是从姜家二老身边离开,走到陆尚身侧,跟他并肩站着。
屋里全是长辈,他们两个又是通俗意义上的第一次见双方家长,自然也不好坐下。
这也就导致姜父姜母的视线始终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连,姜父几次欲言又止,到底不知该如何说什么,又或者在他心里,姜婉宁还是那个趴在他膝头念书的小女儿,怎么也跟眼前这个与另一人并肩的形象联系不到一起。
若是换成七八年前,姜家正是如日中天,陆尚定不在姜家的择婿范围中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夫妻俩对陆尚了解虽不多,却也知道小女儿这些年的安顺多是仪仗了他,便是他们能从北地离开,与小女儿相逢,其中也全是陆尚在出力。
就好像丈母娘看女婿,怎么也是带点挑剔和嫌弃的,偏偏这点不好在天大的恩情面前,全然不值一提,再说句难听的——
姜婉宁与陆尚成婚数年,难不成还能合离了?
旁的不说,就光看两人之间的氛围,也不似那等感情不和的。
姜母压下心头的酸涩,柔声说道:“我与老爷在北地就听过陆公子的大名,这一路也听了许多公子的事迹,我们二人能得以与小女团聚,皆是托了公子的福,只可惜我们如今也是身无长物,只能用最微薄的言语,来表达我们心中的感谢了。”
陆尚莞尔道:“您这话可是言重了,我与阿宁既是夫妻,您二老是阿宁的爹娘,自然也就是我的爹娘,我只怕拖了这么多年才能寻到您二位,叫您二位和阿宁久受相思之苦,哪里还敢居功呢!”
“您二老若是不嫌弃,不如直接喊我名姓。”
“可——”姜母才张口,余光不小心瞥到他与姜婉宁捧在一起的肩膀,到了嘴边的拒绝生生咽回去,她露出一抹牵强的笑,“陆、陆尚。”
陆尚面上还是含笑,念及双方还是初见,对对方还处于陌生和生分之中,有什么话肯定也不好问出口,他便礼貌道:“爹娘一路奔波,想必也是累了,我现在去叫人收拾客房出来,您二老先休息一晚,有什么事等歇好了再谈,可好?”
恰巧姜父姜母也不知如何面对这般场景,闻言顿时同意了。
“那我这就去叫人打扫客房。”陆尚说着,转身欲走,谁知牵动了袖口,一低头才发现是姜婉宁拉住了她。
姜婉宁的情绪已平和了许多,只她眼睛鼻头都还红着,落在陆尚眼里愈发可怜起来。
姜婉宁说:“夫君且去吧,我想陪陪爹娘。”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陆尚哪里有不答应的,还周全道,“那我索性收拾两间房出来,这样你夜里想和在娘那边留宿,也方便一些,这样呢?”
他等姜婉宁点了头,又去问姜父姜母的意思。
若姜婉宁留宿,那也就意味着姜父和姜母要分开,姜母只顾着和女儿待在一起,自是一口应下,至于姜父的意见,显然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了。
也只有陆尚顾及着老丈人的脸面,追问了一句:“爹您看呢?”
“……我都可以。”姜父沉声应道。
随着陆尚离开,陆奶奶也很有眼见地提了告辞,从姜婉宁身边经过时还拍了拍她的后背,嘱托道:“亲家这一路不容易,婉宁也多陪陪他们。”
无论是陆尚还是陆奶奶,他们的作为都被姜父姜母看在眼里。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里也算有了几分定数。
待屋里再没了旁人,姜母没了之前的拘束,再次起身走到姜婉宁身边,重新握住她的手,一直把她带到椅子旁才停下。
她还想跟小时候一样,叫小女儿靠在腿边,然真要这么做的时候她才发现——
女儿已经长大了,已不是那个能依偎在她身侧抱怨的小姑娘了。
这份认知叫她又是心头一涩,眼尾重新染了水色。
姜婉宁受其影响,也是鼻尖一酸,但她很快按了按眼尾,屈膝半蹲在姜母腿边,仰着头看着母亲,笑着说:“娘亲别难过,我们这不已经见面了。”
“您看我现在过得很好,夫君……和奶奶对我都很好,也不知詹大哥有没有跟您和爹说,我如今开了家私塾,招了几十个学生,这些年也算做出点名堂。”
“夫君也很厉害,他好多年前就考上了秀才,只后来家中贫寒,迫不得已改了商籍,这几年夫君的生意越做越大,这回去北地找您们和大哥的队伍就是陆氏物流里的长工,这不前两年改了科举,夫君年前刚决定重新念书,想考个举人回来呢。”
“您二位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倒是您和爹,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呢?还有大哥,我怎没见着大哥,大哥可跟着过来了?”
姜婉宁知道爹娘想听什么,不等对方来问,先将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姜母听着虽觉不可思议,可看她的面色和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受了苛待的,或许不如当年在京中那般富贵,但放在普通百姓家,绝对算得上佼佼者。
只是她听了姜婉宁的话后,仍旧不肯满足,只想将女儿这些年的每一天都细细问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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