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祜禄皇后“不行”已有些日子,得梁九功这般通传,怕是钮祜禄皇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皇上一愣,匆匆起身离去。
顾问行抓起皇上方才解开的大氅追了出去,嘴里直说“请皇上注意龙体”之类的话,皇上却是置若罔闻。
顾问行急的像什么似的,这么冷的天,屋子里烧着地笼皇上穿一身夹袄自不要紧,可外头冰天雪地的,这样闯出去定会生病。
映微接过顾问行手上的大氅,低声道:“公公将衣裳交给我吧。”
顾问行自是相信她的,他进宫多年,见惯人情冷暖,紫禁城中向来是锦上添花易,像遇上这等事儿,一个个是有多远能躲多远。
他好像有点明白皇上为何会对这位主子另眼相看。
映微却没顾问行想的这么多,虽说她也担心皇上生病,可想的却是皇上从她这儿好端端出去,若是染上风寒,她也难辞其咎。
映微快步上前,踮脚将大氅盖在皇上身上,低声道:“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顺势握住她的手,临去坤宁宫之前不由想到当年孝诚仁皇后死在他怀中的情形,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眉头紧锁,浑身上下发冷。
好像这样握住映微的手,能叫他觉得暖和些。
映微就这样随着皇上一起坐上暖轿,去了坤宁宫。
便是心里有所准备,可在映微瞧见钮祜禄皇后那一刻却还是吓了一跳,也难怪这些日子来钮祜禄皇后不见任何人,她面容枯槁,整个人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嘴巴一张一合,似有什么话要说。
可因钮祜禄皇后窗前跪着哭啼不止的钮祜禄·锦芳,叫人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后来还是採云姑姑上前请了钮祜禄·锦芳出去,说皇后娘娘有话要与皇上说,却因皇上一直握着映微的手,採云姑姑拿捏不准,一时间竟不敢请她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皇上,钮祜禄皇后并映微三人,钮祜禄皇后粗重的喘息声是清晰可闻,伴着窗外那呼啸的风雪声,听的人心里直发颤。
第16章
自映微进屋后,钮祜禄皇后的眼神便一直游离于她的面上,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继而看向皇上,虚弱道:“臣妾,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万不敢奢求……弥留之际能求得皇上原谅,却希望皇上……能够记得当日答应臣妾的话,将锦芳封为贵妃……”
将钮祜禄·锦芳封为贵妃?
映微心里一个激灵,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岁皇上大封六宫将佟贵妃封为贵妃,就惹得后宫不少人不满,虽大家知晓佟贵妃乃是故去孝康章太后亲侄女,可一来佟贵妃年纪尚小,二来膝下没个一儿半女,有人愤愤不平也是人之常情。
若将家世渐弱的钮祜禄·锦芳封为贵妃,怕是后宫上下能炸开锅。
谁知皇上却一点不意外,颔首道:“这话是太皇太后亲口答应你的,朕也点过头,自不会食言。”
说着,他上前握住钮祜禄皇后的手,低声道:“运芳,你放心好了,不光朕会好生护着你妹妹,钮祜禄一族朕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从前种种你就不要再提,你是朕的妻子,是朕的皇后,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变的。”
钮祜禄皇后听闻这话,终于放下心来,嘴角含笑,想要说话,却因身体虚弱,方才那几句话已耗费她全部体力,最终却没吐出半个字来。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钮祜禄皇后薨。
一时间,紫禁城后宫是素缟不断,愁云密布,哭声一片。
映微亲眼见着钮祜禄皇后断气,随着众人一起跪地哭丧,心里却是木木的。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钮祜禄皇后,可对于这人也谈不上厌恶。
后宫中的女人有几个是简单的?更多的则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很快,接到消息的太皇太后与太后等人也赶了过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瞧见满屋子莺莺燕燕哭成一片,却不知道有几人是真心实意的,当即眉头一皱,命屋子里的妃嫔都退下去。
虽说后宫之中有佟贵妃掌事,但她到底担不起这等重担,钮祜禄皇后的身后事大大小小都是太皇太后拿的主意,到了最后,她更是派了苏麻喇嬷出来找映微。
彼时映微正与一众妃嫔跪在正殿,太皇太后没有发话,她们谁都不敢起身。
苏麻喇嬷却将映微请到一旁说话:“……皇后娘娘刚去,便是皇上嘴上没说,想必心里也难受的紧,老祖宗知道方才是主子陪着皇上一块过来的,所以还想请主子前去乾清宫宽慰皇上几句,不知道主子可愿意?”
这可是苦差事。
皇上如今心情不佳,谁这说话撞上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但如今映微却不好推脱,只道:“嬷嬷这话严重了,我怎会不愿意?我这就过去!”
等映微出门时,顶的是一众人羡慕的眼神,毕竟如此严寒天地跪在地砖上,寒气一阵阵从膝盖沁到骨子里,虽说屋子里烧着地笼,但人进人出的,屋内的热气也就是聊胜于无。
映微却在心里叫苦,等着她乘坐太皇太后所派的暖轿到了乾清宫时,顾问行已等候多时,带她往御书房里走,更是低声道:“……自皇上从坤宁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里头,谁也不见,御膳房送进出的吃食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还请赫舍里主子宽慰皇上几句,求皇上保重龙体啊!”
映微点点头,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酉时,屋内黑黝黝的一片,映微手拿火折子点亮了几盏宫灯,果不其然听见皇上呵斥的声音:“你们听不懂朕的话吗?出去!”
随着皇上的话音落下,他迎着烛光瞧见来者竟是映微,当即语气和缓几分:“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更是皱眉道:“是谁叫你来的?”
映微含笑看向皇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将才嫔妾进来之前听顾公公说皇上并未吃午膳,记得前几日嫔妾吃多了零嘴,没有好好用饭,皇上还训斥嫔妾胡闹,怎么到了您自己这儿,也跟着胡闹起来?”
说着,她更是自顾自吩咐候在外头的太监摆膳,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您节哀,若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也不忍见您这般难受的。”
“她会难受?不,她见到朕这样子,怎会难受?她不是你姐姐,她的心里有位份,权势,家族的荣耀,却唯独没有朕。”皇上苦笑一声,顺势接过映微递上来的干贝青菜粥,略用了几口就放了下来,他实在没有胃口:“可朕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当日若非朕出言太过,说不准她还能多活几个月……”
映微知道皇上大概说的是当日慈宁宫内,太皇太后、皇上与钮祜禄皇后三人在场时发生的事儿,但这等事儿,皇上不主动说,她绝不会多嘴。
皇上似是心里憋狠了,低声道:“你知道她与朕说什么吗?她说她这皇后当得委屈,前朝也好,后宫也罢,人人都拿她与你姐姐比,她做的再好,又怎么能比得过一个死人?”
“她还说若是能够选择的话,她不要当什么辅政大臣的女儿,也不想当什么皇后,只想当个普通老百姓……”
回想起那一日的钮祜禄皇后,皇上仍觉得陌生。
其实当日皇上顾念钮祜禄皇后的病情并未出言训斥,直点破钮祜禄皇后那点小心思,说这件事定非她所为……
若真说言语过分,无非说她是钮祜禄一族的好女儿,却不是一个好皇后,更不是一个好妻子。
但他没想到自己这话却叫一贯坚强的钮祜禄皇后泪如雨下,更是当场咳血:“皇上以为臣妾不想当一个好妻子,不想当一个好皇后吗?可自臣妾入宫以来,皇上的眼里,心里只有孝诚仁皇后,何曾有过臣妾?”
“臣妾心惦家族,好歹付出能有回报,可臣妾对皇上的那颗心啊,就算是揉碎了捧在您跟前,只怕您也嫌腌臜!”
接下来,钮祜禄皇后更是道出皇上将才所说的肺腑之言。
映微想开口劝慰,却不知道如何相劝。
这时候说什么好像都不对。
人呐,总在大错酿成之后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虽说在钮祜禄皇后之死上,皇上好似并没有太大的过错。
这劝慰的话,皇上已听太皇太后说过许多次,如今他想听的也不是这些,只是想找个发泄的口子而已:“……后来朕索性没有继续追查到底是谁在背后造谣,惠嫔也好,还是皇后的妹妹也罢,人之将死,什么事儿都显得不重要了,既然皇后放心不下家族荣耀,朕就如她所愿,将她妹妹接进宫,封为贵妃好了!”
映微这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时间竟不知道是皇上可怜,还是钮祜禄皇后可怜,亦或者尚未进宫就已得皇上不喜的钮祜禄·锦芳更可怜。
映微头一次主动握住皇上的手,柔声道:“既然皇后娘娘临终心事已了,想必黄泉路上也能走的安心。”
“像皇上方才所言,皇后娘娘虽身居高位,可在紫禁城中过的却并不开心,如今能够得以解脱,对皇后娘娘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还请皇上节哀。”
说着,她更是轻轻摩梭皇上的手:“屋里烧着地笼,皇上的手怎么还这样凉?方才您不是问是谁叫嫔妾过来的吗?是太皇太后!”
“她老人家担心您身子,所以叫嫔妾过来看一看,您就算不为自己身子着想,也得替天下苍生想一想,也得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想才是。”
她好说歹说,像哄孩子似的总算哄着皇上吃了些东西。
等着映微从乾清宫离开时,已是夜深。
她今儿一天可是累狠了,躺在床上黑甜一睡,翌日一早就被通贵人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给吵醒了:“呀,你怎么还睡得着?你知不知道,昨儿夜里皇上下旨,封了那钮祜禄·锦芳为贵妃,还给她赐了封号,叫什么‘温僖贵妃’,虽说还未正式册封,可皇上金口玉言,这也是迟早的事儿,你说好端端的,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这消息远比钮祜禄皇后没了更叫人惊愕:“昨儿那佟贵妃正得意,只怕今日就笑不出来了,以后啊,咱们后宫里就有两位贵妃娘娘了!”
要真论这两位贵妃之间谁更尊贵些,还真是难以论断。
佟贵妃虽得正式册封,却没得封号,温僖贵妃则反之,看样子皇上不愧是皇上,这时候仍玩的一手平衡之术。
映微揉了揉眼睛,一点都不意外这事儿。
通贵人似有所察觉:“是不是你知道其中内情?”
映微自矢口否认。
她却是低估了后宫一个个女人的八卦之心,她从未想过自己这西偏殿会如此吃香,一个个女人白日里去祭拜钮祜禄皇后,忙的脚不沾地,到了晚上还不忘来她跟前打探一番,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毕竟当日她陪在皇上身边说了好一会话。
可映微万万没想到的是连一向独善其身的荣嫔都向她打听起这件事。
哦,不光是荣嫔,就连佟贵妃也派出了她麾下得力助手乌雅常在。
这几日累的浑身快散架了的映微听说乌雅常在过来,听春萍说要送客,连忙摆摆手道:“不必了,请乌雅常在过来!”
春萍不明所以:“主子,您这是做什么?您不是说这几日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吗?这乌雅常在如今虽得宠,却只是个常在身份,更何况定是佟贵妃娘娘派她来的,您搭理她做什么?”
映微如今累的谁都不想搭理,可她却不想得罪未来的德妃娘娘,不敢得罪未来的皇帝他妈啊!
谁会嫌大腿多啊?
她又不傻!
第17章
此时的乌雅常在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她不是没有听说——不知道多少人前来钟粹宫打探消息,却都无功而返。
但她又有什么法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乌雅常在如今住在承乾宫,纵然有皇上的宠爱,可在佟贵妃跟前却也是伏低做小,佟贵妃想要打探消息,自己拉不下脸面,便将她派了出来,她并不敢拒绝。
正当乌雅常在想着自己也会与旁人一样热脸对上冷屁股,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回去与佟贵妃答话,却见着映微含笑走了进来。
两人一人是庶妃,一人是常在,论起身份来半斤八两。
映微瞧见乌雅常在起来,忙道:“常在坐吧,这么冷的天,不知常在过来有什么事儿?”
乌雅常在本就不是长袖舞歌之人,嗫嚅一阵才道:“没什么事儿,就是闲来无事,想找你说说话。”
她是打了一路的腹稿,如今说起话来仍有些磕巴:“你也知道,我是宫女出身,后宫中的妃嫔都不大喜欢我,我在后宫之中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才想来与你说说话……”
映微浅浅一笑,乌雅常在不得众人喜欢的原因是因为太过于得宠,招人嫉恨,还有一个原因则因她是佟贵妃的棋子,好端端的,谁都不愿意去与一颗没有思想的棋子交朋友:“若是以后常在闲来无事,只管来与我说话。”
乌雅常在面上露出小小惊愕的表情来:“这话,当真?”
“自是当真。”映微笑看着她道:“我与常在一样,也是个不怎么喜欢热闹的人,宫中没什么朋友,后宫之中知己难求,可要是能有一两个说得倒一起的朋友也是好事。”
说着,她像没看到乌雅常在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话锋一转,继续道:“今日常在因何事而来,我隐约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想问温僖贵妃一事,有些事情甭管我知不知道都不会多言,若常在前来闲聊,我欢迎,若是打听这件事,那恕我无可奉告。”
乌雅常在面色微滞,“我,我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却不知如何继续。
紫禁城中的聪明人是数不胜数,难得碰上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笨蛋美人倒是难得,映微有点明白皇上为何会喜欢乌雅常在,笑着道:“我也没说常在是因为这件事而来,只是我觉得吧,这件事有何缘由不重要,接下来是该如何做才是。”
“虽说后宫之中如今有两位贵妃,可协理六宫的权力握在佟贵妃娘娘手上,因皇上突然又封了一位贵妃,太皇太后也好,还是皇上也好,都觉得对佟贵妃娘娘有所亏欠。”
“我若是佟贵妃娘娘,定会抓大放小,不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与其闹到最后斗的两败俱伤,还不如一人得胜……常在觉得我这话可在理?”
她与佟贵妃没怎么打过交道,却也看出来这人实在不是个聪明人,皇上也好,还是太皇太后也罢,都不会乐意见着佟贵妃与着温僖贵妃争你争我斗,不仅扰乱后宫,还会叫人笑话。
乌雅常在面上一喜,知道这是映微变着法子提点她,当即是连声道谢。
今日她虽无功而返,但能带着这番话回去,怕是更为奏效。
等着乌雅常在将这番话带回去后自然不会对佟贵妃说是映微教的,直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佟贵妃并未多说什么,其实这些话彭嬷嬷也劝过她,奈何她听不进去。
可如今佟贵妃瞧着连小小一个常在都能参透其中的道理,忍不住深思起来。
不过啊,这些都是后话了。
待乌雅常在一离开,春萍就愤愤不平,直说她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帮这乌雅常在,毕竟外头流言纷纷,说乌雅常在就是佟贵妃养的一条狗。
为何说她是狗而非人?
因为人有自己的想法,但狗不一样,狗是主子指哪儿她咬哪儿。
映微不好与春萍和盘托出,总不能说以后乌雅常在会成为德妃,会成为太后,她不说与这人交好,起码也不能得罪这人:“不过是些小事儿罢了,我又没损失什么,一来没对乌雅常在说出她想知道的内幕,二来也能卖她一个人情,人情比金贵,兴许以后等着她发达了也能念着我几分好。”
春萍撇撇嘴,不以为意。
不光是她,阖宫上下谁都没想过乌雅常在会有这么一天,觉得有佟贵妃在一日,乌雅常在就不会翻身。
等春萍再欲多说,却听见外头传来皇上的声音:“没想到你这小丫头倒想的通透……”
映微连忙起身行礼,下意识扫了守在门口的宫人一眼——幸好她方才没多言什么,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道:“你这身边的确没什么可用之人。”
他来瞧映微的次数虽不算多,却也撞见了几次守在门口的宫人擅离职守,他虽未多言,却是心里门清。
映微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她身边除去春萍可以相信,旁的奴才都已叫人收买,所以她宁愿那些人玩忽职守,也不愿叫他们盯犯人似的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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