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激灵,她醒了。
接着是车门被打开,有冷风灌进来。骆书禾看着被伸到面前的一只大手,有些懵。
“没睡醒?”
骆书禾出走的神经转了回来,抬手攥紧了他的手。
才走下车,果然看见老太太正裹着一条民族风披肩站在门口等,看见他们并肩牵着手走过来的恩爱样,眼里的笑意怎么藏都藏不住。
“骆骆回来了?饿不饿?什么活动啊开到这么晚。知道你们要回来,锅里现在还热着银耳炖花胶,要不要吃一点再睡。”
骆书禾确实饿了,会场的盒饭难吃到她就匆匆扒了两口,一句“好啊”差点脱口而出。
但手猝不及防被人掐了下,她只好说:“不饿,吃过了。”
“这么晚了,您先去休息好不好。”
“说好的,明天我陪您去逛花鸟市场,别到时候没精神。”
老太太应了声,心满意足上楼了。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裹紧身上披肩和在厨房倒水喝的晏池嘀嘀咕咕一阵。骆书禾能感觉到他们在谈论自己,脱外套的动静都轻了几分。她听见了最后一句:
“知道了。”
老太太走了,老宅安静下来,这儿平时就老太太一个人住,加一个每天负责洗衣做饭料理家务事的保姆张妈。最近貌似是保姆老家出了点事请了假,老太太彻底没人陪,成天闲着没事干,难怪变着法地催他们回家。
见这没她什么事了,骆书禾和他打了个招呼,也想上楼。
就是脚才迈上第一级台阶,就被随手把玻璃杯倒扣在托盘里的晏池叫住。
“你跟我来。”
骆书禾一脸莫名其妙,跟着他来到了三楼。
以前两人都是分房睡,反正三楼空房间多,布局类似,老太太并不清楚他们到底睡的哪。骆书禾自己也清楚来这就是落个脚,向来不带太多东西过来,怎么来就怎么走。
面前是三楼尽头那间房间,她一般不会过来这边。
骆书禾扭头看着晏池。
他已经把房门拧开,推开了,里头装饰一览无余。
“你今晚和我睡这。”
骆书禾第一反应是向后退了步,脸上为难神色明显:“……别了吧。”
“我随便找个房间睡就好,不打扰你。”
晏池本来就因为老太太的死命令窝着一团火,瞧见她嫌弃的样子,火气更大,直截了当进了门,砰一声响。
“随你便,你当我在求你,你爱睡不睡。”
骆书禾没当一回事,转身去开她休息的房间房门,却发现拧不开,貌似上了锁。骆书禾难以置信,又换了间,门锁依然毫无动静。她这才明白过来,分明都是老太太故意安排的。
思来想去,只能回去尽头那间。
挺意外的是,晏池关门时动静虽大,再去看时,并没有上锁,虚虚合着一条缝。
骆书禾知道这算是给她铺好的台阶,在心里纠结了会儿,就推门进去了。
这算是她第一次进晏池的房间。
这位二世祖少爷对自己的东西有谜一样的占有欲。房间除了清洁阿姨不会让别人进,一道菜只要别人动过一口就再也不会下筷子。长这么大,骆书禾是真头一回见有吃饭这么麻烦的人。而且为了迁就他习惯,晏家至今仍是分餐制,吃饭时,每人面前几碟小菜。
这么想着,骆书禾动作更轻。
走近了,隐约能听见里头独立卫生间传出来的水声。
骆书禾发觉人不在这,松了口气,多看了这间房间几眼。最里头是一整面定制的深色木制书柜,分门别类摆了好些东西。机器人模型,满满当当的书,骆书禾走过去,随便看了看,她挑了本书想抽出来。
一瞬间,浴室传来动静。
骆书禾立马把东西塞回了原位,像被罚站的小学生,背着一双手看他。
晏池才洗完澡,穿了套墨蓝色睡衣,头顶着块干毛巾就出来了。径直走到书桌旁,坐下。
过了得有五分钟,他终于把手里掌着的那一块毛巾扔下,打开了桌上的银白色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
全程把她当成空气。
骆书禾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好,见他没反应,很缓慢地挪进了洗手间。
里头水雾未完全散去。
右手边的镜子隐约映出了她的模样,单薄的一道人影,丸子头,姜黄色针织衫,最顶上扣子开了两颗。骆书禾背靠着门,终于在镜子能看见清晰人脸时,她开了门,探头出去:“你这有新的睡衣吗?我想洗澡。”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是在电影节结束之后去找带队的老师拿东西,再打车回老宅,安排得明明白白。
谁知道临时出了这么多事。
晏池在低头处理文件,从骆书禾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头发半干不干,很乖顺地伏在额前,鼻梁很高,侧脸线条很有味道。许是头顶开了盏暖黄色的灯,年纪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点,就是个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
可一开口,语气依旧冷淡。
“右边衣柜。”
骆书禾走过去,果真在衣柜里翻出来好几套女式睡衣,和他身上的明显是同个品牌。
再拉开下面一层抽屉,是成套的贴身衣物,上头缀着粉色的蝴蝶结。她摸了摸,质地柔软。
骆书禾:“……”
晏池像是才想起来,回头看她一眼,不自在咳一声。
“和我没关系,都是奶奶准备的。”
骆书禾其实早就猜到,毕竟她就从来就没指望他会对她的私事上心,哦一声,收拾了两件衣物就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进去前,她特意放慢了脚步,看着他慢慢道:“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不会给你添麻烦。”
“今天的事情,我应该解释过了,是个意外。我明白,要是知道你会去,我肯定第一时间和老师请假,尽量避开。”
“也替我朋友谢谢你今晚帮忙,虽然是我主动找的你,以后应该不会了。”
一番话,说得客气又诚恳,一如他们婚后这一年以来相敬如宾的时光。
门很快被合上,晏池反倒因为这几句话烦躁起来,揉一把头发,一合面前看了半天一行字都没看进去的文书。随手捞起手旁手机,有杨锦麒发来的最新几条消息,他点开看,发现全都是今天活动现场被拍下的几张图。
最底下有句话:
“怎么回事啊你,不早说好了今天酒吧开业来捧场,转头就去参加这什么节。也不提前说一声,哥几个等你半天,不厚道啊你。”
看着更烦。
骆书禾从浴室吹干头发出来时,房间里灯已经关了,只床头留了盏昏暗的小桔灯。床上的人已经睡下,占了床边一个角,被子中间还整整齐齐摆了两只枕头,态度再明确不过。
看得骆书禾有点想笑。
索性不再矫情,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边钻进去,小声问一声:“灯要关吗?”
没人回她,应该是睡着了。
但骆书禾没有晚上睡觉开灯的习惯,灯光刺得人睡不好,伸长手,顺手给关了。被子很好闻,带着一股很清淡的松木香,有点像小时候,骆书禾以前跟着爸爸上山写生时闻见的味道。
满室黑暗,骆书禾背对着人,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际,身后床垫微响。
接着是头发被人轻轻拽了下,男人的声音在黑夜中听着更低了些。
“你在生气?”
“什么?”
晏池从没有一句话说第二遍的习惯,但许是夜色太深,一点动静都显得格外明显,他清了清嗓子重复了遍。
都不知道他从哪得出的结论,骆书禾连眼睛都没睁开,回一句:“没有。”
晏池哦了声,慢吞吞继续猜:“那是今天见到你姐了?”
“不是。”
骆书禾心情忽觉烦躁,不想再和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直接拎起被子往头上一罩,开口:“别说了,我困了。”
很好,脾气很大。
爱聊不聊,当他稀罕,晏池干脆转了回去。
这天晚上,骆书禾难得梦见了第一次见到晏池的场景。
那天天气并不好,天阴沉沉一片,灰色的云团翻滚着,好似要下雨。骆书禾才结束了校外一家培训机构的素描老师兼职回到筒子楼,没等坐下来休息,就被难得打扮了番,拎着省吃俭用好久买的名牌小包的骆翠玉直接领着到了晏家老宅。
客厅里,骆翠玉拉着老太太扯着细碎家常,她妈一向有这种自来熟的功力,逮着筒子楼下的那只大黄狗都能聊两句。
骆书禾无事可干,在小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正想走近些看看花园里那株花到底是什么品种,就被身后一道声音喝住。转头去看,年轻男人砰一声关了车门走来,身姿挺拔,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副清贵小公子模样,可惜脸色并不好看。
他眼神在那朵花和骆书禾身上徘徊了会儿。
“别碰我的东西。”
婚后第一个月,晏池和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那会儿他比现在还要冷淡得多,凶得要命,句句话都带着刺。
起初,骆书禾会觉得委屈。好几次因为这个大晚上借口出门买东西,在连锁便利店一坐就是三小时,算是她无声的抗议,又被刚和老太太吵完一架的晏池拎回家。
再后来,她竟然就这么习惯了晏池朝她摆脸色。
相处久了会发现,他对谁基本都这样,眼高于顶惯了,傲气简直要刻进骨子里,不是针对她一个人。但并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在那之后,她不用再为了美院的高昂学费和画具钱一天打三份工。
骆书禾不认床,这晚睡得很好,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身旁早空了,厚重窗帘倒是还拉着,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她伸了个懒腰,起身。
接下来几天,骆书禾都没在老宅见到晏池,猜想应该是有事去忙,不过她也没心思去问就是了。还是在一块吃早饭的时候,老太太咬了一口面包片,淡声说:“阿池和杨家那小子一块飞南城玩去了,本来我都托人采了些新鲜的荠菜送过来,打算包顿饺子。”
骆书禾正埋头想着事情,舀着面前一小碗百合粥:“哦。”
话说出口,觉得这反应不对,干笑两声。
“差点忘了,他走之前就和我说过了。奶奶,要是您不嫌弃的话,我陪您一块包。”
老太太瞧着她的目光带点探询。
骆书禾挺心虚,她总觉得老太太看出些什么了,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会儿,老太太笑出了满脸褶子,应下了。
老太太踩一捧一已经很习惯:“还是骆骆省心,不像我家那小崽子。都快二十六的人了,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岁,成天没个正形就知道到处玩,恨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
“没有的事。”
骆翠玉做饭并不好吃,十顿能有九顿把菜烧糊。因为这个,骆书禾常常吃不饱,饿到要去蹭同桌带过来的饭。长大了好一点,起码她学会了做些家常菜,母女俩不说没饭吃,至少是饿不死了。
而要说起来,骆书禾记着她妈早年也是家里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富贵大小姐,虽然婚后生活质量一降再降,到底有些原生家庭带出来的娇气和傲气,很多东西不会就不学,骆书禾被迫学会了很多东西。
但她没做过饺子,骆翠玉不爱吃,她要吃只能买速冻的。
下午,骆书禾和那团面团搏斗半天都没能擀开,压出的皮能有指头厚。别说包饺子了,包包子都绰绰有余。中途老太太进来过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一言难尽,最后,她说:“要不算了,也不是非要包不可……”
这种粗活向来都是家里的下人做,张妈不在,她也就光看着,不知道从哪入手好。
“那要不放一放别做了,伤到手怎么办。”
骆书禾却不肯,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旁的发丝,头也没抬道:“您先上楼去睡会儿,这我一个人能行。”
“那不行。”
老太太睡眠质量不好,习惯了这个点睡一觉,不然晚上没精神。
见老太太仍瞧着她手上擀面杖,骆书禾放下手里东西,去洗那把碧绿的荠菜。
“真没事,这儿交给我。”
老太太一步三回头,交代她:“别勉强,做不了就算了,他一顿不吃又饿不死。饿死也没关系,你别伤着手。”
“知道了。”
厨房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骆书禾洗干净手,独自在橱柜旁立了会儿。从小窗看出去,外头起风了,把院子里那棵木棉树的花骨朵吹得上下纷飞。
晏池迎着风从门外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透过玻璃门,隐约能看见里面那人穿了件浅灰色的粗棒针织毛衣,松松地罩着纤瘦的身体。下身穿一条黑色铅笔裤,一双腿修长又直,好似一只手就能掐过来。背脊挺得很直,姿态极好,气质偏冷清。
晏池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电影节,几名不认识的小明星在背地里议论岑书意的话。
说她冷艳大气,偏偏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看一眼能把人魂勾走了,难怪在场的男星一个个的没话聊都要凑过来攀谈几句。话里话外,满满的都是羡慕。光这张脸,就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不出意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晏池没有听人聊八卦的癖好,纯属懒得动弹,整个人隐在黑暗里,仰头抵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可听她们提起岑书意,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会场门口那人。
明明连妆都没化,很素净的一张脸。
严格来说,她更符合他审美一些。
发觉有人回来了后,骆书禾定了定神,继续对着那堆荠菜和面团下手。
菜洗到一半,身后一道男声忽地响起:“橡皮泥好玩吗?”
骆书禾知道是说她擀的面团太丑,懒得理,自顾自洗东西。
结果直接整个人被晏池拎着衣领提溜到一旁,“说多少遍了,别在厨房玩。”
骆书禾手上水珠都没甩干,可眼见着晏池把她赶到一边后,低头解开了袖扣,袖口叠成三叠挽起。随手取了些袋子里的面粉,抓起那团丑丑的面团,扔上去。
“……原来你会做饭啊。”
这回换成晏池没开口,他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挺认真的,眉头习惯性轻轻皱着。
骆书禾不问了,专心盯着他双手。
他动作意外利索,从切菜到揉面,连包饺子都会,小巧的月牙褶,整整齐齐码了一大盘。接着冷水下锅,整间厨房氤氲着热气,他顺手打开了头顶的抽油烟机。
看得骆书禾有点唏嘘。
她其实很怕他。
是有回原本说好下午来学校接她回去,等到晚上七点都没等来人。多亏晏池助理伊芙特地派车把她接来公司,解释说是会议推迟了,小晏总不是故意。瞧见会议室人群散了,专程踩着八厘米高跟鞋来告诉她现在可以进去找人了。
她点头道谢,把面前杂志收好,推了会议室的门进去,就这么看见了长桌尽头那人。
黑色西装如墨,手上一块百达翡丽,典型上位者姿态。
骆书禾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抢了别人东西,还是巨贵全球限量版的负罪感。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刻意避开和晏池接触,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此时此刻,身旁这个男人近得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晏池注意到她盯着那口锅很久,以为她是看饿了,取了双筷子,从锅里戳了只饺子出来,递到她嘴边。
“来,尝尝咸淡。”
骆书禾看着嘴边饺子,犹豫了。
他眉毛一挑:“不吃?你当我想做,不吃拉倒。”
骆书禾哪敢,只能囫囵咬掉,差点没给她嘴巴烫掉一层皮。又惹来晏池几句嘲讽:“又没人和你抢,狗抢食啊,吃这么急。”
骆书禾都没空搭理他,出去找冰水去了。才灌下去半瓶水,就看见晏池端了只瓷碗出来,招她过去:“过来吃了,待会儿送你回学校。”
桌上只摆了一碗,骆书禾尝了口面汤,抬头看他。
晏池正坐在桌对面玩一款单机小游戏。
骆书禾好奇:“你呢,你不吃吗?”不是说就好这口吗。
晏池眼皮都没抬。
“不吃。”
页面显示过关两个大字后,晏池缓慢反应过来了,看向她:“奶奶和你说我爱吃这个?”
骆书禾咬掉一颗饺子,点头。
接着是一声冷笑:“她这么八卦,那她怎么没告诉你,我一吃荠菜就过敏。”
骆书禾:“……”
“是,她说什么你都信,她要是说天上能下金子,你肯定第一个冲出去。”
她默了一阵,点着面前的碗问道:“那这?”
晏池已经别开了目光。
“她爱吃,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