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华此时说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刘衍却分明是这个意思。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可若是我嫁给了他成了王妃,便得服从王室的规矩当一个体面的贵妇人,不得在朝为官,与男人共事。”慕灼华缓缓说道,“于是他便说,他可以不娶我,甚至可以为了我,终身不娶,他只想这样陪着我,不求世间的夫妻名分,你说,这不是外室,是什么?”
郭巨力十分不解:“可这样没有夫妻名分,小姐多委屈啊,世间女子,不都求一个名分吗?”
慕荣招惹的那些姨娘们,谁不是求着一个名分,嫁入慕家为妾?
慕灼华却嗤笑一声,伸出食指点了点郭巨力的脑门:“你呀,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名分,这都是男人们用来约束女人的说辞罢了,名分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男人啊。所谓名分,不过是给女人的一重枷锁,妻也好,妾也罢,一旦戴上了这名分的枷锁,便得按着名分的束缚要求自己。当了妻子,便要贤惠能干,开枝散叶,不可犯七出,当了妾,便要温婉柔媚,千依百顺,而身为丈夫的,怎么对待妻妾都是他们的权力,有钱便给几个钱养着,没钱还可以让妻子做牛做马养他。这样只对女人提要求的名分,要来作甚?”
郭巨力听得懵懵懂懂的,这番话如惊雷一般,劈开了她脑海中的阴云,揭开了一角晴空,让她骤然顿悟。一时之间,她还不能想得十分透彻,但也觉得慕灼华说得十分有道理。
这番离经叛道的解释,若是让那些道学家们听到了,她慕灼华不但会遭到千夫所指,更会遭到千妇所指。所以这些想法,她从来只是藏在心里,也只会对自己最信赖的亲人诉说。
郭巨力若有所悟道:“所以这名分,对男人来说才有实质的好处,是王爷放弃了自己丈夫的名分和权利,委屈自己来迁就小姐了。”
“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慕灼华支着下巴,食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颊,对郭巨力这个说法深以为然,“是他自己说喜欢我,敬重我,心疼我,不愿我十年寒窗,埋没在深闺后院之中。”
郭巨力张大了嘴巴,感叹道:“那王爷对小姐,何止是喜欢啊……”
老爷喜欢过那么多的女人,无非便是给她们钱财和名分,世间的女子大抵爱的都是这些,却也不全然如此。比如四姨娘,她求的是老爷的垂怜和爱意,但老爷也只是给她锦衣玉食罢了。四姨娘一笑倾城,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山银山求她一笑,她又何曾真的在乎这些?她念念不忘的,是那个为她寒露立中宵的青年。
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并非是给她最好的一切,而是她想要的一切。
那些世间女子在乎的名分地位,小姐她偏偏不要,她要自由,要尊重,甚至还有更多的连她也看不懂的追求,但是王爷看懂了。
郭巨力心头慢慢地涌上一股喜悦——这世间有一个人这样理解、尊重、疼惜小姐的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小姐,那你答应王爷了吗?”郭巨力笑着问道。
慕灼华垂下眼,把玩着自己的长发,缓缓说道:“自然是没有答应了。”
郭巨力一愣,急道:“为什么啊,有个王爷当外室,小姐又不吃亏,多好的事啊!”
慕灼华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斜睨这个比她还着急上火的小丫头:“你忘了我阿娘的教训了吗?男人动情时的甜言蜜语不可信,我总得多看看才是,不能让他轻易便得逞了。”
郭巨力的情绪平复了下来,皱眉凝思片刻,若有所思道:“小姐,可是我觉得啊……能让你多看几眼,王爷兴许就已经得逞了呢。
慕灼华愣了愣,脸上缓缓红了起来,咕哝了一句:“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他分明就是蓄意在勾引我……”
春节的假期并不长,在家里懒散不了几日,便又要重新收拾了精神回到朝政上来。
节后第一日,刘琛便下了一道旨意,重新起用沈惊鸿,任大理寺卿。这道旨意引起了极大的反弹,沈惊鸿在朝中的人缘几乎都败光了,百官对他有敬畏,也有憎恨,毕竟断人子孙路,比挖人祖坟还可恨。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恨他,不知不觉,沈惊鸿身边也聚集了一批以他为马首是瞻的官员。这些官员,便是在恩荫制改革之后,由刘琛亲自选拔出来的替补官员。这些人都有真才实学,又和沈惊鸿一样出身寒门,寒门素来与世家对立,沈惊鸿与世家为敌,为寒门子弟发声,无形之中便成了寒门领袖。
被免职在家的这段时间,沈惊鸿也没有闲着,他三日进宫一次讲学,其余时间便在家著书立说,开门讲学,不收分厘,定京不少人都在他门下听过课,与他便有了一层师徒的名义。上门之人都亲眼所见,沈惊鸿家中清贫,两袖清风,无不为他唏嘘感慨,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有人见他屋里连取暖的炭火都没有,看不下去,便暗中送了几筐,送的人多了,竟堆满了那条狭窄的小巷,一时之间引来众人围观,消息也不胫而走。沈惊鸿却并未收下这些无名赠礼,而是转手赠予城外贫民过冬取暖。此举又为沈惊鸿再次博取了一番名声。
沈惊鸿虽然被革去职位,名声却如日中天,定京的酒楼茶馆里都在传颂沈惊鸿的美名,说他已然完成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
沈惊鸿这一进一退,恰到好处,进,则锋芒毕露,退,亦兼济天下,慕灼华自觉聪明,可与沈惊鸿一比,她又觉得自己还只是个妹妹,能学习的地方太多了。她与沈惊鸿共事过一段时间,对沈惊鸿自然也是了解的,此人十足的聪明,做事必有深意,种种举动难逃沽名钓誉之嫌,但他做得实在好看,让人无从指摘。
刘琛起用沈惊鸿为大理寺卿,朝中官员虽有反对之声,但沈惊鸿名望太甚,有直言不讳的寒门官员便站出来冷笑责问反对者:“沈大人才德兼备,民心所向,你反对,你算老几!”
当下把人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人却还不罢休,转身朝刘琛行了大礼,朗声道:“陛下,那些阻挠沈大人上任的官员,恐怕是做贼心虚,问心有愧,还请陛下明鉴彻查!”
朝堂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比东西二市加起来还要热闹,这个骂信口雌黄,那个骂魑魅魍魉,一场骂战几乎耗尽了毕生所学。
身为当事人的沈惊鸿却一副宠辱不惊,波澜不兴的入定模样,被一群“泼儒”衬托得宛如世外高人一般。
“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所有人的争吵不休。
百官前列,一人手执长剑,重重掷于地上,发出巨响,余音不绝。
长剑未出鞘,但锋芒却扫过所有人的双眼,让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弯下背脊,寒蝉若禁。
“沈大人如何,陛下心中,自有明断。”刘衍冷凝的声音传来,如有实质,压在了众人心头,“诸位大人,饱读诗书,不宜殿前失仪,惹人耻笑。”
刘衍大权在握,却从不轻易表态出声,但他若出声,便如定音之锤,就是六部尚书,也要再三斟酌才能出言。
刘衍这一声,便是摆明了立场支持刘琛的决定。虽然外界传言议政王擅权专政,架空了刘琛的帝位,但在明眼人看来,刘衍才是刘琛最坚实的后盾和支持者。恩荫制改革之事,若不是刘衍的支持和对大臣的暗中胁迫,此事不可能推行。如今他又摆明了立场支持刘琛对沈惊鸿的任命,外有民心,内得圣眷,想要阻止沈惊鸿一飞冲天,实在太难了。
纵然不甘愿,百官也唯有俯首叩拜,认下了这道旨意。
沈惊鸿出列上前,跪下来接过了圣旨与官印。
年仅二十,便位列九卿,如此荣耀,亘古罕见。
散朝之后,有的人拂袖离去,却也有人围到了沈惊鸿身周向他恭贺。慕灼华看向人群中的沈惊鸿,恰与他对上了视线,相视一笑,拱了拱手,她便随着人群出了大殿。
户部年初最是繁忙,各部门上报年初预算,户部要落实批复,慕灼华一边忙着宫殿修建之事,另一边也被借调去各处帮忙。慕灼华年纪虽小,但过目不忘,博闻强识在部门内是众所皆知了,又因为她年轻好差遣,总有人喜欢使唤她帮忙。不过这使唤也并非是刁难她,他们总愿意多教她一些做事的经验之谈。
这日慕灼华如往常一样忙到了别人都离开了,她才姗姗收拾自己的东西,抱着一摞书往外走去,刚走出两步,便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唤她。
“慕大人!”
门外走来一人,慕灼华仰起头,有些惊讶地喊道:“邹大人,您不是方才走了吗?”
来的正是户部侍郎邹奉。邹奉年近三十,相貌端正,平日里话不多,做事却是勤恳,待人也十分和气,平日里没少指点慕灼华,因此慕灼华对他的态度还是十分敬重的。
邹奉带着笑走到慕灼华跟前,慕灼华冲他笑了笑,稍稍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一个合适的距离。
“我……想起有些事要找你,这才折了回来。”邹奉偷偷打量慕灼华。
她长得不是十分的美貌,平日里也不曾见过她穿女装,这么看着也只是一个相貌有几分清俊的小书生,但与她相处久了,便越能觉察出她的好来。她待人客气却不让人觉得虚套,做事又细心周到,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户部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但这种喜欢,在她有意无意地处理下,都仅仅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心爱护,而不掺杂男女之情的邪念。
邹奉对慕灼华上心,也并非是看中了她的容貌,而是有更多的考量。
“慕大人,过了年也已经十九了吧。”邹奉斟酌着语句,缓缓试探道,“陈国律例,女子十六便可婚嫁,不知道你家中长辈可有为你安排?”
慕灼华扯了扯嘴角,颇有些无奈——这种话,她在春节已经听了不少了。
“陈国也有律例,女子为官,报国为先,婚嫁可自主。”慕灼华和气地笑着说,“我也是一心报国,无心婚嫁。”
邹奉只听说她没有婚约在身,便先松了一口气了,至于无心婚嫁,他觉得不过是一句虚话,哪有女人不嫁人的。
“既然如此,那我……我便直言了。”邹奉顿了顿,脸上微有些泛红,“不知道慕大人觉得我……如何?”
慕灼华一惊,她原以为邹奉是来帮谁做媒的,却没想到竟是为他自己!
她下意识地便又退了一步,干咳了一声,勉强笑道:“邹大人做事勤勉,君子端方,在我心中便如师长一般让人敬重爱戴。”
邹奉闻言,略皱了下眉,他感觉得到慕灼华有意与他拉开距离,但听慕灼华这话,应该也是不讨厌他的。
“我只是略长你几岁,同朝为官,算不上你的师长,你不必对我如此恭敬。”邹奉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曾娶过妻子,只是内人不幸病逝,鳏居三年,家中长辈都催我续弦,为我相看了不少女子,却都不合我心意。”
慕灼华屏住了呼吸,满脑子想着推拒之词。
邹奉是个鳏夫,她自然是知道的,只要人多的地方便会有八卦流言,户部上下是个什么情况,她早就摸清了十之八九,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邹奉会对她有意?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邹奉看她的眼神,分明没什么男女之情啊。和一个人成亲,若不是因为感情,便是因为利益了。
只这么一瞬,她便捋清了邹奉求娶的意图了。
也是了,她虽然易容遮掩了容貌,但她如今与陛下走得近,是除沈惊鸿之外最得陛下信重的年轻官员。之前她与沈惊鸿有流言蜚语,不少人以为她心慕沈惊鸿,便是对她有好感,也不至于不自量力与沈惊鸿相争。但时日一久,确实见沈惊鸿和慕灼华没有任何暧昧,便也放下心来追求慕灼华了。
“家中长辈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却更喜欢女子秀外慧中,知书达理。”邹奉看着慕灼华,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我二人同朝为官,若能结为连理,便能共同进退,互相扶持。我看慕大人是极好的,不知道慕大人看我如何?”
慕灼华讪笑道:“邹大人一表人才,承蒙错爱,只是在下确实无心婚嫁……”
邹奉眉头一皱,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你若是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便是直说也无妨,我若能改,便也为你改了。”
话虽这么说,但邹奉的语气听来,并未觉得自己哪里配不上慕灼华,反而慕灼华这么拒绝他,有些不知好歹了。
邹奉年纪不到三十,便已是户部侍郎,可以说是年轻有为了。他出身书香世家,祖上也出过三品高官,虽非世家,却也可以说家境殷实。自三年前妻子病逝,就有不少人想给他续弦,但既然是续弦,那豪门贵族的女儿自然是看不上他了,而普通的商贾富户,他又嫌人家粗鄙。
慕灼华他也是观察许久了,觉得她的性格十分合心意,长相虽然不够柔媚,但娶妻娶贤,纳妾才重色。最重要的,是他看重慕灼华的仕途前景,她为人处世周全,又得圣眷,未来恐怕不在他之下。邹奉以为,两人结合,是互补互助,慕灼华没有理由拒绝。
慕灼华心里苦,紧紧抱着书,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姿态:“邹大人哪里都好,是在下不敢高攀。”
邹奉微微笑道:“我不嫌弃你就行了。”
他见慕灼华躲得有些远,便上前了一步,说道:“你手上书沉,我帮你拿吧。”
“不敢劳烦邹大人!”慕灼华向后又退了一步,心中十分郁闷。
邹奉手伸向了慕灼华怀里,便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邹奉一惊,回头看去,只见户部的大门被重力推开,一道暗紫色的身影站在门口,一双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参见王爷!”邹奉吓了一跳,立刻俯身行礼。
慕灼华心跳猛地顿了一下,又更加剧烈地搏动起来,她抱紧了书,压低了脑袋,跟着说道:“参见王爷。”
“免礼吧。”那人划过门槛,抬步走向两人。“户部到了这个时辰,还未落钥吗?”
邹奉身为侍郎,高慕灼华一阶,便答道:“回禀王爷,我俩正要离开。”
刘衍扫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你先走,本王还有要事找慕大人。”
慕灼华眼皮一跳,屏住了呼吸。
邹奉自己心虚,更觉得刘衍气势有点吓人,听到让他走,他便直接跑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了慕灼华和刘衍二人。
“不知王爷,找下官有什么事……”慕灼华声如蚊鸣。
刘衍勾唇一笑,微微低下头,盯着慕灼华的眼睛,缓缓笑道:“慕大人,区区一个侍郎,你便不高攀了?当初你可是跪在本王面前,口口声声说喜欢的,那时你心里可曾想过高攀不起?”
慕灼华被刘衍撞见了方才一幕,莫名有些心虚,见刘衍朝自己迫近,她不由自主便生出了退缩之意,脚步往后退了一步,两步……
却忘了,身后便是门槛,这一退,便绊在了门槛上,整个失去重心向后倒去。刘衍一惊,伸手要去扶她,却只抓住了一本扑面而来的书,慕灼华“哎呦”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怀中的书落了一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十分狼狈地坐在地上,腿上地上都是书,她仰起头看向刘衍,一双乌黑的杏眼湿漉漉的,有些委屈,又有些埋怨。
刘衍哭笑不得,俯身下去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顺势将人抱在了怀里。
“我有这么可怕吗?”他捏了捏她细细的胳膊,咬着耳朵笑道。
慕灼华半真半假叹了口气:“是下官位卑言轻,谁都能欺负一下。”
“那可不成,只有我能欺负你。”
慕灼华心跳漏了一拍,整个人被刘衍圈在怀里,忽然浑身一僵,她感觉到一只手落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她的脸登时便烧了起来,整个人跟蒸熟的虾子似的红彤彤的。
“王、王爷……”慕灼华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他还真“欺负”她了?
刘衍一本正经道:“帮你拍拍灰尘。”
胡说八道!她刚才虽然跌坐在地,可是户部的地板可干净了,怎么可能会有灰尘呢!他分明是借机欺负她!
可怜她敢怒不敢言,只怕有人从门口经过看到,玩的都是心跳。
刘衍心里忍着笑,谁说慕大人庄重自持、处变不惊,不过是没看到她被他欺负的样子罢了。
慕灼华涨红了脸,推开了刘衍,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书,刘衍便也弯下腰去帮着她捡。慕灼华将书重新抱回怀中,眼眶还是红红的,不太敢抬头看刘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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