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暗中议论着,忽然见一袭暗紫色自门外大步走来,议政王面色冷沉,似有不虞,登时将众人的议论声压了下去,百官面面相觑,暗自揣测是谁得罪了议政王,他今日似乎比往日迟到了半刻钟。
刘衍一进门便看到了人群中娇小的身影,她双手交叠于身前,面含微笑,举止与往常并无不同,但那一张艳若桃李的绝色容颜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不言不语,却俨然身处旋涡中心。
刘衍今晨本是等着她一同上朝的,马车等了好一会儿,却未见慕灼华踪影,他还以为慕灼华身体不适,差遣了执墨去问,才知道她早已进宫去了,这摆明了是躲着他,避开他。刘衍哭笑不得,心口略微堵着,一路上沉着脸盘算着如何“教导”她,尚未进门便听到那些男人们的议论声,火气便更旺了,但一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眸,再多的火气也被瞬间浇灭了。
只余一声叹息。
慕灼华压低了脑袋不敢与他对视,只怕一张嘴一抬眼,便外露了情绪。刘衍走到了她身旁停下,没有人敢直视刘衍,他倒是借此方便,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又有广袖作为遮掩,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慕灼华顿时僵住,却又不敢动作太大,怕引来别人关注。
那人便坏心眼地捏着她的掌心,又麻又痒的感觉让她半边身子都酥了,呼吸也乱了,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压低了脑袋,生怕被别人察觉她的异样。
刘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语气说:“散朝等我,一起回家。”
慕灼华沉默不语,袖中那只手便用力揉了一下,她身子一颤,只得无奈点头。
终于到了上朝的时辰,刘衍只能松开手与她分开,她站在队伍之末,与他拉开了距离,心跳才缓缓平复过来。
她现在真的不想见他!她腰还酸着呢!
百官鱼贯进殿,三呼万岁,刘琛抬手免礼,便看到百官起身,分列两侧。
慕灼华站得太远,又压低了脑袋,被重重人影挡着,刘琛有意想看她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刘琛神思不属地收回了目光,却猛地与刘衍幽深的目光撞到了一处,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刘衍对视。
便在这时,刘衍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惊讶地看了一眼刘衍的背影,议政王甚少进言,能让他开口的,必然是大事,却不知他要说什么。
刘琛清了清嗓子,收敛了心神道:“议政王请讲。”
刘衍道:“慕灼华年纪尚轻,经验不足,难以堪当天子筵席之重任,臣奏请陛下,撤去慕灼华筵席一职。”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若不是慕灼华站在最末首,他们都想回头看看她的脸色了。他们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传闻,听说慕灼华得罪了议政王,被狠狠训斥了一番,眼眶都红了。他们有的以为是谣言,有的以为只是小事,却没想到非但是真的,还这般严重。
慕灼华早先就身居讲师一职,因为皇子受伤之事,便被撤去了官职,后来新帝登基,重新起复,如今却又因为得罪了议政王再度被罢免,这起起落落的,也着实刺激了一些。
慕灼华只是一个没有背景后台的小官,众人虽然对她有些怜悯之情,但却犯不上为了她与议政王作对。因此刘衍这话说完,大殿上一片死寂,无一人开口,也无人在乎刘衍是为何有此奏请。
刘琛看着刘衍的眼睛,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放心将她放在他身边,他既是担心太后不喜欢她,也更担心,他喜欢她……
龙椅上一只拳头紧握着,骨节微微发白,刘琛忽然觉得嗓子干哑得有些难受,但还是开口说道:“议政王此言有理,准奏。”
虽是撤职,慕灼华也只能恭恭敬敬地谢恩。
众人还未从这番变故中缓过神来,又见沈惊鸿站了出来。
“陛下,微臣有一要事上奏。”沈惊鸿说话间双手捧着一份奏章,立刻有宦官将奏章转呈刘琛。
“大理寺收到匿名密报,举证工部尚书利用职权之便,借修建宫殿之事,大肆敛财,中饱私囊。臣经搜证核实,罪证确凿无误!”
沈惊鸿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言既出,满堂皆惊。工部尚书孙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惊鸿,半晌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指着沈惊鸿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是诬告!”
孙汝转身向刘琛重重跪了下来,叩拜在地:“请陛下明鉴!”
刘琛捏着奏折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脸色阴霾,显然暴怒已极。
沈惊鸿朗声道:“宫殿翻修采买木料,均由商号天兴号经手。天兴号乃定京首屈一指的商号,分号遍布陈国,但经臣查实,天兴号经营米粮、布料、银楼,并无经营木料之资质,从天兴号购入的木料,价格远超市价三倍以上。”
孙汝冷然打断道:“这就是沈大人无知了,朝廷翻修宫殿的木料,无一不是万中挑一的良材,岂能与市面上的劣质木料相提并论?本官既然负责修殿之事,自然不能以次充好,蒙混陛下!”
沈惊鸿淡淡一笑:“下官也是这么想,因此又特地去查过了采买的金丝楠木,却发现了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孙大人,工部采买的一批金丝楠木里,有七成,实则为黄心楠木!黄心楠木与金丝楠木相似,价格却是天差地别,这就是孙大人所说的,以次充好,蒙混陛下!”
“你胡说八道!”孙汝勃然大怒,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本官岂会做出这种事,这是栽赃陷害!”
沈惊鸿并不理会他的指责,他面色从容地将所查证之事当堂说出:“大理寺查案,不敢马虎。微臣亦是担心孙大人受人蒙蔽,因此又去查了天兴号的背景,这才发现,原来天兴号背后最大的东家,便是江左孙家!孙汝以权谋私,利用采买之权,中饱私囊,致使朝廷损失数百万两,请陛下明察重罚,以儆效尤!”
孙汝跪着大呼:“陛下,臣冤枉啊!”
奏章被狠狠扔到孙汝头上,将他的官帽打歪了,刘琛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头颅,冷笑道:“朕亦相信大理寺不会冤枉好人,孙尚书若是问心无愧,便去大理寺说清楚吧!”
孙汝顿时面如死灰,大理寺的虎牢狱,便宛如阴曹地府,那庄自贤进去几天便把什么都招了,他若进去了,还能有命活着出来吗!
沈惊鸿在一旁微笑道:“孙大人不必担心无人作陪,相干人等,已经在虎牢狱中等候您的大驾了。”
户部尚书周次山与孙汝交好,见此情形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也不愿意招惹是非,但孙汝若被抓了,恐怕他也难辞其咎,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陛下,孙尚书年高德劭,此事是否与他有关,抑或是遭人陷害,犹未可知,岂能轻易折辱老臣?”
沈惊鸿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请诸位大人放心,下官定然会好好招待孙大人,绝不用刑,屈打成招。我们大理寺,素来以理服人。”
去你娘的以理服人。
周次山和孙汝在心中破口大骂,当初庄自贤出来,整个人都傻了,虽然不是沈惊鸿下的手,但大理寺经手的都是重案,下手之狠让人目不忍视。从来没有人知道大理寺是怎么处置嫌犯的,从大理寺虎牢狱出来的人,没有一个能把话说利索的,甚至可以说,就没几个能活着走出来的。
看刘琛脸色知道求情无望,周次山将目光放在了刘衍身上,想到孙家与刘衍有结亲之意,或许能向刘衍求助,便开口道:“兹事体大,请王爷明断!”
刘衍的目光淡淡扫过周次山与孙汝,最后落在沈惊鸿面上,沈惊鸿面上含笑,不卑不亢地回视刘衍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等待刘衍发话,半晌才听到刘衍沉声开口:“既是大事,便应遵从陛下旨意。”
此言,一锤定音。
沈惊鸿疯了。
人人都在心里想着这句话。若不是疯了,他怎么敢在早朝上公然对孙汝宣战?
沈惊鸿收到密报,调查孙汝,这些事就是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按说这等大事,他应该先将事情写成奏章,上呈风华殿众议,但他却瞒过了所有人,直到今日早朝之上才猛地放出这一声巨雷,炸得孙汝措手不及。证据确凿摆在眼前,其他人都不敢开口为孙汝说话,也只有周次山身为世家之手,与孙家利益勾连,不得不出面。刘琛本就对世家多有不满,周家与他尚有一层亲戚关系在,还会给几分薄面,而孙家仗着底蕴深厚,并不将皇室放在眼中,以权谋私,让刘琛如何能忍?
不少人心中还隐隐有另一层猜测——陛下将沈惊鸿调至大理寺,是否本就有意对世家下手?
是沈惊鸿疯了胆大妄为,还是背后有陛下主使撑腰?
慕灼华怀揣着心事出宫,被人近了身也没有察觉,只觉腰上一紧,便被人圈在怀里,囫囵卷进了马车之中。
她被扔进了层层铺叠的柔软皮毛里,下手之人显然极有分寸,未伤到她分毫,她被晃了一下,官帽掉在了一旁,身子一歪倒在软垫上,还没等她直起身子,便又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刘衍将她整个人禁锢在身下,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便堵上了她丰润柔软的双唇,张口欲言的抱怨顿时化成了细碎绵软的呜咽,被他吞入口中,热流自缠绵的唇齿蔓延至全身,沉郁的气息占据了全部的感官,那一夜凌乱不堪的回忆再度浮上脑海,腰间的酸软还提醒着自己所受过的折腾,让她既是喜欢又是害怕,想要推拒,却浑身上下寸寸酥软,无力反抗。
直到她满面潮红,呼吸紊乱,他才不舍地松开她微肿的红唇,磁性低沉的声音责问道:“让你今早等我,为何先走了?”
慕灼华脸都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腰酸……”
她就不该说这话,仿佛提醒了他似的,一只手便按在她腰上揉捏,酸不酸的不重要,她整个人都软了。
“知道你腰酸,才让你等我的马车。”刘衍低笑了一声,那只手并没有安分地呆在她腰上,只顾着在她身上点火。
马车哒哒动了起来,慕灼华心跳得又乱又快,想到外面还有人,她便臊得慌,抓住了刘衍为非作歹的手,压低了声音咬牙道:“你、你……你不要再弄我了……”这个弄字用得极好,让刘衍心跳悸动了一下,手上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三分力道,便听到慕灼华低吟了一声,气息不匀地说:“你……这是杀鸡取卵!”
刘衍怔了一下,便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埋在她肩窝处低低笑出声来,慕灼华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对方胸腔的震动,她脸上红了又红,比云霞还好看十分,她郁闷地推了推他的胸膛。
“刘衍,你别欺负我呀……”她的声音又低又软,虽是求饶,却让人更想欺负她了。
刘衍忍着笑从她身上起来,将人扶起坐在自己腿上,好整以暇地玩着她白细的手指:“灼华,你是真不了解男人啊……”
这种不自知的引诱,才更让人难以把持。她自以为是的了解,实在有限得很。不过,这种恰到好处的无知,也是极好的。
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要了她,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但看她这副勾人的模样,自己却不得纾解,似乎是自己受到的惩罚更重了……
慕灼华对刘衍的心态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刘衍腿上,任由着他把玩自己的手指,见他没有更过分的动作,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我若是太了解男人了,只怕会更嫌弃。”慕灼华皱了皱鼻子,眼珠子一转,拉了拉刘衍的袖子,“刘衍,我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上元夜,沈惊鸿曾让我和他一起状告孙汝渎职贪污。”
刘衍眉梢一动,似乎并不意外:“哦?你拒绝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他这做法不妥,虽然确有其事,但用如此激进的手法,恐怕会遭来反噬。恩荫制改革最终还是对世家让步了,他直接对孙家下手,这是拉着陛下一起下水。”慕灼华眉宇间染上忧色,“他那份奏章,你看过了吗?”
“看了。”刘衍脸色微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灼华,你离他远点。”
第六十八章
孙汝入狱之后,朝堂上便日日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之中,每个人连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孙家人暗中找到周次山商量对策,周次山也没想到的,来的竟会是孙老太爷,也就是孙汝的父亲。
孙老太爷须发皆白,孙汝出事后他是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更显得老态龙钟了。周家是千年的世家,又接连出了两位太后,虽然势力强过孙家,周次山也不敢在孙老太爷面前摆谱,到底孙老太爷也是散朝重臣,年高德劭,他扶着孙老太爷入了座,自己才坐下。
“周大人,你我二家相互扶持,难分彼此,理应同气连枝。”孙老太爷神色凝重,沉着声道,“如今孙家落难,老夫厚颜上门求助,还望周家伸出援手。”
周次山忙回礼道:“孙老太爷言重了,孙兄遭小人陷害,本官断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此事恐怕并不简单。”
孙老太爷道:“周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
周次山垂下眼,把玩着手上的小叶紫檀,思虑重重说道:“不瞒您老,沈惊鸿弹劾孙兄的奏章,风华殿众大臣都看过了,这其中有些私密资料,是从户部流出去的。”
孙老太爷闻言一惊,挺直了背脊:“周大人,这是……”
周次山抬手安抚住孙老太爷,道:“您老稍安,这事绝非本官所为,本官已经查清楚了,经手这些机密资料的,是户部郎中,慕灼华。”
孙老太爷虽然不在朝中,却也听闻过慕灼华的名声,毕竟是如此年轻的探花,还是一名女子。
周次山又道:“慕灼华与沈惊鸿同年同榜,如今深得陛下信重,慕灼华身在户部,沈惊鸿之前在吏部,这两部乃是六部最重要的部门,陛下是有意栽培二人。去年,沈惊鸿主持考功司事务,态度强硬地主张废止恩荫制,此举显然是有陛下在背后授意支持,又有议政王从中斡旋,否则他一个小小的侍郎,如何敢与满朝文武为敌?”
孙老太爷面上闪过一丝阴沉之色:“周大人言下之意,此番沈惊鸿针对孙家所为,也是陛下的意思?”
周次山冷冷一笑,道:“慕灼华私下将户部资料交与沈惊鸿,若没有陛下授意,她敢吗?沈惊鸿去年借考绩之事废止了恩荫制,三品以下官员被断了后路,今年京察之事便不可能再交给他,陛下却将他调去了大理寺,这事恐怕不是巧合。先断枝桠,后断其干,沈惊鸿,不,应该是陛下,他心野了,想对世家下手了。”
孙老太爷一颗心沉了下来,如果是陛下有意对付孙家,那该怎么办?
“老夫听闻,议政王也是附议支持陛下的。”孙老太爷面色灰白,“陛下封定王为议政王,本就想利用他的威|信来制约世家,难道才登基不到一年,陛下就按捺不住了?”
周次山瞥了孙老太爷一眼,状若无意地问道:“孙家与议政王不是在议亲了吗,难道有什么变故?”
孙老太爷眉心闪过忧色,想到了孙纭纭憔悴的面容,心里也有些不忍。这个孙女自小聪明懂事,家族是花了大力气去栽培的,却没想到她一心扑在了定王身上。若是定王愿意,这倒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但看孙纭纭的神色,似乎是在定王那里受了委屈,问她究竟是何事,她也闭口不谈,却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
联系到孙汝入狱之事,孙老太爷心里有了另一重猜测——莫非定王早知道孙家会有此劫难,所以故意不与孙家结亲?
若真是如此,恐怕此事不能善了了……
孙老太爷暗自叹了口气,对周次山说道:“孙家与议政王的亲事,也不过是先帝一句戏言,没有旨意,便不能作数,比不上周家出了两名太后。孙家之事,还希望周大人施以援手,孙家感激不尽,必有回报。”
周次山眼中闪过精光,微笑点了点头。
此事他固然是要出手的,毕竟他也牵涉其中,但他与当朝太后是有血缘关系的堂亲,陛下看着这层面子,也不会对他太过苛责。不过若是能从中再得利,咬下孙家一块肉来充实周家,那便更好不过了……
慕灼华明显感觉到了身边人对自己的疏远。
周次山看向她的目光晦暗阴霾,她手中的事务也被找了由头交给了周次山的心腹,他摆明了是不信任她了。这种态度自然也影响到了户部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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