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间,温雪杳已经冷静下来。
她伸手拽了拽宁珩的袖子,小声道:“阿珩哥哥,此事我回府再同你解释可好?”
宁珩闻言抬眸扫了对面的温初云一眼,隐约猜想到温雪杳话语间的含糊是因为不便与温初云明说。
见宁珩就要被说服,一旁的温初云忍不住插嘴道:“三姐是有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了?”
温雪杳第一次对着温初云心生厌烦,扭头冷冷一笑,直言不讳:“温初云,你倒是还算有自知之明。”
温初云一噎,就见温雪杳再没多分给她一个眼神,拉着宁珩的袖口便从她眼前径直离去。
温雪杳牵着宁珩,直走到一处僻静的阴凉地,才道:“阿珩哥哥,你是想我现在同你解释,还是回府后再同你说?”
宁珩的目光落在温雪杳脸上,见少女的眸子澄澈、神色坦然,最初心里的不快已然散去不少。
他猜测又是自己的占有欲在作怪,心上不由涌上一股自厌的情绪。
黑眸中的晦色一闪而过,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脸色,温声道:“回府再同我说也无妨。”
说完,他忍不住想为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解释些什么,“阿杳,我方才......”
温雪杳却没等他说完,柔嫩的指尖按在他微凉的唇上,“无妨的阿珩哥哥,前头不是你同我说的么,我是你的夫人,便可以对着你使些小性子,就是偶尔拈酸吃醋也无妨。”
说到这,温雪杳忍不住掩唇偷笑了下,“虽然我知阿珩哥哥自然与我不同,不是那等会胡乱吃飞醋的人。”
宁珩的脸僵了僵,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薄红,良久后才闷闷嗯了声,“我的确是一时急了些......”
说完,他顶着一张胀红的脸,认真看向温雪杳,话音越低,“阿杳,或许是你将我想的太好了。”
“可你就是这般好啊。”温雪杳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忍不住伸手环住宁珩的腰。
青年的腰线劲瘦,却不显羸弱,反而分外有力。
宁珩长睫一颤,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是么?”
可那些只是他为了诱哄她,刻意伪装出的虚假模样。
他的心是黑的,那般不堪,又怎能诉之于口。
温雪杳点了点头,脸贴在宁珩的胸膛,“能同你成婚,是阿杳三生有幸。”
宁珩的喉咙一滞,苦笑的扯了扯唇,他又何尝不是?
他慢慢将手收在少女不盈一握的细腰上,嗓音微哑,“阿杳,若你有一日发现,我未有你想的那般好呢?”
怀中的少女忽而抬头,尖尖的下颌抵在他的胸口,仰着面,水眸灵动而圣洁,“阿珩哥哥,我不知晓你为何会说这般话,但你不该这般妄自菲薄,你真的是这世间顶好的男子。”
“顶好的男子?”宁珩的眸子一颤,眼前像是忽然失去焦点般变得迷蒙起来,“阿杳觉得,这世间顶好的男子是何模样?”
“自然就是你这样,有责任有担当,脾气温和,性子宽厚,待人体贴......”温雪杳的脸说着说着便烫起来,“太多了。”
“原来我在阿杳心中竟是这般好。”宁珩思绪重新回笼,在温雪杳看不到的地方,那双冷白的手越收越紧,直至手背青筋暴起,才忽地卸力松开。
他忽地无言,俯身将人死死抱紧,就那么沉默着抱了许久,直到紧紧拥着她的双臂都有些发麻发困,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目光忽地飘向远处,半晌后,郑重开口道:“阿杳,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的,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你。”
温雪杳不知宁珩为何突然提起这一遭,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连身子也有些局促的泛起僵硬。
“阿珩哥哥......”
似是看出温雪杳的自责,宁珩无奈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才道:“我与你旧事重提并非是想埋怨你忘了。”
“阿杳,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会记你这么久?”
温雪杳没有片刻犹豫,点头道:“想。”
此事说来话长,要说两人之间的纠葛,按宁珩的回忆,还要追溯到两人初次相见那日。
彼时宁珩只有十四岁,却因幼年体弱,瞧着比十一二岁的女娃还瘦弱几分。
那年秋天,他随父母双亲一道参加狩猎。
也不知是狩猎第二日还是第三日,总之是秋高气爽的一天,几乎驻地所有人都出去围猎了,宁国公自然也不例外。
宁珩本也要随行,父亲答应好给他和宁宝珠猎两只兔子玩,谁知半路上突然腹痛,便由侍从带回了驻地。
他回帐子里休息,待觉得缓过劲儿后就寻去了母亲的帐子。
见帐子无人,宁珩一时兴起便躲在了装行礼的箱子中,想着等母亲回来吓她一跳。
却未曾想,这一躲,便听到了惊人的秘密。
堂堂宁国公夫人,居然与她的表弟在婚前就行过苟且之事,如今表弟被调回上京城,想起旧日情缘便又找上了昔日的表姐、这位如今已嫁入宁国公府的大夫人。
这还不是最荒唐的,更荒唐的还是当初表弟被调去地方,前脚刚走,宁国公夫人后脚就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她怕自己名节被毁,便应下了当时上门求娶她的宁国公的婚事。
时隔多年,宁国公夫人早已儿女双全,自然不肯与表弟再行苟且之事,又见自己的秘密已经败露,她便一不做二不休,买了死士要了表弟的性命,也让自己的陪嫁丫环永远的闭上了嘴。
宁珩在箱子中偷听到一切后,惶惶不安了数日,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端倪。
宁国公夫人稍加询问,便得知那日宁珩没有外出狩猎,而是留了下来。
直到那日宁珩被母亲骗着去到偏僻的林中,方才知原来这么多年母亲便一直对他心存杀心,他身子骨也不是先天的孱弱,而是被自己的生母下了药,这么多年才如此半死不活的吊着半条命。
那时夜色正浓,远处的驻地燃着篝火,众人皆在火堆前炙烤着猎来的野味,根本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呼喊求救声。
宁珩信念坍塌、心中无望,想着被母亲用麻绳绞死也罢。
谁知不知怎的,眼前紧握麻绳两端的贵妇竟轰然倒地。
宁珩怔怔睁着眼看向前方,就见一个与他身量差不多大小的女孩手中捧着一块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石头。
此刻巨石还在手中高举着,双目发直,似是也没有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半晌,她才吓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手中巨石也仍在一旁,惊魂未定地盯着自己的手,一会儿又看向倒下的贵妇,嗫嚅道:“怎么办,我是不是将人砸死了?”
宁珩伸手探了下母亲的鼻息,没有将人砸死,只是砸晕了。
“你是何人,她为何要拿绳子勒死你,她是这山中的女匪么?”
小姑娘显然不认识眼前两人,只是见他险些被杀,才大着胆子出手相助。
但就算天黑,她也不至于看不清他母亲那一身华服才对,又为何会将她误认成匪徒?
很快,宁珩便明白过来,少女双眼有疾,无法视清眼前之物,只隐约能看清人影轮廓,再多的便不能了。
于是乎宁珩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不知她因何要杀我。”
小姑娘寻摸半晌后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又不可能与人结下这种非夺你性命的仇恨,想必应是你父亲或母亲的仇家,报复到了你身上。”
宁珩配合着点头。
小姑娘忽地牵起他的手,催促道:“那你还发什么愣,我们快些跑吧。”
宁珩僵着腿没动,指了下昏迷的人,“那她怎么办?”
小姑娘一拍大腿,急道:“这人都要杀你了,你还管她作甚?”
对啊,她都要杀他了......
宁珩忽然推开拽着自己的人,只道:“你先回去罢......”
看到对方脸上的疑惑,他小声解释道:“我们分开走,莫要连累了你。”
****
两日后,众人在林子中找到宁国公夫人,她不知因何误食了喂给野兽的蒙汗药,因服用过多发现太晚,脑子已经坏了,与傻子也无异。
宁国公府阖家都哭成了泪人,尤属家中的长子宁珩。
那日夜里宁珩虽宁府提前回京,回去的路上看到同样准备先打道回府的温雪杳。
她身后站着的应是她的兄长,面上满是焦急。
宁珩过去问礼,才知道她两日前回去后就被吓病了,一直高烧不退,只能先行回京。
宁珩趁着温长青跑前跑后为妹妹拾掇马车的空挡,蹲下身同温雪杳说话。
也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看不清,亦或是原本就未将他记住,总之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还是宁珩自报家门,她才像是回忆起来,烧的通红的小脸露出惊恐的表情。
明明那般害怕,却还要温声宽慰他:“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宁珩忍不住笑,也不知她这话究竟是说予他,还是说给她自己。
胆子这般小,那日竟敢搬着石头靠近。
不知为何,宁珩忽地有些忍不住,压低声音同她道:“是没事儿了,因为世上再没有那个可以伤害我的人了。”
“是你家人处置了歹人么,也好......”
“不,是我。”
话落,那张红彤彤的小脸果然一变,双唇明明都在哆嗦,却还要强撑起一抹微笑,“是......是你,你也无需自责,是那歹人罪...罪有应得,想杀你......”
她嘴上说着旁人罪有应得,可瞪大的眸子分明写满惊恐。
宁珩猜,她一定是误以为他杀人灭口了。
不过就算是没有杀人,他做的那件事又与杀人有何异?
沉默须臾,宁珩见她兄长去而复返,于是起身落下最后一句话,“放心,我还是个孩子,又哪有胆子将她如何。”
“你不是将人杀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真话,小姑娘猛地用手心捂住了嘴,小声道:“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但宁珩已经转身离开,再没回她的话。
两人之后再见, 便是在温长青的生辰宴上。
温雪杳听闻宁珩的生母过世,不知该如何宽慰他这个悲伤难过的“陌生人”。
小姑娘面上闪过一丝纠结,许久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母亲很温柔,若你还是难过,我可以叫她来哄你。”
她这是想将自己的母亲让给他?但宁珩当时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这小丫头, 又不记得他了。
虽两次相见时隔也不算太久,但小姑娘显然已经忘记曾与他在秋猎时有过两面之缘。
宁珩摇了摇头,淡声道:“其实也没有很难过。”看出小姑娘的疑惑,他又缓声补了句:“因为我母亲待我并不好。”
这些话显然有些超出小姑娘的理解范畴, 她的母亲慈爱异常, 自然不会懂为何会有母亲待孩子不好,于是乎她掰着指头支支吾吾许久, 才道:“怎么会有母亲待孩子不好的?”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他身上流着脏污的血, 她也不会不爱他,甚至还想杀死他。
“怎么会是你的错?”小姑娘忽地站起来, 双手插着腰, 认真道:“难道是因你自小便不孝敬母亲,她才待你不好的么?若非如此,又怎能怪到你头上。”
说完,她几步走上前垫脚拍了拍他的脑袋,“别难过,她待你不好, 总会有旁人待你好的。”
****
宁珩说完,见眼前人仍在发愣, 于是补充道:“不过那时我瞧着你只是个小丫头,若没有公主宴前发生的事, 我那日也未必会为你作画。”
温雪杳被人一层又一层的勾起好奇心,“那日又发生了何事?”
宁珩没忍住俯身捏了下对方的鼻尖,“我同你说这许多,你都仍未想起来?”
温雪杳吞吞吐吐埋下脑袋,不好意思答话。
瞧这模样,那就是果真没想起来了。
宁珩不知该如何说,半晌后轻笑一声,故意道:“你既想不起来,那便回去后再好好想想。”
温雪杳抿了抿唇,沉默下来,然而是她不得理在前,又怎么好讨价还价。
不过幼时的事情,她是真的没了印象,就连如今宁珩同她讲起,她听过之后依旧觉得陌生。
记忆中的确有一次去参加围猎,那年她突患眼疾,好一阵子心情都郁郁寡欢,是以虽然父亲与母亲都知晓她是不爱外出玩乐的性子,但还是领她一道去了,为的便是能让她散散心,病也好的快些。
不过后来又发生何事,她便记不清了,此时听宁珩提起,也只是隐约感到熟悉。
她想起方才的故事,忽地问道:“所以那日想杀你的歹徒呢,你究竟将她如何了?”
宁珩盯了温雪杳片刻,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那人就是他母亲。
也是,又有谁会想到会有哪家的母亲对自己亲生的孩子痛下杀手呢?
“你走后我又拿石头砸了她,人没死,但多半也成了傻子,做不了什么恶事了。”说完,宁珩看向温雪杳,一眨不眨凝视她的表情,不肯遗漏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反应。
“阿杳是不是觉得我不该那样做?”宁珩听到自己淡声问。
温雪杳想了下。
若是她,她或许没那个胆子做出那样的事,但她不敢做,也不能说旁人那样做就一定是错的。
且宁珩此举更多的也只是为了自保罢了,若旁人不伤他,他又怎会伤人?
那人可分明是要杀他的!
于是乎温雪杳摇了摇头,“是那人先要害你的,况且就算那人想夺你性命,你也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只是敲傻了他令他无法再作恶,已算是仁慈了。”
话落,温雪杳复又看向宁珩,见青年一时不言不语,心道他或许还是自责吧。
毕竟如宁珩这样温柔和善的人,当初少时做下这样的事,必定挂怀在心难以忘却。
她心里微酸,伸手再次抱紧宁珩,柔声道:“别自责了阿珩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说完,温雪杳主动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御花园里为如乐公主作画么?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与我偷闲?”
宁珩听出她有意岔开话题,便顺着她的心思勾起唇角,“怕夫人吃醋,自然不敢擅自为旁的女子作画。”
温雪杳一怔,伸手锤他,“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我都说不会......不会吃醋了,你怎的还胡说。”
宁珩捏住她的手,包进掌心,“是夫君我小气,不愿意为画旁人,这下阿杳可满意?”
温雪杳面露嗔怒瞪他一眼,说话间,已被宁珩牵着回到御花园。
宽大的袖袍晃动,青年抬手一指,温雪杳哪还有不明白的,原来是那姜国太子顶替了宁珩的位置,在为如乐公主画像。
此时她才反应过来,他莫不是与姜太子早有打算,是以方才殿上才故意同她说那番话逗弄她的?
没等人发作,粉拳就先一步被人攥住,宁珩俯身凑到她耳边笑道:“阿杳,现在可不能打,否则旁人见了,是要觉得我们故意在这里打情骂俏的。”
温雪杳霎时红了脸。
****
晚上盥洗更衣后躺下来,温雪杳心静下来,忍不住回忆起白日发生的事。
先是温初云要嫁给七皇子一事,这事儿既让她觉出古怪,她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它再发生的。
回想起上一世,那口堵在心头的郁结之气稍稍疏散,原先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执拗和愚蠢害了温家,现在看倒是不尽然。
再者便是后来宁珩同她说的旧事,她现在知晓了两人算作旧识,后来种种便不是没有理由的了。
宁珩当初同意官家赐婚,想来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
温雪杳躺在床上,她的夫君就在隔壁耳室盥洗更衣,自从知晓宁珩对她的心意或许同她一样,或许比她更多,唇角翘起的笑意便再没有放下来过。
前些日子她还庸人自扰,现在想起来那场乌龙般的误会,也变成了甜蜜的会心一笑。
她捂着自己的心脏,成婚以来,第一次对两人的婚事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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