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等着挨批时,陆璘却只说道:“行了,知道了。”
竟没说他论人事非。
长喜觉得意外,端了衣服下去。
夜里,小姑娘醒了,仆妇给照看着,到二天下午,施菀忙完药铺的事,与枇杷一同来到县衙,她说了原由,衙役将她们领到后院去。
路经县廨办公之处,隐约听见里面有县衙官员的说话声,两人怕打扰到他们,噤声来到后院,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厨房处传来药味。
衙役带着两人进了那间房。
床上的小姑娘醒着,施菀过去问:“你醒了?觉得疼么?”
小姑娘点点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是个腼腆的姑娘。
施菀说:“我是治你的大夫,姓施,你腿伤得很重,胸口似乎也被压了太久,别乱动,就算疼也要好好休息,会慢慢好的。”
小姑娘又点点头,然后问:“我爹娘和弟弟呢?我问刚才给我送饭的大娘,她说她也不知道。”
枇杷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转眼看向施菀。
施菀回答:“他们在我们药铺里,那里没地方供人休养了,你又是姑娘家,在那儿不方便,就把你送到了这里,这是县衙,正好有一间空房。”
“那他们还好么?有没有……”小姑娘也知道自家房子塌了,很可能家人就被砸死了。
施菀回答:“你放心,你爹娘都没事,你弟弟和你一样受了伤,在药铺里养着,等你好一些,就带你去见他们。”
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还要问什么,施菀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回答:“王来弟。”
施菀没再问了,给她把了脉,问她:“饭吃得下吗?”
小姑娘点头:“吃得下,有白米饭,还有豆干,有鱼汤,还有炒肉,大娘说是县太爷吃的饭,真好吃。”
施菀笑起来:“县太爷这儿还有鸡腿呢,你在这儿好好养着,天天有的吃。”
正说着,却听身后枇杷道:“知县大人。”
施菀回过头,便见穿一身绿袍官服的陆璘正从门外进来,站在了床边。
显然他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变话题道:“你看县太爷来了,便是他吩咐人给你送饭的。”
小姑娘躺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半晌才小声道:“县……县太爷……”
陆璘温声道:“听见大夫来了,所以我来看看,你晚上想吃什么,可告诉我,我让人去做。”
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垂下眼,脸上一片通红。
施菀倒是问:“你要吃些清淡的,鸡丝粥怎么样?”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
陆璘回答:“我稍后让人去做鸡丝粥。”
施菀回头道:“大人,我现在替她扎针。”
陆璘明了,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施菀替小姑娘施针了出来,见陆璘还在院外。
见了她,陆璘示意她随他往前走,到离小姑娘远一些的走廊里,陆璘问:“她如今神智清楚,是不是证明除了腿伤就没有大碍了?”
施菀摇摇头:“腿上最怕伤口疮疡,但好在我时时看着,也有大人买的药可以防着,会好一些,只是我把脉看出她胸口被重物压过,怕受了内伤,这便可大可小,也许能养好,也许突然就发作……她的伤太重,我就算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最后也只能听天命。”
陆璘看出她神色忧心,安慰她道:“不必太过紧张,她从昨夜到今日一切都好,不会有事的。”
施菀点点头。
后院悄静,一只黄色蝴蝶飞了进来,在青石砖缝的野花周围飞着,倒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两人都不由看向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施菀想起来,自己从未和他这样平静地谈话。
这时长喜从旁边厨房过来,见了陆璘,说道:“公子,快来看,咱这县衙后院也有条裂缝。”
“是么?”陆璘看着后院的房子,说道:“我怎没见到?”
说着跟着长喜往那方走,施菀也跟了过去。
走到一处角落,长喜指着墙避道:“你看,就这儿。”
那正是他所住的房间的一角,的确有一条细小的裂缝,长着青苔,但县衙的房子是砖块砌的,这样的细小裂缝,倒不算什么。
长喜说道:“公子,我们还是搬出去吧,这多危险,万一这房子也像太平山脚下那房……”
“那是因为垮山。”
“那也吓人啊,夫人要是知道大人住这样的房间,还不知怎么担心。而且这后院也湿气重,一下雨,墙都是湿的,还有虫,滑滑的那种,我今日早上就见公子浴房旁边有一只,给扫走了。”长喜说。
施菀听到这里,默默一声也没吭,却有些想笑。
她也知道陆璘一向爱干净,肯定受不了这个。
果然,陆璘的脸色僵硬了一会儿,最后道:“那你去找找吧,看是否有合适的。”
说完转过头来,正好瞥见施菀脸上最后的那抹笑意。
撞到他的目光,施菀及时恢复一脸正色,说道:“来弟情况还算稳定,我与枇杷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大人可派人去馨济堂或是我家中叫我。”
陆璘点点头,问:“我叫马车送你回去?”
施菀摇头:“也没多远,马车反而巅,我们走走便到了。”
说完,回屋叫上枇杷,两人回去。
陆璘看着她背影离开后院、穿过走廊,再拐道弯就完全看不见了,才动身继续去前堂办公。
傍晚时,散衙后他回房间,长喜已经将前一日的衣服收好叠在了床上,旁边放着那方手帕。
陆璘过去拿起手帕,在窗边一看,发现手帕上有些黄黄的泥印,果然没洗掉。
那是一副素白的布帕,原来是干净平整的,现在染上了洗不掉的泥印,也因系袖口而变了形。
再将这手帕还给她似乎不妥,但他手上也没有女子能用的手帕。
他将手帕暂且收好,想着后面再想办法。
第二日,出门去检视粮仓,回来时正好经过一家绣坊。
陆璘让刘老二停下马车,自己独自进了绣坊,问掌柜:“可有女子的手帕?”
掌柜见他穿着富贵,连忙道:“有有有,说着就将的摞手帕拿了出来。”
“这个是丝绸的,这个是棉布的,这些是绣花的,都是上好的成色,公子您看看。”
丝绸的华贵,但陆璘下意识就觉得不合适,她不会接受,也不会喜欢。
棉布的,也整洁,和她那块有些像。
后来他在绣花那一摞里看到一副绣荷花的手帕。
浅绿的底,如湖水一般,角落里绣着一只荷花,一只荷花苞并两片荷叶,很好看,让他不由想起她曾撑着长篙,将竹筏在荷塘中穿行,采下莲蓬。
荷花似乎也如她的人,温和,沉静,清丽,秀美。
“我要这一副。”他说。
“这个,十文钱就好。”掌柜说。
陆璘付了钱,拿着手帕离开。
回到县衙,听闻施菀又来了,就在王来弟养病的房间内。
这时主薄拿了本册子过来,朝陆璘道:“大人看,这样盖印可行?”
他将那册子看了一眼,回道:“稍等,我先去房中换双布鞋。”说着进了后院,回房换好鞋,他便走到一旁小姑娘养病的房间,正好看见门关上,仆妇从里面端了空药碗出来。
见了他,仆妇说道:“施大夫在里面给来弟施针。”
陆璘点点头,待仆妇离开,他看着紧掩的房门,不由伸手摸了摸怀中的手帕。
可是,以他们现在的关系,送她一副手帕似乎过于暧昧了……他们并不是可以随意授受的关系。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犹豫一番,最后放下手,转身又去了前面县廨中,没等她出来。
第36章
施菀走得静悄悄,并未让县廨内听到一丝声音,陆璘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等他散衙后重回到后院,王来弟的房中只有她一人。
到房中坐了一会儿,长喜送来饭菜。陆璘见有道姜焖鸭,里面放了许多姜片,便问:“王姑娘的伤能吃这菜么?”
“这……不知道,应该能吃吧?”长喜道。
陆璘回道:“可我记得施大夫说她要吃清淡的,姜似乎也算辛辣料?”
他说着将那道姜焖鸭尝了一口,虽不算太辣,但也有重重的姜味。
“还是注意些,别吃了,把她那里的鸭端过来,将我这里的豆腐送过去。”他说。
“可……”
长喜有些犹豫,这县衙的伙食,也就三菜一汤,换一样,那就只剩两样菜了。但主子即已这样吩咐,他还是老实将豆腐端了过去。
没一会儿,端了那边的姜焖鸭回来,却说道:“王姑娘也说吃不下饭菜,只喝了几口汤便躺下了,她让我把菜全端过来,我还是把豆腐放她那里了。”
“只喝了几口汤?”陆璘有些意外。
“是啊。”长喜回。
陆璘起身:“我去看看。”
他知道这小姑娘是个很爽朗的人,喜欢吃县衙的饭菜,虽伤着,却每顿都不落下,如今竟没胃口了,实在不同寻常。
到了小姑娘房间,他一眼就看到小姑娘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泛着些许红泽。
“县太爷……”小姑娘见了他,还有些紧张,陆璘立刻道:“你别动。”说着,到床边看着她道:“王姑娘,得罪,让我探探你额头可好?”
小姑娘点点头,回道:“好。”
陆璘伸手用手背探向她额头,发觉果然有些烫。
这个时候发烧,实在非同寻常,施菀说过,她现在最怕疮疡,而发烧就是疮疡的症状。
“可有觉得不舒服?”陆璘立刻问她。
小姑娘摇头:“没有,还好,没有很不舒服。”
可陆璘分明觉得她说话有些无力,又问:“那是否有些头疼?”
“只有一点点……”
“没胃口?”
“有一点。”
“身上无力?”
“这个……感觉不到,之前也不太有力,可能有一点点吧……县太爷,我真的没什么事,可能是一直躺着,睡太多了。”小姑娘说。
陆璘猜想,她并不是没感觉不舒服,只是现在烧得不厉害,还能忍,而她是不敢说自己难受、不敢惹麻烦的性子,所以习惯于说没事。
他转头朝长喜道:“赶快去叫施大夫过来,她此时应该已经歇诊了,去她家中找,就说王姑娘发烧了,让她若有急要用的药,也可一并从药铺带过来。”
长喜应着,连忙跑出去。
床上的小姑娘果然立刻劝阻道:“县太爷,我没事,施大夫下午才来看过我,才回去呢,现在天也不早了……”
“没事,稍候若是晚了,我让人送她回去。”陆璘温声道,然后和她解释:“施大夫关心你的病情,你现在有点发烧,得让她知道。”
小姑娘低声道:“我怕麻烦她……”
“她是大夫,希望自己诊治的病人快些好转,若是好得慢了,才是麻烦她,你不舒服不告诉她,那就会好得慢,才算麻烦她。”陆璘说。
小姑娘这才被说通,点点头。
随后又想起来什么,连忙道:“那……那县太爷您是不是还没用完饭,您赶紧去用饭吧,不用管我。”
陆璘却不放心她,回答:“我不饿,等施大夫来了我再用饭不迟,要不了多久。”
小姑娘不敢再驳斥他,只好带着不安,乖乖躺着。
没一会儿,她崇敬地看着他道:“县太爷,您就是别人说的青天大老爷吧,施大夫就跟说书人讲的仙女一样,您和施大夫真好。”
陆璘自知自己到安陆,其实什么都没做,他承受不起这样的夸赞,不只如此,甚至把他和施菀放在一起都算抬举了他,因为他虽为官,却并没有做下多少实事,而施菀,却是实实在在在治病救人。
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就渐渐不再有气力了,她脸上也越来越红,陆璘再探她额头,明显感觉到了烫。
而且这与刚才并没有隔多久,证明她烧得极快。
陆璘有些担心起来,眼看小姑娘已经慢慢闭上眼睛去休息,一下一下沉重呼吸着,他不禁走到门边,看着施菀多久会过来。
没等多久,前面传来一阵跑动声,他便知道是长喜带着施菀过来了。
果然,很快施菀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中,她从走廊那边急步跑过来。
在京城,很少有贵女或夫人们这样跑,他更没见她这样跑过,因为要注意着仪态,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跑。
这是不是证明,那小姑娘的情况很危急?
施菀匆匆穿过走廊,到了后院,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就往房内去。
陆璘说:“烧得很严重了。”
进去时,小姑娘已经睡着,因为在高烧之下头脑便是昏昏沉沉的,连睁眼也没力气,此时躺了这一会儿,已经睡着。
施菀摸了摸她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她下午就看过她伤口,的确有些溃烂化脓,但并不太严重,之前就给她用麻醉药后重新清理过伤口,本以为可以熬过去,没想到现在竟开始发烧了。
发烧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伤口。
“先将窗子门都打开通风,再端凉水来。”她说着,替小姑娘把了脉,然后将手中的两包药拿了一包递给陆璘:“先让人去将这包药煎好备着。”
陆璘将药递给长喜,长喜拿了药出去。
这时小姑娘慢慢睁开了眼,喊道:“施大夫。”
施菀低头和她道:“我要再看看你的伤口,也许有坏血脓液再需要弄出来,但你下午才用过麻醉药,这会儿再用恐怕不好,所以会很疼,你忍忍。”
小姑娘点点头:“好,我知道,我不怕疼……”
她向来就极乖巧懂事,丝毫不敢制造麻烦,却越发让人心疼怜惜。
施菀便揭开她被子,解开伤口上的棉纱,果然伤口再次化脓。
她一点点将脓液挤出,再清洗伤口后上药。小姑娘咬着被子,哪怕疼得浑身战栗发抖、泪流满面,也只是紧紧咬着被子,没哭出一声。
这一次,她加大了药粉的剂量。馨济堂的跌打损伤药有许多种,最便宜的便是普通的止血药,而最贵的,则是活血生肌散,里面有许多名贵药,譬如龙脑香、麝香,哪怕只是半钱也要大笔的银钱。
因为小姑娘的伤严重,她从第一天就用的最贵的活血生肌散,但终究是不习惯挥土如金,所以没有往死里加剂量,但从下午开始,她已经加剂量了。
清理了伤口,小姑娘已经没什么气力,又疼得厉害,所以再次闭上眼,一声不吭。
她亲自拿浸了冷水的帕子替她散热。
但小姑娘却是睡不着了,因为疼,又因为高烧,哪怕极力忍着,也会时不时发出两声难耐的呻吟,后来大概是烧得糊涂了,喊道:“娘……”
她在第一日第二日都问过她爹娘和弟弟的情况,却从不问没受伤的娘怎么没来看自己,大概觉得爹和弟弟也要照顾,大概是很明白,娘不会来看自己。
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喊娘。
施菀拉着她的手,说道:“我让人去找找你娘,但现在天快黑了,她又在药铺,不一定方便来。”
小姑娘整张脸烧得通红,喘着气,不知是意识模糊没听清,还是听清了无力回答。
施菀求助地看向陆璘,不知是不是去叫那妇人来。
陆璘轻声道:“晚上县衙有轮值衙役,我让他去找人。”
施菀点点头。
陆璘便出去,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她衙役已过去了。
此时长喜端了药过来,施菀扶小姑娘起来,让她把药服下。
服了药,施菀又让陆璘出去,自己就着烛火替小姑娘解下衣服,用酒擦了身子。
大概是舒服了一些,小姑娘睡着了。
她替她将被子盖好,从房内出来。
陆璘还守在门外,拿了张椅子坐着,旁边放着盏风灯,他拿了书在看。
施菀走到外面,他合上书,抬眼问她:“怎么样了?”
施菀摇摇头:“暂时睡着了,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等着,盼老天爷开恩。”说到这里,她苦笑道:“其实我也很没用,能治好的病,也就那么一些……”
“你先坐一坐。”陆璘说着朝后面长喜道:“再去拿张椅子来。”
施菀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也想透透气,待长喜拿了椅子,她便坐了下来,与陆璘只隔了一张椅子的距离。
“人越活,便越能认识自己的渺小,如你这般,已经算人中翘楚了。”陆璘说。
施菀想了想,和他道:“今日一天,就在馨济堂划了五两银子的药钱……我也和他们说了情,小周大夫不愿便宜,最后大周大夫,就是我师父吩咐,不算那两包退烧药剂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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