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逸春见状不再追问,沉吟须臾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去和那臭小子说一声吧,好歹也叫了半年的师兄,别那么一声不吭地走。”
秦玥看了眼四周,“他今日怎么还没起?”
这个师兄一向不勤快,但也不曾懒到这份上。
田逸春道:“早起了,去送药到赵府,这个点还没回来。”
秦玥脑中轰然一声,霎时都明白了。什么生病的赵公子,恐怕都是假的。
她怔怔道:“我去叫他回来。”
见她脸色难看,又突然要走,田逸春面露惊诧,隐约间好似明白了什么。他那大徒弟看着便不是个安生的主,这二徒弟更甚。忖量良久后,他颔首问道:“可需要我陪你去?”
秦玥摇摇头,“不必了。”
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这一去只怕便是永别,她转过身对田逸春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师父,徒儿感激您这半年的收容与教导,来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相报。”
田逸春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且顾好自己,别总是闷声受人欺负。若是不如意了,便用为师教你的法子给那人下点毒,总好过你一人吃亏。”
秦玥眼眶泛红,颤着嗓音道:“徒儿知道。”
田逸春低下头佯装继续翻看账簿,挥了挥手让她快些走。
走出药铺,秦玥路过放在门口的竹篮时,不动声色地蹲下身,藏起了里面采药的短镰。
第65章 (修)
秦玥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赵府,门外的两尊石狮子庄严肃穆,就如同侯府外的那般。本以为进去要费一番功夫,可到了门口,她便看到昨日那个仆从特意守在那儿,好似正在等她。
仆从见她后,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闻言,秦玥心底那点微渺的希望消失,抿唇跟在他身后往衙门内院走去。
跨过高大的门槛,又绕过了一堵石墙,眼前的场景与她想象中别无差异。
宽敞的石砖庭院中放着一把红木圈椅,戚少麟端坐其中,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
他身旁站着几人,其中便有庄远,而裴洵则被两人桎梏在边上。
见了她,裴洵双目猩红地急切道:“小师弟,你快走,这事与你无干系!”
秦玥歉意地看了一眼他,只觉得这个师兄当真是纯直,还以为自己是那被嫌弃的普通人家子,担心牵连了自己。
听到这句,戚少麟总算抬起眸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去。
秦玥并未转回视线,余光看到那人越来越近的身影,胸腔的鼓动如他脚步声那般沉重。
到了她身前,戚少麟先是垂眸凝睇了一阵她的侧颜,只觉这张脸还是白日里看清后才舒心些。细细看够后,他瞥了一眼裴洵,开口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秦玥微蹙起眉头,默然不语。
戚少麟饶有耐心地又问了她一句,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直起身对庄远道:“庄远,砍了他的右手。”
庄远应了一声,还未有所动作,便见秦玥回过头,直直地盯着世子,冷声道:“戚少麟,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旁人。”
能用这番语气态度和世子说话的女子,世上恐怕也只有秦姑娘一人了。
戚少麟淡笑着回望她,“总算肯看我了?”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与他是什么关系,若他有那心思,便算不得旁人。”
这人的疯狠她不是没见识过,若是裴洵真因她伤了分许,秦玥只觉余生都会有愧。她直言道:“我和他没关系。”
虽然早已猜到,可亲口听她讲出这几个字,戚少麟才稍解了一口气。看着她因气恼而起伏地前身,他故意问道:“胸口还疼吗?印迹消了没?”
语义暧昧不明,在场的除了秦玥,没人能懂他的意思。秦玥愤然看着他,想到这人昨夜的禽兽行径,只觉无耻至极。
“应当是没消吧。”迎着她憎恨的目光,戚少麟略微偏过头,将右侧脖颈展露在她眼前,“毕竟我这印迹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消除。”
白净的颈侧,一条淡淡的长痕隐隐可见。
秦玥别开视线,“世子若是想泄气,便只对我一人即可,放了他。”
戚少麟正了脸,好整以暇道:“好啊,那便看你能为了你那好师兄,做到什么份上。”
当着众人的面,他抬起手,一点点抚干她鬓角的汗珠。
秦玥厌恶地要躲开他的手,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暴喝和几句惊呼,继而一道身影冲至眼前,将戚少麟扑倒在地。
“世子!”
惊呼声四起,秦玥骇异地望向地上,只见裴洵已经压在了戚少麟身上,正举起右拳挥向他。
虽然戚少麟挨这么一顿打的确解气,可在这赵府地界,裴洵打完人后怎么还能全身而退?届时吃亏的不过也是他罢了。
在一众叫喊声中,她的嗓音格外突显:“裴洵!”
戚少麟偏头躲过一击,听到秦玥叫着他人的名字,眼中怒火盛起。他抬脚踢到裴洵后背,卸下他几分力后,奋而翻身反击。
攥着那人褶皱破旧的衣襟,他对正要上前帮忙的庄远等人厉声道:“都别过来!”
随即双目猩红,劲拳如雨砸向裴洵。
庄远等人面面相觑,心知以世子的身手,在整个大梁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他匹敌的,更何况这这乡野小子了。于是他们遵从世子吩咐,戒备地站在一旁观战。
然而事情却并未按照他们料想的发展,那乡野小子非但没被打个落花流水,反倒隐隐有与世子不相上下的架势。
就连秦玥也愣住了,她知道裴洵会些功夫,但毕竟年纪只有十七,竟也与久经战场的戚少麟打个平手。戚少麟素来小气,若真是当着下属的面输了,还不知会如何报复回来。
思及裴洵这是为自己出气,她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但她又不敢再出声,生怕分了裴洵的心,或者愈加惹怒戚少麟。
过了几十招后,身形相当的两人已经站在院中,对峙而立。
裴洵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小子模样,挑衅地看了戚少麟一眼后,状似随意道:“没想到你看上去一副小白脸模样,倒还不是个窝囊废,只不过又老又臭,难怪我师弟嫌弃你。”
戚少麟那本就稀罕的涵养更被这话激得丝毫不剩,裴洵最后一字落下,他已跃至他身前,一手抓住他的右臂,曲腿便要踢上他胸口。
裴洵眼疾手快地避开,却挣不开他的手,两厢较力之下,本就粗滥的衣料在一声“刺啦”中破裂。
裴洵应声后退一步,修长的右臂便这样显露在众人面前,连带着上面那团青色的图腾。
戚少麟瞥见那处刺青后先是一惊,旋即想到了自己的胸口,这人看上去也有七八分傻,难不成也拿这种事讨秦玥的开心?
但第二眼看清刺青的图样后,他眼底的愕异换做了另一种。
这是一个狼图腾,是古禹皇室特有的标志,他是古禹的皇族。可秦玥怎么会和古禹皇室扯上关系?
远远观看的庄远也被骇得不轻,担心世子气急之下失了分寸。行至他身后,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这人好似身份不简单。”
若这人真是古禹的皇子,两国之间的关系本就犹如绷弦,动了这人难保不会引出大乱。大梁虽不怕它一个小国,但目前朝中形势严峻,昭王蠢蠢欲动,贸然打破两国间的平衡于他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戚少麟一错不错地打量他,摩挲着手里的布料。
裴洵看出他们的脸色变化,不加遮掩道:“算你还有点眼力,识相的就快放了我师弟。”
师弟?这声称呼骤然变了味道。戚少麟凝神想了片刻,兀地转身朝秦玥走去,他略带讥讽道:“我说怎么一心要往外走,原是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秦玥何时与这人相识的?是在京城时,还是出来后?只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难以忍受。
秦玥微蹙眉头,自他们的神色和对话中,她知道裴洵似是有来头的。
戚少麟将那截断袖扔在她脚下,冷声道:“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爹投靠外敌,你也上赶着步他后尘。”
他这话意味更浓,秦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探寻的目光看向裴洵。
裴洵站得远,并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留意到秦玥投来的目光后,他不自在地清咳一声,心虚地低头别开了视线。
戚少麟见她不辩不驳,恼恨交加,头也不回地对裴洵道:“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拽着秦玥的手便要往屋内走。
他的愠怒从相触的手掌传到秦玥身上,惊惧之下,秦玥剧烈地挣扎着,“戚少麟,你若真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死也不会跟你回京城。”
回到那个牢笼,背负着叛贼的罪名,做一辈子不见天日的金丝雀。
“你放开她!”裴洵见状连怒气冲冲地上前,想要制止他。
庄远几个大男人断住他的去路,只叫他赶快离开。
秦玥回望过去,听到裴洵对她喊道:“师弟,你别怕他,师兄能救你。”
戚少麟停下脚步,斜睨着她,嗤笑一声:“倒真是师门情深。”
秦玥又急又怒,也不再顾虑后果,握紧袖中藏起的短镰朝他钳制住自己的手划了过去,钝齿在他手背划过一道红迹。
她想通了,再三伤他逆他,大不了他盛怒之下杀了自己,否则此番回侯府,那当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裴洵说得对,她不必怕他,左右不过是一条命。
她已经有过太多次教训,一次受他掣肘,便会次次被他牵制。
戚少麟目光阴寒地盯着她,手上力道收紧,手背因紧绷而渗出更多血珠。他紧抿双唇,毫不在意手上的伤,依旧强硬地要带她走。
情急之下,秦玥心一横,将短镰置于自己颈上,“戚世子若是不介意,便带一具尸首回去吧。”
锯齿锋刃贴在她颈上,一条细细的红痕突兀地显现在她白净的肌肤上,也不知是她的血还是戚少麟的。
院中阒然无声,她的话异常清晰地传到戚少麟耳中。
他见过太多人这如此死在他眼前,那薄薄的一层皮脆弱不堪,只消轻轻划破,便会鲜血如注,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他愤然地想,不如就让秦玥这样死了吧,死了他便解脱,不必再这般鬼迷心窍。可仅仅掠视过一星半点她颈间刺目的血迹,这念头便猝然烟消云散。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秦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秦玥手心微微发汗,浸湿一层缠绕在刀柄的旧布,颈上的血痕愈宽。
她不接话,戚少麟又道:“世上女子何止千万,哪个不比你温柔懂事,你真当我戚少麟非你不可吗?”
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还与别国皇族纠葛在一起,又有哪一点值得他留恋。他如魔怔一般,丢下京中一并事宜,昼夜不断赶了几日的路,当真是疯了!
他戚少麟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一个女人,他又有哪点没尝过,何苦执念于此。
秦玥直视他,“我从未有过此妄念。戚世子人中龙凤,我身如草芥,自是配不上的。也盼世子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人中龙凤,身如草芥。
戚少麟回味着这一句话,凝视她许久。
染墨一般的黑眸不露任何情绪,恍然间让秦玥想起了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就在她以为此举无望后,被紧箍的手臂陡然一松,他的手已经撤走。
戚少麟面色如霜地看着她,薄唇轻启:“你最好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说完转身阔步往屋内走,只留下一个字:“滚。”
庄远等人听主子的意思,让开了道。
没了人挡在身前,裴洵快步走到秦玥跟前,夺过她手中的镰刀道:“师弟,你没伤着吧?”
秦玥回过神,摸了摸脖间的血迹,“没有。”
血全身戚少麟的。
“没有就好。”裴洵捡起地上的半截袖子,带着她往外走,“你刚才那刀使得好,就是力道弱了些,再重点,那什么世子的手定要伤着筋骨的。”
他在耳边一直絮絮叨叨,秦玥却有些听不清了,她只觉一切恍然如梦,戚少麟竟然就这样放了她。
一辈子都别出现在他眼前。她只怕比他更想如此。
出了赵府,秦玥没有追问裴洵的真实身份,她自己对他也有所隐瞒,所以并未对此有何不满。况且裴洵一直真心待她,为她出头,她已是十分感激。
及至路口,一直沉默的秦玥开口道:“裴、师兄,回药铺拿上行李后,我就要走了。”
裴洵或许是古禹人,但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大梁,想来也是不愿回去。而且她又不是去游历,这一行还不知会遇见些什么,便不打算开口问他古禹之事。
“你去哪儿?”裴洵诧异地问道,随即他剑眉敛起,沉吟少时道:“我也要走,我和你同路吧。”
秦玥抬起眼,不解地看他:“你为何要走?”
裴洵脸上满是不悦,“那世子知道了我的身份,这惠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周围人多眼杂,他拿着那残袖套在手臂上,堪堪能遮住那块显眼的图腾,“你要去哪儿?没准我们还能一路。”
“我要去古禹。”
“古禹?你怎么要去那?”裴洵皱起眉。
秦玥摸不清该不该实话相告,思量再三后,还是觉得两人将要分开,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因此她含糊道:“我去那儿找人。”
小师弟乖巧又懂事,裴洵顿时生出一股不舍之情。这几年他都是走哪算哪,直到遇到田逸春后才稍稍安定了一阵,反正他也很久没回去过了,不如就跟她一路去吧。
他心思单纯,下定决心后便不会顾虑其他,“师弟,我同你一起去古禹吧?”
他说是问她,可不等秦玥回答,就搭着她的肩膀,已然畅想着两人要如何出大梁。破布飘在自己肩头,秦玥忍不住道:“师兄,你不如先买身新衣裳吧?”
裴洵语气立时一变,骂起了人:“那世子当真是卑鄙,哪有男儿打架撕衣服的。”说完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提声道:“他对你也动手动脚的,他要抓你回去做什么?”
秦玥正犹豫着如何作答时,只听他已经找到了答案:“他不会是喜欢男的吧?完了,我比你可英俊多了,难怪他方才打架时还搂着我的腰,我们得快些走,否则被他追上可不好了。”
秦玥:“···”
赵府内。
庄远暗叫倒霉,他原以为找到了秦玥,世子如意了,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不必每日都悬心吊胆。谁知最后竟是这样!
秦玥跟谁勾结在一起不好,偏偏和古禹的人称兄道弟,还以死相逼要跟着他走,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世子的脸么。
他命人拿来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发现世子正负手对墙而立,似是在观摩一副白鹭归林图。
他上前道:“世子,先上药吧。”
戚少麟收回视线,抬起手随意看了一眼,“就这点伤,还不值得上药。”
他语气平静,不再似从前那样低沉阴鸷,听上去仿佛真的已经放下。左右也不是大伤,庄远不再多劝,静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人都走了吗?”
庄远实话答道:“是。”
戚少麟没再说话。
庄远又道:“世子,那人具体是什么身份?”
那人指的便是方才院中那浑小子。难怪他能与世子过那么多招,古禹人向来粗蛮,崇尚武力,他一个皇族子弟有一身功夫不足为奇。
戚少麟漫不经心道:“那个图腾只有皇子才可纹,古禹国王有三个儿子,照年纪来看,他应该是最小那个。”
“那他为何会来这惠城?我听说他已经在这药铺里快一年了,若是真来打探我朝机密的,未免也潜伏得太深了。”
哪国机密会放在药铺里啊?
戚少麟蹙眉想了想,亦是不能想通其中关窍,“先派人盯着他,若是来此有别的目的也不无可能。”
“是。”庄远应道。
进屋这么久,他都没听到世子提及秦玥,他试探着开口问道:“那我们是继续待在这儿吗?”
“回京。”
秦玥与裴洵匆匆去市集买了路上所需的物品,又购了两匹马,才回到药铺与田逸春道别。
田逸春听到裴洵也要走后,耷垂的眼尾动了动,随即不甚在意地摆手让两人快些走,别在他面前碍眼。
裴洵已经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想到他们走后便只剩师父一人在此,脱口便到:“师父,不如你也随我们一起走吧?反正这店开着也挣不了几个钱。”
秦玥错愕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们这一行是离开大梁去古禹,不是外出采药游医。暂且不说田逸春已经一把年纪,远途不便,单论背国离乡这一条也是多数人不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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