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压抑着怒火,低声吼出来。
施菀来了,陆璘对她关怀备至,陆夫人就猜测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甚至她还觉得这一天来得晚了。
她问:“她还是和你说了?”
陆璘厉声道:“母亲只要回答我,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陆夫人便回:“不那样,还能怎样?子微,母亲可都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为何不敢告诉我?为我为何要捂得这严实?明知我不愿意而去将它毁掉,就是为了我?”陆璘反问。
陆夫人解释道:“我知道告诉了你,以你的性子一定不同意打胎,你会让她生下来,然后就是御史的弹劾,朝廷的贬谪,你那时候是多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有这些!”
“那你也不能擅自作主,也该问过我的意思!该我承受的,我自会去承受,凭什么要让菀菀去承受,让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去承受,母亲为何如此狠心!”
外面下起雨来,枇杷敲响施菀的门。
施菀还在房中抄写歧黄班的课业内容,听见敲门声便知道是枇杷,开口道:“进来吧。”
枇杷推开门,外面的雨声又大了些。
“师父,你听到了吗?怎么好像是陆大人在和陆夫人吵架?”
施菀一怔,然后道:“人家的家事,我们就不要去操心了。”
“可我好像听见陆大人说菀菀?”枇杷问:“这说的,是师父吧?”
她没关门,前面果然有隐隐的争吵声传来。
施菀低着头沉默一会儿,回道:“说的是菀菀,便和我没关系,如果说的是施大夫,才和我有关系。”
枇杷还张起耳朵听着,施菀打断她道:“行了,别操人家的心了,把门关上,考你个病例,你把药方开出来。”
“啊……”枇杷百般不愿,却还是去关上了门。
正房内,陆夫人眼中含泪,也提高了声音:“我狠心,我狠心是为了谁?子微,我的儿,我敢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在为娘的心里,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所以你就去肆意伤害你的儿媳,你的孙子?”陆璘反问。
陆夫人痛声道:“没有儿子,哪来的儿媳?和你比起来,我当然顾不上她,再说我当时想的是,你们还能要孩子,但你的仕途如果受了影响,却不一定再有机会了!
“你不珍惜你的前程,但我珍惜,打胎又算什么,哪怕是要挨刀子,只要能对你好,我一定会去做!”
陆夫人说得声泪俱下,听着她的话,陆璘几乎被抽去了力气,踉跄了一步才道:“那后来呢?我不知道她才打了胎,但你是知道的,可她同我和离,离开陆家,你也一句话都没说,哪怕你告诉我她才打掉我们的孩子……”
陆夫人抹着泪道:“你本就不喜欢她,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着你同她和离了也好,你去外面再娶个大家闺秀,哪一个也比她好……”
“她做你的儿媳,侍候了你三年,你却这样对她……”
“我对她是不好,我承认!”陆夫人撑在床上捂着胸口哭道:“可她能指责我、能恨我,你却不能,我都是为了你!”
陆璘心中绞痛,如乱箭攒心,却无法反驳母亲的话。
如果不是他忘了国丧,如果不是他哪怕在那一晚之后都没多关心过她一句,如果不是他冷漠刻薄,这件事并不会由母亲来主导。
他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她怀孕了,可以第一时间去用别的方式处理,甚至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会不和他说一句,自己忍下所有。
他再无声息,转过身,就那么出去了,出去的身影如此沧桑与无奈。
秋天的雨不大,只是晰晰沥沥下着,有下人过来留他,他却没理,闯入雨里,往后面施菀住的小院而去。
那小院里僻静,因为下雨,又是天黑,外面不见一个人,但能看见她房中的灯是亮的。
他站在小院里,望着那屋子,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由见她。
见她做什么呢?
道歉?忏悔?示爱?
她需要吗?她不需要。
那日下雨,她来见他的模样不停出现在眼前,然后是她被逼堕胎,被独自扔在清雪庵,甚至在那种时候被韦超强暴的情形……
他无法承受,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他们早已结束,而他还在做着和她复和的黄粱美梦。
不可能了,是他让她经历过那些,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她曾深爱过他,当她爱他,他并不在意,当他爱她时,他们早已回不去。
他最终还是走了,一步一步离开她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施菀照例去看陆夫人的伤。
陆夫人见她神色平静,与往常毫无差别,总觉得她似乎并不知道陆璘昨夜来沉香院质问的事。
药方照旧,施菀给陆夫人施针。
趴在床上的陆夫人突然问:“你知道子微昨夜到这里来么?”
施菀回答:“在后院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但听不太清。”
陆夫人没说话了。
直到施菀施完了针,去歧黄班的时间也到了,她交待枇杷稍候给陆夫人拔针。
陆夫人才又道:“以前你还在陆家时,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能来帮我治病,我很感激。”
施菀回道:“陆大人给了我足够的出诊费,还引荐了我进歧黄班,我也并不亏的。好了,夫人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陆夫人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不愿再提起以前的事,似乎一切都已如烟消散。
施菀到陆家大门,以往乘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但不见陆璘,只见石全,见了她,石全道:“施大夫请。”
施菀上了马车,发现马车厢内也不见陆璘。
她将对面的坐板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头又望向了别处。
陆璘在清舒阁,听到了大门外车马离去的声音。
她去歧黄班了,那是一个没有他、没有陆家的世界,也是她现在所痴迷的世界。
这一日他沐休。
却什么也没做,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疏桐院,那里多年无人居住,只偶尔来扫一回,屋里陈设简单,不见什么她曾生活的迹象,只有次间那张书桌,他每次来,都见她坐这里。
在这里,她学会了认大部分的字,学会了写一笔很好的小楷,然后也学会了京城大户人家的礼仪往来。
他记得最初她只会安陆话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学会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
她一直很努力在靠近他,要做他那时自为的,理想中的妻子。
离开疏桐院后,他去了相国寺,又去了相国寺后山的清雪庵。
清雪庵有院子的寮房就那么几间,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当年住的那间,只是很小很小,几乎只有一丈见方的房子,里面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子,多的什么都没有。
那床也只有三尺宽,她便是在这里喝下堕胎药,在这里疗伤,被独自扔下,然后在重阳节的晚上被韦超那禽兽……
他闭上了眼,抚向那单薄的空床,禁不住红了眼角,涌出了泪水。
太想回到那时候,将无助的她抱入怀中,但时间不能倒流,错过的永远也回不来。
不知在清雪庵那房中待了多久,他离开了,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回到了陆家。
然后他让人去叫来了李由。
“我想,查一个人。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身边的人,他的喜好,他每日行踪。”
李由问:“查谁。”
“韦超。”
李由沉默了。
他知道陆璘昨夜打了韦超的事,也知道是为了韦超当街轻薄施大夫的事,但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大人要查他是因为……”
陆璘却不说,只交待道:“不必问,你只须替我想好,怎么安排人,在哪里盯梢等等,别的事我来处理。”
“是。”
几日后,歧黄班放假一日,陆璘带施菀去秦太医家中看医书。
施菀好几日没见到陆璘,再见,他在秋风萧瑟里穿一身松绿色深衣,眼角带着笑,看上去格外清隽舒朗。
施菀开口道:“陆大人。”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陆璘道:“今天不要客气,见了想要的医书,就全拿回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真的吗?”施菀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璘:“没什么不好,他家孙子要考恩科,让我给他指点一二就好,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说得猖狂,但由陆璘说出来却并不猖狂,因为他是恩科中的佼佼者。
施菀只好道:“那多谢陆大人了。”
到秦太医家中,两人很快就被请进了书房,秦太医让二人随意,自己便出去了。
陆璘到一旁桌子上喝茶,看施菀在书架上找书。
秦太医是宫中最高等级的御医之一,也是个喜好藏书之人,尤其是医术方面的书,这里的医书比外面的书肆还要多。
想到能将所有书都抄下,施菀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就挑书,却发现这书大约是秦太医都挑过的,全是名家大作。
最初她看的最中间两层书,随后踮起脚来拿最上层的,正够着的时候,陆璘到了她身后,手伸到她手上方,在她要拿的书拿了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书,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后面便是书架,没什么退的空间,陆璘看着她,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谢谢陆大人。”她说。
“不必。”他看了看书架:“上面的还要吗?我一起拿下来给你。”
她连忙道:“等一下再拿,我怕弄混了位置。”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明了她就是如此,总怕影响到别人、怕麻烦别人一点点。
于是他又抬手,将上层的书一起都拿下来。
“你……”施菀还没说出口,他便道:“没事,我记住排序了,待会儿我再按原来的样子放回去。”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哪里能高中榜眼?施菀想起这回事来,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陆璘笑道:“回去我帮你抄书吧,待我日后再升几级官,说不定还能卖钱。”
施菀被他逗笑了,将一本一寸厚的书拿了出来:“那你就抄这本吧,这本卖的钱应该多一些。”
陆璘翻开那书,是一本草药辨认的书,不只厚,还是带图的,真要抄下来,颇费些功夫。
“倒也不是不行。”他回道:“想必你画起画来差些功夫,只要书上有画的,你都可以交给我,我三两日便替你画好。”
施菀看他一眼,却不知怎么回。
她觉得这样欠他太多,但她自己画画确实差一些,最后犹豫太久,就索性没回答了。
在秦太医府上挑好书,两人与秦太医道过谢,一起出秦家。
已是深秋,天渐渐寒凉,但今日还好,出了太阳,秋高气爽。明日就是重阳,街上又是分外热闹,各家各院里也都备着重阳节。
陆璘将书交给长喜,在马车下朝施菀道:“回去后我让府上的书办帮我们一起抄,他们速度快,几日就抄好了,要不然我带你在京城逛逛吧。”
施菀摇头:“不必了,我没有要逛的地方,就先回去抄书。”
她说着要走,陆璘却拦住她道:“你到京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好好看过,以后也不定有机会来,今日就好好看看不行吗?”
他说得认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乞求。
施菀的确没怎么在京城逛过,当年初到京城便住进了陆家,然后便是备婚,再然后成了陆家的少夫人,不敢、也没有机会出去;至于现在,她几乎只在陆家与国子监之间往来,再没去过别处。
陆璘又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你来了京城,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回去,现在我想……如果你后面真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今日,想带你看看。”
他的话,似乎是交易,好像在说今日一起看看,以后她离开京城时,他便不会纠缠她。
施菀点点头:“那好吧。”
陆璘让陆家的车夫将书带回去,自己与她徒步往街心走。
京城最繁华之地,是杜河,杜河之上一桥飞架两岸,形似一道彩虹横跨河上,所以取名为虹桥。两岸汇集着整座城最豪华的商铺,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节庆之夜更是灯火通明。
陆璘带施菀站在桥上,和她道:“对面那座三层楼的酒楼是飞星楼,京城最大的酒楼,做南北名菜,里面大厨是宫里出来的御厨,手艺确实不错,但也贵,一道烫白菜都要卖一两银子。
“它旁边的是汇通钱庄,传说老板富可敌国,拥有全国最多分号的钱庄,江陵府也有一家。
“飞星楼对面是瑶芳楼,里面歌舞不休,戏曲不断,算是京城最大的独勾栏瓦市,原本它们和飞星楼该是互相照应生意,可两家关系却并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菀摇摇头。
陆璘待要说话,却看着她停住了,问:“但你并不关心是不是?”
施菀正盯着桥下的商船看,听到他的话笑道:“我等开年就走了,只是个京城的过客。”
陆璘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带你看看。既然你不关心,那要不然我带你去畅春园好不好?那里鲜花四季轮换,如今必然是菊花的天下,最新最全的菊花品种也都在那里。”
施菀点了点头。
畅春园是朝廷出资修建,免费供百姓游玩,遇有大节庆,皇帝还会亲至,士庶共赏,与民同乐。
两人去了马车租赁档口,租乘马车前往畅春园。
里面果真摆了满满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绿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
也有挂着个木箱的小贩在里面做生意,见了两人,上前道:“夫人,买只梳子吧,结发同心,百年好合。”
施菀一愣,意识到他将两人当成了夫妻,只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小贩却又拦住陆璘:“郎君,买只梳子吧,只用七文钱,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赚个辛苦钱,求郎君行行好。”
陆璘拿出七文钱来,小贩收了钱,连忙道:“谢谢郎君,郎君挑哪个梳子?”
陆璘看向施菀,却见施菀已经走开了两三步,只回头看着,并没有上前来挑梳子的动向。
他随意挑了个雕着金银花的小木梳。
小贩走了,陆璘拿着梳子走到施菀面前:“你拿着吧,木质一般,只是便宜小玩意儿,到时候回安陆路上用。”
梳子原本是很暧昧的东西,似乎更像定情信物,但他一边给她,一边说让她回安陆的路上用,又似乎没有那种意思。
她不知为何就伸手接过了,接到手中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很多年前,她期望过的。
若是新婚时,他带她出来,带她看这繁华的都城,带她来逛这景致宜人的园子,听别人道一声“结发同心,百年好合”就被哄得买下一只劣质的梳子交到她手中……
那该是怎样的欢喜与幸运,能满足她对夫君、对新婚燕尔的一切想象,一定是做梦都会笑醒吧。
于是她明白过来,他是在补偿她。
补偿她他觉得自己该做,却没做的。
其实早已事过境迁,她并不想这些了,但这一刻她还是接下了这梳子,好似替当初的自己接下。
她总会回安陆的,从此再不会来,也绝不会和他再做夫妻。
所以今日偿一下多年前的心愿,倒也可以。
她看着梳子笑了一下:“京城的东西可真贵,我在安陆五文钱的梳子都比这个好。”
“是吗?”陆璘一愣,“你不早说,这么说我该给他讲一讲价。”
“讲价,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那有什么不会。”陆璘说。
走两步,又见一个卖蜜豆小饼的小摊,施菀在摊前站住了,看向陆璘。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立刻问:“郎君,买两个蜜豆饼吧,三文钱一个。”
这儿的东西果真都卖得比外面贵一些,陆璘道:“五文钱两个吧。”
中年女人“哎呀”一声,“那可不行,郎君看着便是富贵人家,扫个地都能扫出半两银子来,一文钱就别同咱们这穷苦人计较了,行好事得好运,你来年会升官发大财的。”
说着拿了两个小饼给他。
他无奈看向施菀,施菀笑了。
陆璘乖乖拿出六文钱来给了妇人,接过她的两个小饼,递了一个给施菀。
待离了摊子,陆璘问她:“这我该怎么回她?”
施菀回道:“我又不知道,我也不会讲价。”
于是两人都笑起来。
游完整个畅春园,已是日薄西山,陆璘问:“去找家酒楼吃饭吧,北街的一品香,它们那里的烤乳羊好吃,号称京城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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