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星(折冬)

他现在四十多岁了，好手好脚的样子，能瞧出他这些年在外面混得不错，一双眼睛被帽檐浅浅遮住，眉眼显得阴沉，脸上有没刮干净的胡茬，有点邋遢的样子。
只是下意识的，周旖旎朝他腰间看去，裤沿的地方，系着一根皮带，很老旧的款式，虽和以前的那根不一样，但周旖旎还是没忍住咽了咽喉。
她颤颤的收回目光，打算就呆在这后面，想等他离开后，再去帮忙。
可她的想法，却不是现实。
周世昌晃着身子鬼混到这边来，正好到周旖旎所在的这个蓝色小棚面前停下。他是这片街头出了名的死醉鬼，喝酒凶打人也凶，前不久才从当地的局子里出来，人尽皆知他大名。
来这边问诊的人中有认识他的，见他过来，都对他小声的指指点点，有的甚至还离开了。
人倒是少了不少，他这人随便惯了，也不理旁人的指指点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也就是孟凝的对面。
见又有人问诊，孟凝问他，“大叔，你想看什么？”
无端抬眼，视线扫过他锐利的眸时，孟凝有被狠狠的吓一跳。
她目光微顿，抿唇战术性的咳了咳。
然后她听见他说，“你们这儿看病？”
孟凝单纯，懵着一双眼，点头又摇头。
周世昌似乎是觉得她有趣，缓缓的勾唇笑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小姑娘，你这什么意思？”
他的话很有压迫的感觉，孟凝有点紧张，睁着一双圆眼，磕磕巴巴的解释：“我们这儿……是检查身体，也算看病，但又……又不是看病，如果是什么严重的，要去医院。”
“可你不是穿了白大褂？”他像是没事找事一样，抖着一条腿，理所当然的说道：“穿了白大褂，不就是医生？”
这话说得有理，可又无理。
孟凝心理建设极差，被他问住问题，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周世昌看她怂成小鸡仔的样子，勾眼笑了一下，视线从她的身旁越过，他看见周旖旎。于是大爷似地抬了抬下巴，跟她说道：“那儿不是还有一个小医生，你叫她来。”
孟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周旖旎。几乎没犹豫一秒，孟凝就跑了过去，到她身边喊，“旖旎，我遇上麻烦事了，你要帮帮我。”
“什么？”
“一个好怪的大叔，我治不了他，你来。”
这忙周旖旎是要帮的，她转过身去，朝那边看时，整个人就怔住了，停在原地。
她睁圆了一双眼睛看他，眼睛明亮又圆，清澈的瞳眸里盛着恐惧与慌张。
那一刻，她忘记了所有，唯独只记得，周世昌用皮带抽打自己的声音。
响亮，又是那么地疼。

“欸,你怎么了呀？”孟凝低着声音，用手臂碰了碰她，“怎么走神了？”
在认出那个人就是周世昌时,周旖旎整个人都显得木讷了几分。
她扭过头看她，有点想要拒绝。
可孟凝行动却比她快，扯着她的手，将她往那边带,“你快来帮我瞧瞧,这大叔一直刁难我。”
风口浪尖上，周旖旎也不好再走掉。她整理了一下口罩，又将别在耳后的发松下来,堪堪遮住脸颊，坐到凳子上，与周世昌面对面。
甚至连询问的声音，她都刻意低沉了些：“您好。”
这是她和周世昌这么多年后的再次遇见，周旖旎没有把握他还认不认得自己，所以在与他漫长的对峙之中,她整个人始终都保持着高度紧张。
隔了这么多年,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的锐利,就像当初，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地面上的自己一样。
周旖旎有点慌，不太敢与他对视。
躲闪的样子也让周世昌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坐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蒙着口罩,又披散着发，恨不得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他只能看见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和他记忆里的某双眼睛很像。
这种想法在脑海里成型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嘴角的弧度勾了勾，脸上却没有笑意。周世昌故意将头顶的帽子摘下，将他的整张脸都暴露在她的眼睛里，然后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下午太阳大，又晒。他脸上淌了汗，浮在黝黑的皮肤上，显得不是那么的干净。
“小姑娘，你是医生吗？”
闲散又吊儿郎当的模样，倒不像是来看病的。
周旖旎没法不回答，低沉着声音，“不是，我们是志愿者。”
“志愿者都能看病？”
“略懂一二。”
“医学院的？”
“嗯。”
“哪个学校？”
一来一回的有问必答，在周世昌问出的这个问题上戛然而止，周旖旎看了他一眼，就飞速挪开。
坐她对面的周世昌看她这反应，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突然跟她说：“姑娘，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好像我闺女，特别是这眼睛眉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些年我流落在外都没回家，闺女也应该长大了，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呢。”
遮于口罩下的唇抿了抿，周旖旎没说话，倒是孟凝，在旁边插嘴，“大叔，你到底是不是来看小毛病的啊，你要是不看可以走吗，别打扰其他人。”
她皱着眉，稀奇古怪的看了他几眼。
周世昌本来就没打算来看什么病，也就闲着无事玩玩儿罢了，听见这么不情愿的声音，他想着也没必要跟一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费时间。
站起身，他走远。
只是刚走几步，他又回头看了过来，视线落到周旖旎的身上，若有所思。
周旖旎明显是情绪不对，但在周世昌离开后，也确实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上下起伏的胸口，一颗心脏毫无规律的疯狂跳动，她抬手用力按住，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看她整个人实在不对劲，孟凝从旁边拖了个小凳子过来挨着她坐下，手掌拍着她的背，“旖旎，你今天怎么了啊？”
脑袋里还是那张很恐怖的脸，这件事她不好告诉孟凝，只是跟她说：“我有点不舒服。”
孟凝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你刚刚就说身子难受了，现在还没有好转吗？”
“没有。”周旖旎蹙眉，手抓着孟凝的衣袖，“凝凝，我想回酒店。”
她太害怕了，甚至不敢一个人回去。
周世昌并没有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她看见他往温时礼的那边那个小棚里去。
好在孟凝神经大条，想着她不舒服，赶紧道：“我陪你回去吧。”
要的就是这句话。
周旖旎松口气，她点头。
孟凝捏了捏她的手，跟她说：“那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跟老师说一下。”
“好。”
带他们这组的老师正好不在，孟凝找了两圈也没找见人，找了个同学问，同学也说不知道。无可奈何之下，孟凝只好往温时礼那个组走去。
她走过去时，唐逸舟正好从后面的箱子里拿了瓶酒精出来，转身之际正好看见她，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来这边了？”
孟凝看他一手拿着一瓶酒精，“我不能过来吗？”
以为是她想见自己，唐逸舟勾唇笑了笑，自作主张似的，“来找我有事？”
孟凝浅皱了一下眉头，“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我找李教授。”
“你找教授干嘛？”
“旖旎刚刚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我们那组的老师不在，请不了假，就想过来给李教授说一下，到时候麻烦他帮忙传个话。”
“周旖旎身体不舒服？怎么啦，吃坏肚子啦？”
“你问这么多干嘛，女孩子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少管闲事，告诉我李教授在哪儿。”
瞧她这护崽的架势，唐逸舟哼笑了一声，随手往自己的身后不远处指去，“人在那边，你自己去吧。”
“多谢。”
说完，孟凝就朝着唐逸舟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们的对话简短，但句句不离重要信息，温时礼分了心思听，趁自己落下的空闲时间，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然后又若有所思的关掉，塞回了口袋里。
唐逸舟扭身看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啧啧啧了几声无奈摇头，他拿着两瓶酒精往温时礼那边走，将东西放在桌上。
无奈的叹了一声气，“果然，男朋友在好朋友面前就是个屁，对周旖旎那么好，对我就不好，这未免也太偏心了点吧。”
他刚遣送走面前的一个妇人，就扭过头来看他一眼，毫不留情的往他心上插刀子，“周旖旎本来就比你好，偏心是应该的。”
“……”
温时礼这句话可谓是一记猛刀，唐逸舟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在滴血，他做着一副心痛的表情，手捂住心脏的地方，咬牙切齿，“我去，温时礼你还是人吗，我都被孟凝插刀了，你还给我一刀，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
“你说是就是？”
“……”
“有你真是我的福气。”
“谢谢夸奖。”温时礼眼睛里有笑意，他站起身来，摘下塑料手套，是要走的样子。
唐逸舟拉住他，“你去哪儿？”
“回酒店。”
唐逸舟：？
“照顾周旖旎。”
下意识地，唐逸舟松手。
莫名的，他更觉得自己比不过周旖旎了，女朋友向着她，好哥们儿也向着她。
合着自己就是他们身边的酱油瓶对吧？
温时礼将自己戴过的那双塑料手套折好，塞进了一只塑料袋里，又换了新的口罩，准备好一切后就想着离开。
不料此刻，他听见了离他不远的旁边，传来的一段对话。
“姑娘，你认识那边蓝棚子里，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姑娘吗？”
“周旖旎啊——认识啊，怎么了？”
“她长得挺漂亮的，像我女儿，我女儿也叫周旖旎，也漂亮。”
“碰巧的吧，谁想和她长得一样。”一听见漂亮这个词语形容周旖旎，方绫绫的眼里就生起了几分嫉妒，语气尖酸刻薄，不耐烦的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邋遢男人，脸上露几分警觉，“大叔，你不是来看病的吗？东问西问干嘛……”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温时礼却没心思听了，他侧头看了眼那个男人，眼里带着几分深不可测的别意。
没在那里停留太久，温时礼就离开了。
孟凝陪着周旖旎回了酒店，比温时礼先到。两个人进了屋，孟凝就拉着周旖旎坐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体贴又温暖。
“先喝口水。”
周旖旎接过，说了声谢谢。
孟凝坐到她身边，手掌抚着她的背，轻轻给她顺气，等她喝完，还关心的问道：“怎么样，你现在好点了吗，还有哪儿不舒服？”
周旖旎对她淡淡的笑了笑，双手捧着玻璃杯，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
想到今天周旖旎一天都在连轴转，想必应该也只是累了。
孟凝跟她说：“那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嗯，谢谢你啊凝凝，陪我回酒店。”
“咱俩是好姐妹，用不着跟我道谢的。”孟凝坐她身边，给她顺了顺发。
此刻，周旖旎觉得自己很幸福，两个人就这样简单的坐了一会儿，周旖旎突然说：“那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孟凝：“你确定？”
“嗯。”她点头。
“那我回去了？”
“好。”
“那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不要一个人扛着。”孟凝嘱咐了又嘱咐，生怕她不答应。
周旖旎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听她这么说，孟凝才放心下来，站起身朝门外走，走三步回头看她一下，周旖旎没忍住发笑，嘴角浅浅勾起弧度，抬手跟她挥了挥。
房间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屋里只剩下周旖旎一个人。
嘴角的笑容渐渐流逝，莫名的，她再一次想到了刚刚那一幕，和自己面对面而坐的周世昌。
孟凝出了房间关好门，走廊里很安静，她往外面走，不料却遇见了朝这边来的温时礼，他还是穿着那身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她停下脚步，很惊讶的看着他，“温时礼？”
“你怎么也回来了？”
“回来拿个东西。”用简单的话语盖过她的猜测，温时礼又小心的问：“周旖旎她……还好吗？”
“还好，就是还有点不舒服，你刚刚听见了？”
他指的是她和唐逸舟的对话。
温时礼点头，“嗯。”
“你关心她？”
温时礼一怔，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孟凝的长相一直都很小女生，眉眼间都显着一股机灵劲儿，看起来又调皮。她的眼睛很明亮，瞳孔深，瞳珠亮，总给人一种坏劲儿。
他滚了滚喉结，“怎么了？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温时礼，没看出来嘛，现在都变得这么热情啦？”
“……”温时礼耳根一红，视线有些躲闪。
慌张的样子立马被孟凝洞悉，故意打趣他，“哟哟哟，你这是害羞啦？”
温时礼声音冷，依旧是那副让人觉得理他千里之外的音调，“这不关你的事。”
提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
“这怎么不关我的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你这对人的态度要改，别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这让人看着不爽。”
“……”
“周旖旎看着也不爽。”
“……”温时礼有片刻沉默，“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和周旖旎睡过一张床一个房间的人，就论我俩这亲密关系，我能不知道吗？”她似乎觉得骄傲，还趾高气昂的在温时礼面前抬了抬下巴，神气的很。
但温时礼却完全在她这句话里抓错了重点，脸色一沉，“你跟周旖旎睡过一张床？”
“对啊，怎么了，你羡慕啊？”
温时礼脸色有点不太好，他抿紧薄薄的唇。
“羡慕你就追呗。”
“我们旖旎在医大那也是有大把大把的追求者的，可不比你差，你要是不赶快，到时候可别后悔。”
一直到孟凝离开后，耳边聒噪的声音才逐渐减小。
他抬脚朝周旖旎的房间走去，静谧的走廊里，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
到门口，温时礼抬手敲了敲门。
沉闷的两声拉扯着周旖旎的思绪，以为是孟凝，她将手里的玻璃杯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开门。
房门被她从里面拉开，隔绝两人之间的屏障消失，周旖旎一抬眼，看见了门口的温时礼。
他穿着白大褂，身姿高挺又矜冷优雅，额前头发的长度刚好到眉眼中间的位置，一双眼睛望着她时深邃黝亮。
依旧是令她心动的模样。
周旖旎有些意外，“温时礼？”
“你怎么在这儿？”
这间房的采光还算好，薄薄的光线从窗户外射进来，房间里看起来很明亮。
对上她有些惊讶的眸色，温时礼顿了顿，说：“我能进去吗？”
“可……可以。”周旖旎磕绊地给他让路。
温时礼走进房间。
酒店的每一个标间其实长得都一样，但他还是没忍住将视线全集中在一张床上，思绪跑偏，似乎悠远的想到，刚刚在走廊里，孟凝得意的跟他说过的话——
“我可是和周旖旎睡过一张床一个房间的人。”
“你在看什么？”
耳旁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将温时礼脱离轨迹的思绪收回。
眼睫轻颤，温时礼不慌不乱的收回视线，侧过头落到她身上，“没什么。”
他将黑色塑料袋放在了床上，随后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想到今天的日期，和她之前经期造访的时间相近，温时礼不免有些担心，他害怕她会和上次那样肚子疼。
所以也买了一些有关于那方面的药，甚至连红糖水都买好了。
来自朋友的特意关心总是会让她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周旖旎弯了弯唇，眼睛也笑得明亮，仰着脑袋跟他说：“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真的没事了？”温时礼的视线一直都放在她身上，见她唇红齿白脸颊娇盼动人，但也还是多问了一句：“肚子疼吗？”
周旖旎摇头，“不疼。”
“我真的没事了。”
见她确实没什么异样，温时礼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搞错了。
正想着自己买来的那一袋子东西多半是没用了时，周旖旎突然开口，手指了指那个黑色塑料袋，“这是什么？”
“没什么。”他眼疾手快的将黑色塑料袋扯到手里，然后背手藏到身后。
连看都不让她看？
周旖旎浅浅的皱了一下眉。
背在身后攥着塑料口袋耳朵的手指紧了紧，他声音里隐匿着一丝慌乱，“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不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