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华的目光落在排头第一个,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沈、惊、鸿、正。”
士子一笑:“那个正字,表示他胜出了五场。”
郭巨力咕哝道:“五场,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
士子叹了口气:“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华惊愕道:“每场皆赢?”
士子点点头,一脸惊叹:“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无一败绩,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
话说到此处,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了,只听众人齐声念道:
“养——虎——为——患——”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慕灼华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楼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怎么走了啊?”
慕灼华轻轻摇头:“今天这道题,来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楼下众人,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满堂俱静,不少人都眉头深锁,忐忑不安。
慕灼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文铮楼也不愧是第一楼,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耐心带笑着一一介绍了菜色。最终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一叠酱肉。
郭巨力撕开馒头,往里面塞了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答题时间有一刻钟,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慕灼华啃着馒头,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题。
“出这道题的人,居心叵测啊!”
“不错,这题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当盛年,军功彪炳,又权倾朝野……”
“咳咳,小声点!”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
这几个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想的,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都是两个字——试探。
有人在试探民心。
而他们的回答,也代表了两个字——站队。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杀机,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你们说,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他敢作答吗?”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准备时间结束,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片刻,人群中响起一声:“我来!”
就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对着四座拱手,引来众人雷鸣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惊鸿到定京之前,他独霸榜首,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今日还能上这个台,不说文才如何,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声道:“虎者,凶兽也,养之则为患,除之而务尽!”
不少人低声吸气,惊叹不已——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
底下悄声议论:“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
“定王权势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担忧地说:“小姐,定王这么可怕吗?”
慕灼华抿了口茶,笑笑道:“据说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刘衍,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坊间传言,刘衍乃宠妃云妃所出,但是云妃命薄,难产而亡,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宫中养大。当时周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上刘俱。刘俱比刘衍大了十几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跟着刘俱学文习武,直到十五岁那年,刘衍从军,脱离了刘俱的羽翼,一飞冲天,横扫北凉,深入腹地,却敌寇三千余里,成为北凉人的噩梦,陈国人的战神。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被称为雁城之战。
那时刘衍不过十八岁,从军三年,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但尚未被敌军所看重。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残忍。忽尔塔的主力军在主战场与陈国大军周旋,刘衍年纪尚轻,被指派带轻兵驻守边陲雁城。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不料忽尔塔明修栈道,故布疑阵,主力牵制住了陈国大军,自己却率精兵偷袭雁城,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反包陈国大军。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士兵,敌我悬殊巨大,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刘衍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便带兵逃走。忽尔塔早知刘衍乃陈国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虽然打过一些胜仗,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当是陈国将领让着他沾光,忽尔塔让手下占领雁城,自己却带了轻骑追击刘衍,一心要抓住刘衍威胁昭明帝。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突然之间四面埋伏齐现,滚石与弓箭齐下,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忽尔塔也身中数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头颅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不见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双目幽深,眼波沉沉,无喜无悲,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铁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
没有胜利是偶然,忽尔塔此时才知,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铒。
擒住了北凉大将,陈国士气大振,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还以上宾之礼待他。
“我陈国人重英雄,将军亦是英雄,可杀不可辱。”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甚至引起公愤。七日后,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却在一个夜里,趁着守卫松懈逃回了北凉。
刘衍遭到了全军的指责,被卸去了军职。忽尔塔却重新当上了大将军,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一雪前耻。
然而此时北凉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有眼线说忽尔塔在陈国的军营受到上宾礼遇,与刘衍有说有笑,几乎歃血为盟。理由也是言之凿凿——堂堂北凉大将,领着八千兵马,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询,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假意示好。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谁知你那时是假意,还是这时是假意。”
忽尔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只耳朵,被下了大狱。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极高,忽尔塔的亲兵甚至意图劫营,幸亏被人发现,及时拦下。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道忽尔塔功高盖主,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不从北凉王。北凉王疑心极重,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哪怕之前还有几分疑心忽尔塔叛国的罪行,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了。
最终,北凉王下令,将忽尔塔凌迟处死。
这时,刘衍才被从狱中放了出来。
“你要杀忽尔塔,早就可以杀了,何必废那么多曲折?”陈国将士们不解。
刘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忽尔塔。”
忽尔塔死后七日,两军交战,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为忽尔塔鸣不平。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尔塔若没有叛国,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
刘衍微笑说道:“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归降我朝,实乃真英雄,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陈国黄金十箱,受命诬告忽尔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银十万两,受命斩杀忽尔塔!二皇子耶律浩,为排除异己,勾结忽尔塔的副将,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还有你,北院大王……”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图谋反吗?”
北凉大军顿时乱作一团,忽尔塔的亲信们都疯了,多日来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竟无一人值得卖命。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北凉王朝人心离散,溃乱之中,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这一战,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从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刘俱的赏赐源源不断,直到赏无可赏,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你的功劳如此之高,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没有这句话没人知道,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功高盖主了。
郭巨力听着慕灼华讲完定王的故事,顿时肃然起敬:“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慕灼华点头道:“是啊,陈国这几年的太平与稳定,离不开定王殿下的功劳。”
郭巨力疑惑道:“既然定王殿下这么厉害,他们怎么敢对定王不敬?”
慕灼华叹了口气:“因为这头老虎,受了伤了。三年前,定王与北凉军决战,陷入包围,三千精兵死伤殆尽,就连定王也命悬一线,所幸是大皇子带兵深入腹地,这才救回了定王。不过经此一役,定王受伤不轻,便交出了大半兵权给大皇子。否则……”慕灼华抬了抬眼皮,看了下一楼台上侃侃而谈的文士宗,轻笑道,“怎轮得到这些人大放厥词。”
郭巨力撇撇嘴:“那个文士宗大骂老虎,就是在攻击定王了,可他怎么就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伙的呢?大皇子不是还救了定王吗?”
慕灼华笑着摸摸郭巨力的头:“因为你啊,想得太少,而他们,想得太多了。”
郭巨力歪了歪脑袋,一脸迷糊。
慕灼华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满脑子阴谋论,觉得定王战败,是大皇子从中作梗,为的就是从定王手中夺权。”
郭巨力瞠目结舌,半晌道:“成年人的脑子,真复杂……”
底下文士宗的演说,也到此结束,换得了满堂掌声。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啊!”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辈楷模啊。”
“那沈惊鸿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诸位这般念着我,我怎敢辜负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时一静。
慕灼华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
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缓缓走来,他剑眉飞扬,双目含星,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好似全不将这人间放在眼里。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抬起手朝众人挥了挥,笑着说:“让诸位久等了。”
不知谁挑衅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怕了?”
沈惊鸿笑道:“我刚才扶老奶奶过桥,所以迟了。”
众人发出轻笑声。
那人脸色难看道:“沈公子,你这是在开玩笑。”
沈惊鸿脸色一板:“难道不是你先开的玩笑吗?”
方才他说的是——沈惊鸿怕了。
众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见沈惊鸿一来便夺去了自己所有的关注,顿时不悦地咳嗽两声,摇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沈惊鸿:“沈公子,这里是论道的地方,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沈惊鸿这才看向文士宗,惊诧地挑起眉,严肃地问道:“文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当,沈公子请说。”
沈惊鸿认真问道:“今日天寒地冻,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觉得冷吗?”
慕灼华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惊鸿又一本正经地对脸色难看的文士宗补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双全,在下不如。”
众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武双全文士宗!”
慕灼华捂着嘴笑,对郭巨力道:“巨力,你学学那人的嘴,比砒霜还毒啊,从今日起,文武双全就变成骂人的话了。”
文士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呆不下去了,匆匆走下台,落荒而逃。
慕灼华这回真信了文榜的权威性了,这个沈惊鸿还没上台了,两句话就把人骂走了,骂人还不用脏字,全是夸人的词,叫人想回嘴都无处回。
文士宗一走,台上顿时空了,众人起哄着让沈惊鸿上台,沈惊鸿拱拱手,噙着笑走上去。
“真是盛情难却啊,既然诸位如此捧场,不才就随便说几句吧。”
沈惊鸿走上台,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字:“养虎为患?哪个怂人出的题?”
底下有人说道:“这些题可都是文坛大家出的。”
沈惊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文坛大家也不见得都是有勇有谋之人,这题不值一提,我给他改改。”
沈惊鸿说罢,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笔,沾了沾墨,便往屏风上划去。大笔在患字上重重划下一笔,而后在旁边另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只看他落笔,慕灼华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好字,铁画银钩,这人胸中有沟壑,果真是惊鸿绝艳之人。”
沈惊鸿写罢停笔,把狼毫往旁边一弹。
“用?”众人看着屏风上的字,讷讷念道,“养虎为——用?”
沈惊鸿拍拍手道:“凡人养虎,自然为患,圣人养虎,便可为用。虎者,猛兽也,猛有错吗,兽有错吗?”沈惊鸿摇摇头,“怂,才有错。所以我说出题之人怂,以自身之怂揣度圣人之勇,这破题,我都不屑多说。”
沈惊鸿说完果真不说了,转身就走下了文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人群中才响起一个声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谁啊?”
一人阴阳怪气道:“我说是文武双全文士宗,你们认吗?”
众人大笑。
掌柜走上文台,笑着说:“那今日榜首便还是——”
众人道:“沈惊鸿!”
慕灼华和郭巨力回到位置上。
“小姐,那个沈惊鸿好厉害的样子。”郭巨力赞叹地咬着馒头。
慕灼华也点点头:“确实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会拍马屁了。这养虎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了。”
郭巨力诚恳道:“小姐别这么说,你也很会拍马屁的。”
慕灼华瞪了她一眼:“你好好学学,拍到我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
慕灼华看着楼下屏风上那几个大字,支着下巴寻思:“这文铮楼,只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着。
“文坛里面有哪些题,掌柜的不可能不知道,养虎为患这个题太危险了,他敢放出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题的……不,这也不可能,放这个题,有什么好处呢?就算要站队,也还不到时候,这么做,更像是挑拨离间……难道有人想挑拨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这么复杂吗?”
慕灼华喝了口凉了的茶,叹气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我只想升官发财,可不想当炮灰。我看扬名这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低调做人吧。更何况京城如今有了沈惊鸿这号人物,其他人想要扬名可就难了,怕是扬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双全’之辈了。”
人群渐渐散去,主仆俩也打着饱嗝离开了文铮楼。
这些人丝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皇叔,这个沈惊鸿,可堪大用。”
隐蔽的厢房里,幽幽燃着松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态优雅从容,背脊挺拔如松,茶香氤氲中,修长白皙的十指稳稳托住茶盏,清香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茶盏,眉眼专注而温柔,仰月唇微翘,似笑非笑,一举一动皆如画,似雨后新山,平湖秋月。
很难想象,这样温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杀神,战神,定王刘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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