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告诉他,她不只让他恶心了那一夜,还不巧地有了他的孩子,他会更觉得难受吧。
原来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期待着这孩子,所有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都是不愿意的。
隔了很久,她才用着最后的力气开口道:“我没有在里面放药,虽然以前这样做过,但这一次真的没有。”
她说得很轻,很平静,不像是要竭力为自己辩驳的样子。
陆璘一时无话,想了想,再要说什么,却见她已垂下头去,缓缓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突然想起,她为什么而来,似乎没说?
但她已离去,他也不会去追问她,心想大概是无事,便又低下头来,蘸了墨继续写手上的奏疏。
外面雨还在飘飘洒洒下着,院中不见一个人人影,施菀在雨中独行,头发身上不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她却浑然不觉,仿若行尸走肉般依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疏桐院,呆呆坐到屋中。
水滴从身上淌下,在脚边绽放出一圈水花。
陆璘的奏疏写完时,绿绮从厨房提着食盒到房中,将食盒在小桌上放下,问:“门边怎么有把伞?”
陆璘抬眼看去,那里果真放着一伞油伞。
是施菀的么?他不认识她那边的伞,但只有她来过,可她走的时候没带走吗?
他看向门外,雨仍在下,似乎并未停过。
若有所思一会儿,并未想明白,绿绮在一旁提醒他用饭,他便不再去想,走到小桌边用饭。
夜深时,雨才渐渐停下。焦妈妈趁着夜黑到疏桐院,听见锦心和几个小丫头在偏房内笑嘻嘻地玩骨牌,便推门进去看了几人一眼,问:“你们家主子呢?”
锦心有些心虚地将桌上骨牌挡了挡,回道:“在房里呢,也没叫人,大概在做针线吧。”
焦妈妈没说什么,往正房而去。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样,焦妈妈在明间喊道:“少夫人?”
没人回应,她便又往里走一些,看到施菀静静坐在次间的凳子上。
她问:“少夫人怎么就这样坐着?怎不去里间,这儿有风,冷得很,如今已是深秋了,不比夏日,要注意些才是。”
说完关心地轻抚她的肩,随即吃惊道:“你这衣服怎么是湿的?”
她就着烛光凑近一看,发现她浑身连同头发都是湿的,顿时大骇,连忙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还穿着湿衣服,人哪里受得住?别忘了你还还着……”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顿了半天,才又道:“别这样坐着了,让人打些水来,洗个热水澡,换衣服了去躺着吧。”
施菀没说话,焦妈妈又轻声道:“夫人让我来问问,少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事情还是早了得好,省得夜长梦多,走漏风声。”
第20章
施菀木头一样坐着,目光呆滞看着前方,幽幽开口道:“我想好了,就听母亲的,一切,但凭母亲作主。”
“那便好,少夫人能想开,是最好不过,好事多磨,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少夫人别太往心里去,等这段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焦妈妈说。
施菀没回话,焦妈妈自知待着也是无益,像个恶人,便只好道:“那我先去了,少夫人赶紧换了衣服睡吧。”
施菀点点头,似乎证明自己还是个能听话能回应的活人。
焦妈妈想起什么来,又回身说道:“丫头们贪玩,少夫人还是管管,性子不能太温善了,纵得她们越发没了天。”
施菀回道:“我知道了,多谢妈妈提点。”
焦妈妈无奈看看她,叹一声气,离了房间。
雨后的夜阴寒凄冷,房中寂静,不闻一点声音,施菀坐在昏暗的烛光旁,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自己也将被这黑暗吞没。
陆夫人担心儿子的仕途,做事利落又果断,两天内就打点好一切,前去相国寺斋戒祈福。
陆家人皆以为她是劳心陆璘的事,也没作他想,施菀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儿媳,陪着一同去服侍也是理所当然。
相国寺是京中有名的大寺庙,平日香火旺盛,游人如织,但相国寺尼僧所在的清雪庵却僻静安逸,适合清修。
清雪庵与相国寺为同门,就在相国寺后山,陆夫人早与庵主说好了,在庵堂中另僻出一间小院来斋戒、礼佛,她带着施菀,身边只留一个焦妈妈,锦衣秋兰等丫鬟都在院外小屋内侯着,平时都少打扰,一副诚心苦修的模样。
施菀的房间就在陆夫人隔壁,小小的一间寮房,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便再无其他。
第一日到庵堂,舟车劳顿,先休息了半日,到第二日,集妈妈便过来和她道:“少夫人今日身子怎么样?若是一切无碍,待会儿我便去煎药了?”
施菀点点头,也不说话,人有些木木的。
焦妈妈早已看出,以往她虽沉默而谨慎,但那张脸是美貌柔婉的,那双眼睛更是清澈透亮,露着光芒,现如今,却是一片死灰,脸色苍白无血色,目中早已没了神采。
到底是年轻,没想通吧……
焦妈妈劝说道:“夫人找的大夫肯定是妥当的,药也开得放心,喝下去,会有些疼,但休息半个月便恢复了,不打紧的。”
施菀沉默着没出声。
焦妈妈说:“那我去煎药了。”
施菀“嗯”了一声。
寮房的窗外种着冷杉,这个季节,叶子正大片大片地发黄,秋风一过,便飘飘扬扬落下来,铺了满地,倍显凄凉。
一片叶子从窗外落进来,掉在床边的木几旁,她抱着身子,呆呆看了许久。
一个时辰后,焦妈妈端着药来了。
浓黑如墨,满满一碗,才进屋就飘来一阵药味。
焦妈妈将药放在床边小几上,说道:“少夫人,来喝药吧。”
施菀看着那药,“哇”地一声干呕,又开始害喜。
这么小的胎儿,莫非也有了感觉,知道他的母亲将要拿掉他?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她此刻,连自己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
焦妈妈在一旁看着她,她伸手端过药碗,看了一会儿,送到唇边,闭上眼微抬手将药往自己喉间灌。
当一口下去之后,后面的药便不再需要勇气了,她放弃了哀痛,放弃了思考,仿佛这具身体不再是自己,铁石心肠地将一切加诸在她身上。
当着焦妈妈的面,她一口也没剩,连药渣也悉数咽下。唇舌间、喉间,连胃里都是苦涩,几乎又要吐出来。
焦妈妈将空碗接过,端了水让她漱口,随后扶她道:“先在床上躺着,我先去送碗,等下难受可以叫我,但不能大声哭喊,让人听到了不好,又是节外生枝。”
施菀点点头,回答:“我知道的。”
焦妈妈便替她盖了被子,拿着碗出去了。
施菀躺在床上,等着药效发作,就好像给自己的孩子喝下一碗毒药,看着他死去。
眼中弥漫住泪水,她一闭眼,两行泪便涌了出来。
这一刻,她恨不得这大夫开错了药,给她的是一碗剧毒断肠草,让她也就此一并去了算了。
一刻之后,腹痛袭来。
最初只是隐隐的感觉,随后便是越来越清晰的痛,就像一把剪刀进了肚子,在里面一通乱剪,将她的肝肠一寸一寸剪断。
她难耐地蜷住身子,缩成一团,冷汗涔涔,咬紧被角,将所有的委屈与痛楚一并咽下。
好疼好疼,原来堕胎药,是这样的药……
身体疼,心也疼。
可她竟不知道能怪谁,能恨谁,想来想去,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
她缩在被中哭了起来,第一次,很想很想家乡,很想很想爷爷,想死去的爹爹和娘亲。
如果他们在,她就不会来京城,不来京城,就不会遇到陆璘,就不会不管不顾嫁入陆家,沦落至此。
或者,三年前是她错了。
当陆爷爷要履行婚约,让她嫁给陆璘时,她就不该同意。
这是第一次,她后悔和他相遇,后悔当初的决定。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难承受,有热的血液从身下淌出,她几乎能感觉到孩子的离开,终于咬住被子痛哭。
焦妈妈不知做什么去了并没有来,她紧攥着被子,也没去喊焦妈妈或是婆婆,而是忍不住唤了声“爷爷”。
“爷爷……我好疼,好疼……”
她错了,爷爷教她为人本分,她不该不听爷爷的话……异想天开去爱上一个自己够不着的人,以为嫁给他就能接近他。
她本是安陆一个乡下姑娘,就该老老实实,嫁一个实在的农家汉,生在安陆,死在安陆。
是她不自量力,是她痴心妄想,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走到这一步。
往后年月,她只有自尝苦果,承受老天给自己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昏死过去,焦妈妈匆匆过来,到床边扶她道:“少夫人怎么样了?只怪我,刚刚出去院外,正好碰到位认识的夫人,她竟也来了庵堂,怕她起疑,我和她在外面待了许久。”
施菀醒来,那阵巨痛已渐渐退去,只有残存的隐痛,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与力量一样,不剩半点力气,冷汗淋漓,浇得她从头到脚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焦妈妈打来热水,替她将身上擦净,换了衣服,随后换下鲜血染遍的床褥,将之全装在了一个大布袋里,拿着东西出去。
隔了很久焦妈妈才回来,陆夫人也来了,坐到床边,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喝汤。
施菀闭着眼,无力地摇头。
焦妈妈便说:“那先把这药喝了吧,是补身的,以后每日早晚喝一碗,身子很快就好了。”
施菀撑着起身,由焦妈妈端着碗,再次将一碗浓黑的药汁喝下去。
虽是补药,却仍是难喝,满口苦涩,药在胃里翻滚。
她连漱口都没力气就又躺了起来,苦味从嘴里蔓延至心里,瘫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陆夫人在床边说道:“厨房里给你炖着鸡汤,待会儿要是饿了,就喊焦妈妈来给你盛来。”
施菀没有动的力气,却还是点点头。
陆夫人又安慰道:“好好歇息,没事的。”随后又坐了片刻,便离去。
焦妈妈在房中多待了一会儿,见她也没什么事,便关照她两句,让她躺着,自己出去了。
房中一片寂静,能听见外面的秋风瑟瑟声,也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孱弱的呼吸声。
她就这么躺着,如同死去一样。
夜很长很长,从未有过的漫长。她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寒冷孤寂,一点一点熬,身体似灯油,能看得见耗尽的速度。
天亮时,腹中不再疼痛了,只是虚弱无力,她仍不想吃东西,但焦妈妈说不可这样,又将要喝药了,怎么也要垫垫肚子,于是用鸡汤煮了面条,硬逼着她吃下半碗,见她几乎吐出来才无奈放下。
看她这样,焦妈妈不由湿了眼眶,擦了擦泪水道:“少夫人,你别怪夫人,做母亲的一片怜子之心,她也是没办法。你受的这番罪,夫人会记在心里的,等回了府中,自然让二公子多陪陪你。他还年轻,男人年轻时,就是一心惦记着外面,等年轻大一些,知晓身边人的好,也就收心了。”
施菀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听了进去。
焦妈妈走前,又问她:“少夫人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好吃的点心,或是好玩的,在床上躺着也是无趣,只要能弄来的,我便给你弄来。”
施菀终于有了动静,缓缓看向她,开口道:“进庵堂时,我见相国寺有两棵银杏,叶子都黄了,妈妈若得空,替我去折几枝银杏枝来,我想看看。”
焦妈妈觉得奇怪,但想来,有的人爱花,有的人爱果,少夫人想必是喜欢金黄的银杏叶,那颜色放在房中倒也怪好看的,便点头答应:“好,我这就去给少夫人弄些来。”
焦妈妈倒也上心,没一会儿,就拿了只白瓷瓶,手上拿着银杏枝,在瓶中装了水,将银杏枝插进去,放在了床边小几上。
“少夫人看这样可好?”焦妈妈问。
施菀点点头,伸出手来,摘了一片扇形的银杏叶放在手上细细看着,犹如看最心爱的东西。
焦妈妈问:“少夫人喜欢银杏?”
本以为她不会答,却听她回道:“原本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看多了,只觉得熟悉,且腻,可现在却觉得好看。”
隔了一会儿,她又主动说:“我家乡最多的便是银杏,路旁,村落,乡间遍地都是,到这时节,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黄,很美。”
焦妈妈看着她道:“少夫人是想家了吧,以后有机会,让二公子陪少夫人回去省亲也是可以的。”
施菀又不说话了,看着银杏叶发呆。
她很迷茫,从未有过的飘忽、茫然,如同才出生就落到地上的雏鸟,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该做什么,何处又是归途。
第21章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也渐渐恢复一些力气,外面天气晴好,秋高气爽,她却一步也没出去过。
她就每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看着日头东升,日头西落,然后到傍晚,橘黄的阳光照射进来,再到晚间,一切归于黑寂。
有一日,陆夫人那边似乎来了客人,焦妈妈过来问她,当朝皇帝的亲舅母韦夫人来了,问起她,问她要不要去见见。
施菀以前是愿意有这样的机会的,如今却觉得那早已是前世的事,摇摇头,连目光都不曾从窗外挪过来。
焦妈妈便不再劝说,回了陆夫人那边。
本以为就这么平淡熬过半个月就回去,谁知在她们住进庵堂的第六日,陆家急派人送来消息,说大少夫人萧氏提前发动了,如今接生稳婆已到了府中,正在接生。
陆家三个儿子里,只有大公子陆恒和二公子陆璘是陆夫人所出,她自然更真心实意一些,而这两个儿子暂且只有个孙女绵儿,陆夫人心心念念大儿媳这次能一举得男,一听这消息,便急急忙忙收了些东西就回去了,让焦妈妈留在这儿照顾施菀。
到了晚上,施菀听到有陆府的人过来,焦妈妈去料理之后回来,给施菀送来药,施菀问:“大嫂一切顺利么?”
焦妈妈点头道:“托祖宗的福,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施菀又说:“这么说,是男孩了……母亲的心愿算是成真了。”
焦妈妈有些过意不去地点点头,半晌才说:“等回去了,少夫人也会有心愿达成的一天的。”
施菀没回话,屋内一片死寂。
她的心愿,她还有心愿吗?
焦妈妈待了一会儿,细声和她说:“先把药喝了吧,良药苦口,喝了药才能快些养好身体。”
施菀乖乖喝药。
药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并不会喝习惯,只会越喝越难受,越喝越惧怕,看见它就反胃。
可是,人人都说良药苦口。
其实堕胎药也是苦的。
待她喝完药,焦妈妈道:“过两日是重阳节,府中会办小哥儿的洗三礼,我也要回去一趟,等过了洗三,我便再过来,夫人也许是没空了,但我会在这儿待到和少夫人一起出去的。”
施菀点点头。
她自从堕胎,柔顺得有些可怕,焦妈妈知道她心里还难受着,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问她吃不吃,喝不喝,还要不要看银杏,施菀都是摇头。
焦妈妈便下去了,给她去煮粥。
两日后,九月初九,焦妈妈回陆家了,让锦心入院来照顾。
锦心并不知施菀是如何在里面“斋戒”的,焦妈妈和她说施菀刚染了风寒,所以暂停了斋戒,调理身体,锦心便给她送饭送药,她也没什么别的吩咐,锦心便到院外去和别的丫头们闲聊。
下午,锦心进来道:“少夫人,外面有个韦大人,说是从家里带了些重阳糕来给他母亲,顺便给我们送来一些,要接么?”
施菀怔怔,半晌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茫然道:“什么?”
锦心觉得主子这几日不见,反应越发慢了,便又说道:“外面有个韦大人,他母亲就是国舅夫人,也在这清雪庵中斋戒,今日他从家中拿了重阳糕送过来,说是他母亲吩咐他给这边的夫人拿一些,他便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施菀重复道:“你说的人,姓韦?”
锦心点头:“是,是姓韦。”
施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摇头道:“不,不要,让他走。”
她不知道这韦大人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韦大人,但不管是什么韦大人,她听见这个姓就害怕恶寒,绝不想和他扯上一丁点的关系。
锦心担心她的态度过于冷淡,影响到陆家与韦家的关系,便劝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然我和他说夫人不在,只有少夫人,不便见客,收了他的东西,来日再登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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