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数年前,京城商铺办元夕灯会时,因有豪华的水上花灯,引数千人在桥上围观,最终导致桥被压塌,砸死、淹死、踩死数十人,所以后来朝廷颁布政令,地方若要举行大宴会或是节气活动,必须向当地官府申报,官府审查同意后才能办,且若是引发事故,当地官府也要追责。
因此这一次七夕,县衙便接到了丰氏绸缎关于七夕乞巧大会的申报。这样的盛事,县衙当然会同意,只是等乞巧仙楼建成,陆璘也要亲自去看看那楼是什么样,周围地形如何,绸缎铺准备办些什么项目,会不会引发人流拥挤或是其它事故。
丰氏绸缎的大当家人丰永年回来了,这次是丰永年亲自邀请。
陆璘一早乘了轿子,到丰氏绸缎门前,还在轿中,便听见外面一干人跪地拜见。
他从轿中出来,看着眼前的众人,温声道:“丰大掌柜请起,不必多礼。”
丰永年起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的年纪,正当壮年,留着短须,形貌上与丰子奕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更胖一些,肚子与脸都是圆圆的,脸上带着和气温善的笑,却也不乏精明之态。
丰子奕就站在丰永年身后,平日肆意的他遇到老爹,竟也是一副老实稳重的样子。
想到上次县衙门前的事,陆璘多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目光,挑眼瞥他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屑与挑衅。
陆璘没说什么,只与丰永年说话,在他带领下看正在建的乞巧仙楼,听他介绍七夕当晚的筹备。
“当日的比赛,就下午五点开始,有上交绣品,是参赛女子在家里绣好的,然后是当场比试穿针引线;还有描花样比赛,也是当场比试,按以往人数,大概有五六百人上交绣品,这是提前一天交的,我们会挑出里面佼佼者当场比试……奖品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这里到时候分出一条线,做个栏杆,进出分开,这样便有了条理,当日我会让我儿子全程守在旁边,不容出差错。”
丰永年话音未落,丰子奕道:“爹,我可没答应,你派彭掌柜来也是一样的。”
丰永年见他在知县面前和自己顶嘴,瞪起眼道:“彭掌柜来,你也来,这事马虎不得,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那我给你安排两个人就是了,保证不会出问题,只是我那天实在有事,你就让我闲一天行不行?”丰子奕说。
丰永年不好当着外人和儿子吵,便压下火气回道:“要这样也行,不管派谁,都要提前交待好、提前演练,此事是重中之重。”
他说这话,自然就是说给陆璘听的,怕陆璘对他们不放心。
说完他便朝陆璘解释道:“这孩子是独子,被他娘宠得不叫样子,现在还没成亲,玩心大,八成是想着那天晚上去玩,不派他也好,我派两个年纪大些的掌柜倒比他放心。”
丰永年的话,让陆璘想起了乞巧节另一个属性,便是少男少女携伴出游,谈情说爱。
丰子奕拒绝他爹给他安排的事,莫非是……要和施菀一同过七夕?
他都还没和她过过七夕。
他们那三年,第一年七夕,爷爷正在病中,第二年七夕他就与父亲一同去了祖籍守孝,第三年七夕……
第三年他在的,那时候他们这些孙辈也没了孝期,但他牵挂老师的事,也没心情去外面赏玩……想起来,他们还谈过七夕,他没去,她自己去了,回来给绿绮带了糕点,给他带了个能动的机关人偶。
那个人偶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前两年,她已不在京城,绵儿偶然去他那里玩,觉得有意思就拿走了。
再回京城,他想将那人偶要回来。
不,回去后他写封信,让大哥将人偶放回他房中,他再给绵儿买其它玩意回去。
所以,其实他有很多机会的,那个时候她对他还是很好的,只是他当时不知在想着什么,没有去在意,没有去珍惜。
丰永年又和他说起防火安排,有多少人看守等等,陆璘强迫自己收回心神,认真听那晚的安排。
但越听,他就越能想象那晚的热闹:乞巧比赛,花灯,满街的乞巧小玩意儿,还有那晚的焰火,都是女子喜欢的东西,而丰子奕陪在她身旁。
他想,那一晚他是不会出来的,他不想看见这些。
谈完七夕夜的安排,丰永年邀陆璘一起去吉庆楼共享晚宴。
丰永年是安陆县首富,这是第一次见新知县,马上也要交上半年的商税,双方都想和和气气将事情办好,这顿酒宴也是增进了解的大好机会。
到吉庆楼的雅间,挑的是里面最大的房间,房内早已布置妥当,五张雕花红木的分桌,一排花几,上面摆着各色应时鲜花,待就座,便有奏乐的歌舞伎上来。
丰子奕却在这时一脸正经道:“爹,怎么没请几个有才情的姑娘陪陪陆大人?安陆确实小了些,但江陵府的姑娘也是能挑几个出来的。”
这句话,倒把丰永年问住了。
因为他也提前打听过,知道这新上任的知县不是个贪财好色的,平时作风极为清正,怕弄巧成拙,所以并没请陪酒的姑娘,儿子之前也没说什么,哪想到现在竟问了这么一句。
但他也不慌,很快道:“倒是我疏忽了,想着安陆都是些庸脂俗粉,陆大人自京城而来,见惯了各样的环肥燕瘦,到时候不只没尽兴,倒影响了心情,所以没安排。却没想到从江陵府请几个来,实在是老糊涂了,陆大夫见谅。要不然,我让他们现在将楼里的姑娘叫上来,看有没有顺眼的?”
说着就去唤店小二,正要吩咐,一旁陆璘几乎是咬着牙道:“不必了,这奏乐的也让她们下去吧,我更习惯安静一些。”
他说得这么清楚,明显不是客气,而是实实在在不需要,丰永年便吩咐人退下。
这时丰子奕问:“那想必陆大人是只喜欢那万花楼的海棠姑娘了,海棠姑娘的确不同凡响,陆大人着实是眼光好,用情还专一。”
陆璘冷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丰子奕一副恭敬夸赞的样子,仿佛没看到他那一记冷眼。
丰永年此时看了出来,他这顽劣儿子怕是和陆知县有什么罅隙,故意找茬挤兑陆知县。
他头疼地抚了抚额,本以为儿子这些年将店铺打理得不错,长进了,哪想到还这么不知轻重。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侍候这顿饭,还担心儿子再作妖,结果算是儿子发了善心,后面一切都正常,那陆知县也没有借题发挥,对他仍是温和客气,只是对儿子有些冷淡。
直到酒宴吃到一半,丰子奕将店小二叫到身边去,两人耳语了几句,丰子奕指着桌上几味糕点,又指了边上的甜酒。
店小二点点头就出去了。
陆璘没听到他说什么,但也能猜到,他在让店小二再给他做这几道糕点,以及上一壶甜酒。
酒宴上的糕点自是足够的,每人桌上都没动几块,所以他加的糕点不是呈上桌的,而是拿去别处的。
今日桌上的糕点味道都不错,尤其造型,有白中透粉的芙蓉糕,有山药蜂蜜与山楂做的红白相间的雪山梅,还有做成碧花黄蕊的绿豆糕,男子也许觉得甜腻,但女子一定是喜欢的。
至于甜酒,他当然明白,这是施菀喜欢的。
丰子奕,惯会这些小心思,想必是要送去给馨济堂,一边讨好施菀,一边贿赂她那徒弟。
陆璘实在没胃口,也没兴致与他同在一桌酒宴。
这时席间说起丰家在江陵府的生意,丰永年叹声道:“生意是做得比以前好了,但家人却也难见面,我这几年都在江陵府,顾不上家里,也愁得慌。看我这不肖儿子,如今已有二十四了,却还未成家,再等几年都称得上老光棍了,他娘管不住他,没办法。”
丰子奕回道:“爹,你这就冤枉我了,我没有说不想成亲,我可是想成亲的,就看你们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丰永年无奈低笑,朝陆璘道:“咱们做父母的,万事也得想开,日子是他们自己过,儿孙喜欢也就足够了。”
陆璘听出了他的话风,问:“这么说,丰大掌柜想开了?”
丰永年说道:“我这儿子啊,他看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端午时我见过,倒确实是不错,这小子娶了她也算是福气,若是今年能成婚,我便谢天谢地了。”
他说着,让人给陆璘斟一杯酒,自己敬了陆璘一杯,脸上带着欣慰与憧憬,一副期待着含饴弄孙的模样。
陆璘脸色却白了一大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不由自主捏紧了酒杯。
这么说,丰永年是同意施菀进门的,看样子也答应了丰子奕,要帮忙撮合。
丰子奕与施菀,差着两道阻挠,一是丰子奕的娘亲不太同意,二是施菀不愿意。
如今丰永年都同意了,他是一家之主,加上丰子奕的执着,丰夫人多半不会再坚持,就只差施菀了。
施菀她……不管她喜不喜欢丰子奕,至少是不讨厌的,要不然不会让丰子奕缠着自己。
如今人家全家都乐意这件事,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到底?极有可能,她就松口了……然后以丰子奕的年龄,也会马上就完婚。
陆璘几乎无法再坐下去,只觉胸壑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他还是无法承受,没办法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只是想象,都觉得痛苦万分。
到这时,他甚至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与面子,无法控制地露出失落狼狈之态,勉强喝了最后几杯酒,便匆匆离席,无力地逃回了轿子上。
他们要成亲了……施菀要嫁给丰子奕了……
脑海中来回响着这话,仿佛一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能怎么办,一个人她不喜欢自己,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办法。
回到家,已是明月高悬。
他又忍不住到雨衫巷,忍不住看着她门前的杏树,看着她紧掩的院门。
甚至有几分冲动,想去求求她,让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再向她解释,他没有什么王姑娘在等着,他知道了自己当初的傲慢与凉薄,三弟说的那些话他再向她道歉,保证决不让她再听到……他还是想,让她再看看他。
但显然,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做这些,这样做除了让她更厌烦,再没有别的。
他又无奈走了回来,一个在孤寂的夜里踽踽独行,想再去问问李由:放下不,但也求不了,没有办法去求,该怎么办?
而且他怕,怕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求了,她如果真的嫁给丰子奕该怎么办?
第二天是放告日,施家村的一应案子,都放在一起审理。
大大小小的案件加起来,数罪并罚,又将张万和他两个儿子一起投进了狱中,该归还的地,还赔偿的钱,也都按法令归还、折价赔偿。
待这案子审结,陆璘便陪着马兰香与施重贵,还有周铁根一起签下房产买卖契约。
马兰香与施重贵只花十两就买下了那宅子,周铁根卖这房实际得了十九两,还落了个仁德的名声,双方都格外欢喜,当着中人的面,干脆果决地按下了手印。
拿了地契和老宅的钥匙,马兰香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向陆璘道谢,陆璘却是忍不住,和她道:“稍后你们村,我与你们一同回去吧,我想去那宅子里看看。”
施重贵对他还有些防备,没马上回话,马兰香是受了人恩惠,心自然软了起来,很快道:“好,我待会儿就去开门,大人尽管去看。”
施重贵看她对陆璘热络的样子,脸上微微一暗,有些别扭。
没一会儿,陆璘果真换上常服,和两人一同坐船回了施家村,施重贵回家去了,马兰香拿着钥匙去开门。
“这屋子上次我来过,和周铁根他们家一起来的,他们倒看护得仔细,里面东西都没动,还是卖出去的样子。”
马兰香一边说着,一边将大门打开,“只是这两年没人,下雨了没通风,屋里有些潮气。”
堂屋当中,摆着一张长案,两把椅子,一张四方八仙桌,四条长凳,这些家具都打得结实板正,可见施爷爷是个用心的人。
陆璘先到了左侧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箱子,便再没有别的,再到右边房间,有一张床,一只箱子,都是最古朴平实的样子,只有一只雕花涂红漆的梳妆台,带两个抽屉和镜架,成色新了许多,也精致许多。
马兰香说道:“这是菀丫头十几岁……十二还是十三岁打的,当时大伯弄了根好木料,专门去县城找木匠,让给菀丫头打个梳妆台当嫁妆,他之前常去一些富贵人家看病,见到过别人家的梳妆台,觉得气派,就让木匠给做了一个,拖回来时我们村里人都去看呢,听说是给菀丫头准备的嫁妆,都打趣她,臊得她躲进屋半天没出来。
“这梳妆台搬进来了就一直放着,后来房子卖得急,这些都没算价的,白白给了他们。那几年时间他们把这梳妆台给新媳妇在用,这回还说想把这梳妆台搬走,我好说歹说给我留下了。”
陆璘伸出手来,抚向那桌角。
马兰香马上道:“上面有灰,回头我好好擦擦。”
陆璘似乎并不在意,又伸手抚向镜架。
马兰香也看着这梳妆台,低声叹息道:“大伯一番心意准备的嫁妆,丫头也没用上,回头我让她三叔给她拖过去吧,她现在用的还没这个新。”
“那就……不要说我来过了。”陆璘说。
“诶。”马兰香应着,然后带着遗憾道:“这次的事,多亏了大人,大人也是个好人,可惜确实门庭高贵,咱们庄稼人攀不上,当初菀丫头嫁给你,我便怕有今天……可惜她那时候就是喜欢大人……”
陆璘陡然一怔,侧脸看向她,目光慑人,沉声问:“你说,她那时候喜欢我?”
马兰香有些奇怪,不知他反应怎么如此强烈,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是自然的,她没同你说?”
陆璘哑声回道:“她说……不管是不是嫁给我,就算是嫁给我三弟她也很愿意。”
马兰香愣了愣,随后苦笑着摇头:“她是说气话吧,她才不喜欢你弟弟,她就是喜欢你,当初不是你给我们传的信物吗,你还给我们送了衣服,她呀,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一眼就看上你了,见你就脸红,头都不敢抬。倒是我,怕她嫁太高日子不好过,劝过她,她也没听,她看着柔弱,倔起来也挺倔的。
“如今也挺倔,当初刚从京城回来,许多人上门,还有那没成过亲的小伙子,她都不愿意,偏要去做大夫,耽搁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马兰香忍不住念叨起来,也细细观察着陆璘的动静。
这些日子,她见陆璘帮他们这些忙,也时时流露出在意侄女的样子,便觉得这两人兴许是夫妻恩情没断。她又打听到他也没再娶,便觉得是不是还有些希望,如果两人能复合倒也不错,施菀一直没着落也不是回事。
陆璘久久没说话,心中击起惊涛骇浪。
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终于知道施菀为什么突然离去,为什么在这儿平静做了大夫,为什么讨厌他,恨他。
因为她曾喜欢过他,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的。
可他没好好待她,他冷落她,错怪她,甚至说要娶平妻来伤她的心,让她对他失望了,所以走了。
他那么傻,竟然还以为她是为富贵荣华,为钱。
她一直就不是个重利的人,如今都是荆钗布裙,向来以医者仁心对病人,当初又怎么会为了富贵而嫁给他?
她那天在他面前哭出来,和他说不要再见到他,分明就是当初被他伤得太深……若她是为富贵而嫁他,那她就不会和离,恰恰因为她是为喜欢他而嫁他,才会一次二次受伤。
她是怀着期待和欢喜嫁给他的,可他却连洞房都没进,他没有关心过她,没有照顾过她,没有拒绝绿绮,没有向她解释王卿若的事,他甚至在和她圆房之后怪她,自己留她过夜,还要再怀疑她……
廷哥儿洗三时、府中过重阳节时,她都不在,最初是代母亲在祈福,后来焦妈妈带话回来说她受了些风寒,要在庵中静养,所以就不回来了。
独自一人,又在病中,她那时该有多孤单难过?
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去看一眼,他理该接她回来,没道理将她一人留在庵中,就算不接回来,也该去陪她。
可他就是没有……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冷落也就冷落了,反正他已经娶她了,还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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