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面向苏时深,努力回想做人时的记忆,一本正经地说:
“我叫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今年七岁。”
“不对,”它忽地摇了下头,严谨道,“我死的时候是七岁。”
它认真剖析自己:
“我现在是二级厉鬼,还挺凶的,周围的鬼都打不过我。”
“那些想吃我的鬼,都被我吃掉了。”
“只要没我凶的鬼,我都打得过。”
“比我凶的……我也可以试着打回去。”
“所以,我应该可以很好地保护你。”
说完,它咧开嘴,僵硬地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苏时深:“……”
他额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
片刻后朝等着他答案的小姑娘缓缓点头:“……就它吧。”
右右二话不说,熟练地签订契约。
现在做这些她超熟悉,分分钟能搞定。
苏时深眼帘微垂,视线落在平安身上,沉吟片刻,问它:“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影子里那只憨憨。
后者半点思考也无,爽快回答:“没有,只想等时间一到,去往生~”
小男孩被问得一愣。
想做的事……
它做人时的记忆在变成鬼后,开始模糊。
最刻骨铭心的是自己死时的记忆。
每日每夜都在重复那一天。
它的尸骨埋在槐树下,将它硬生生地禁锢在这里无法脱离,找不到害他的仇人。
但它并不气馁。
它本能地想要变强,只要往上升级,达到一定强度,它肯定可以脱离这片区域寻找仇人。
所以它拒绝那个小阎王的提议。
仇还没报,往生做什么呢?
现在随着复仇成功,那些剩余的模糊记忆开始清晰。
它记起了爷爷的音容样貌。
小男孩看着自己腐烂的手指,迟疑地说:
“想……见爷爷。”
时间不早了,苏时深顺势告诉右右不用再找其他厉鬼。
“右右乖哦,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
右右想了想,乖乖拉着哥哥回家。
同时小姑娘在反思:哥哥今天才从国外回来,也需要好好休息。
虽然有右右保护哥哥的魂体,但哥哥还是不要离体太久。
苏时深回到身体后并无不适,在小男孩准备往他影子里钻时,
他眼睫轻颤,终于忍不住直白道:
“右右,你都做手链让它们住进去送给二哥哥,为什么哥哥没有?”
养崽这么久的苏大总裁如今摸清楚一条:
孩子太小,不能太委婉!
“原来哥哥不喜欢它们住进影子呀。”
小姑娘还觉得住进影子最方便,哥哥喜欢:
“那哥哥先等等,右右给哥哥找个合适的‘房子’让它们住。”
其实右右能立刻拿出适合厉鬼住的东西。
可是哥哥都羡慕二哥哥的手链了呀。
那大哥哥的鬼鬼们住的房子不能比二哥哥的差。
二哥哥的是冥王叔叔的指骨……
但指骨是冥王叔叔主动给二哥哥的。
右右再去要的话,不太好呀。
而且还有三哥哥呢。
小姑娘在心里盘算着。
没找到好房子前,平安还是暂时先住进苏时深的影子。
原本独居如今变成同居的那只厉鬼:“???”
——这只比俺凶好多啊。
它很想朝任务对象说出这句话,最终在平安幽幽的视线下,愣是没敢吱一个声。
平安思索要不要跟对方打个招呼。
奈何对方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
它没有和其他鬼打交道的经验,心想万一对方凶它,它是打还是不打?
还是算了。
于是它也没吱声。
苏时深辅助右右洗漱好,又给右右泡了瓶奶,小姑娘抱着滚进柔软的大床。
哄睡完小家伙,考虑到时间很晚,苏时深没有打电话。
而是简略地编辑一条短信说明情况发给赵警官,附带地址。
信息刚发过去不过几秒,赵警官的电话便嗡嗡地打过来。
身为这方面的刑警,熬夜是家常便饭——他第一时间看到信息。
苏时深的这通消息,无异于天降KPI到他们头上。
通过电话赵警官了解到更多情况,他道了声谢后。
一边让同事查平安出生地X市与他相关的信息,一边带人赶往事发点。
到达现场,警察们打量一番,摸着横生的鸡皮疙瘩:“好冷。”
赵警官淡定道:“鬼都没了,冷什么?”
“……”
谁说没有鬼就不冷了!
再看尸体,众人脸色只变了一下就恢复正常。
身处这个部门,再诡异奇特的尸体都见过。
都成尸体了,反倒没什么可怕的。
两具尸体很快运回警局。
经过内网数据库对比,张国兴是犯下多起命案的通缉犯,潜逃在外。
没想到躲去港城,换了个身份,混得风生水起。
王品超同样是通缉犯,他的罪行只是比张国兴轻一些。
这二人犯下的罪行,哪怕正常抓获,也是死刑的量刑。
再一查十年前X市的孩子失踪案件,有关平安的信息迅速被调出来。
平安失踪后,他爷爷醒来立刻报案。
然而十年前的监控系统没那么全面。
同时张国兴又是老手,懂得避开各种探头。
当地警方一直追查,没能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于平安爷爷来说,钱被偷了没什么,他没有老得不能动弹,可以再努力攒。
孙子没了,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他只是个没什么文化也没钱的拾荒老人。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放弃,一直印刷有关平安的信息,张贴在各大小巷。
派出所和爷孙俩认识的警察,他们也没有放弃,暗中关注。
哪怕已经不做警察换工作。
而那位宝石的主人得知情况后,同样出了不少钱和力。
只是十年过去,找回来的希望渺茫。
爷爷身体一年比一年不好,一直靠找回孙子的信念强撑着。
前不久爷爷病重,宝石主人出资将他送到一家疗养院。
这是赵警官从X市那边警方了解到的具体情况。
于是周五晚上,右右带着红衣小男孩跨省去到了爷爷的病房里。
小姑娘没带哥哥。
距离太远,她会吃力,怕保护不好哥哥的魂体。
小男孩茫然地看着床上干瘦得如同一张纸片的老人。
它做人的记忆里,爷爷不是这个样子的。
右右目光落向床上,在小姑娘的视线里,老人的生机仅有断断续续的一线。
随时可能消失。
她歪了歪小脑袋,轻轻推了推旁边望着老人一动不动的小厉鬼。
“去吧,和你爷爷告别哦~”
见它茫然无措,小姑娘灵光一闪:
“来,我教你。”
“你对你爷爷说:爷爷,我是平安,我已经死了,但是我变成鬼了。
“爷爷对不起,这些年一直没来找你。
“爷爷别怕,你安心去吧,平安很快会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往生。
“爷爷,平安很想你,想你想得心都在疼。”
也不管小厉鬼听不听得懂。
右右还从秦书言那里学来的《情话大全》挑选着几条教给了小厉鬼。
平安小厉鬼:(⊙_⊙)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维持他生命的管子。
覆在面上的氧气面罩随着他缓慢的呼吸,隔好久才会浮起一层淡淡白雾。
根据医生所言,他的那些病治疗起来也不会有效果。
换句话来说,还能坚持多久,只看天意。
宝石主人送爷爷的这家疗养院是高级疗养院,搭配有专业的医疗设备。
可以减轻爷爷身体的负担。
随着时间推移,爷爷的情况越来越差,清醒的时间很少。
有几次呼吸已经断了,经过抢救,最后神奇地又重新连接上。
即使是年轻人,在疾病地折磨下也不可能呈现出好状态。
何况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老人。
平安漂浮在床边,露出眼白、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别的眼睛直勾勾地转向老人。
尽管觉得小阎王教它的那些话好像不太对劲,但它还是下意识将它们记住。
它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爷爷,顺便把小阎王教它的说出来。
可在嘴巴刚刚张开的瞬间,它突然想起。
告诉爷爷自己变成鬼,会不会吓到爷爷?
它视线在自己身上掠过一圈。
脖颈上恐怖的勒痕、身上其他腐烂的地方,小阎王都帮它掩饰好了。
除了实在没办法掩饰的过于青白的肤色,它和正常小孩没有太大区别。
应该不至于吓到。
只不过十年当鬼期间,等级提升后,它有长大一些。
不是七岁那样瘦瘦小小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
如今从外观和身高来看,约摸八九岁的,和七岁相比有着比较大的变化。
爷爷可能认不出它来。
犹豫的小厉鬼很快又想起小阎王教它的第一句:“爷爷,我是平安……”
这样爷爷没有认出它,也会知道它是谁。
平安放下心来。
紧接着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爷爷还没醒,它要怎么跟他告别?
或许冥冥之中有着指引,原本陷入昏迷状态的爷爷忽然醒了。
他放在床边干枯的手指动了动。
旁边监视器屏幕上的几道弧线跳动的频率加快,数值也在升高。
不过右右和平安均看不懂。
但这不妨碍平安和爷爷睁开眼睛后的浑浊视线对上。
平安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
监视器忽然发出过高的低沉警报。
下一秒,爷爷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他艰难地抬起手掀开气氛面罩,从喉咙里挤出并不连续的两个字:
“……平……安?”
右右被警报声吓了一跳,她来到监视器那里,想让仪器别响。
奈何不知道怎么操作。
听到爷爷的声音后,她赶紧抬头看过去。
见小厉鬼呆呆不吭声,小姑娘着急地蹦了起来。
刚才白教了。
怎么还不说话!
直到爷爷再次出声。
如果刚开始那声是带着不确定、茫然。
那么这次则是欣慰、惊喜,以及更多无法准确分辩的复杂情绪。
老人目光停留在小男孩身上。
仿佛穿越过时间的洪流,翕动着嘴唇,一字一句慢慢吐出:
“平……安……长……大……了……”
小男孩终于有了动作。
它把头倾过去靠近老人,眼中有血色在翻涌。
似乎怕吓到他,转眼又在本能下控制好。
“爷爷……”
他呆呆地喊了声,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
“平安是长大了。”
老人的手抚在它冰冷的青白小脸,呼吸急促了些,想让自己更顺畅地说出话:
“这么…凉…会…感冒……”
他另一只手在床上轻拍。
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冬天小孙子在外玩耍,冻得小手小脸冰凉,被他暖在怀里。
小厉鬼乖顺地爬上床,依偎着老人纸片似的单薄身体。
浓重的药味和死亡味道笼着它。
老人的手熟练地放在小男孩后背,大概是想把他抱紧在怀里。
可无力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做这个动作。
最后只能在它背上轻拍。
“……这些年……去哪了呀……”
老人断断续续地轻声问:
“爷爷……找啊找……一直……找不到你……”
平安已经做好决定,不告诉爷爷自己现在是鬼。
它想了想,说:
“我被奥特曼带走了,它教我打怪兽,把怪兽打完才能回来找你。”
“我还遇到了擎天柱,它也教了我好多好多。”
“我变得好厉害,那些怪兽都打不过我。”
“可是怪兽太多了。”
“一直打到现在才回来。”
“爷爷,对不起。”
埋在爷爷怀里小男孩闷闷地说,眼中血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平安回来晚了。”
“不晚……不晚……”
老人朦胧的双眼盛满温柔眷念的慈和笑意,嗓音渐低:
“能……再见……平安,爷爷……很满足了……”
平安重重点头,将冰凉的身体靠得更近:“平安能再见到爷爷,也很满足。”
似是感知到什么,平安飞快抬头,右右教的话终于派上用场:
“爷爷,平安很想很想你。”
“我很快会来找你。”
“下辈子,爷爷还要当平安的爷爷。”
“……好。”
随着老人几不可闻地尾音落下,监视器发出一声刺耳长鸣。
所有数据归零。
屏幕上那些不断起伏的线条,在这一秒变得笔直。
老人脸上带着清浅而满足的笑。
他撑了这么久,终于撑到最后一刻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孙子。
哪怕神思已经不太清醒。
哪怕他或许已经知道小孙子如今的身份。
小孙子失踪十年,平安长大的话。
出现在他面前,应该是十七岁即将成年的青春少年。
而不是肤色青白、身体冰冷的小小孩童。
但这个普通的老人,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只是想再见到小孙子而已。
见到了。
满足了。
执念亦散了。
那缕让他不停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生机,便也彻底凝滞。
正常情况下,人死后魂魄会直接进入冥府。
进入冥府后由阴差引路,继而开始细数生前往事。
有罪者按罪行程度进行惩罚。
惩罚完成,再由判官判决轮回哪一道。
罪行深的大部分是畜生道。
罪大恶极者通常连轮回畜生道的机会也没有。
直到在冥府刑狱中服刑满,方有可能往生。
无功无罪者,排队等候往生机会。
有功德加身的,论功行赏,加诸等级。
那么往生再世的人家至少不会太差。
——往生投胎也是要分三六九等哒!
像右右超度过的厉鬼,等同于将它们身上的业障一笔勾销。
直接把它们塞到往生队列中。
如果那些厉鬼生前有功德加身,也会根据功德大小给它们添加等级。
进入冥府的爷爷经过一段时间的浑浑噩噩,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陈家河,卒于XX年XX月XX日,21:45:30,时年七十五。】
他蓦地清醒过来。
空白的大脑重启,生前记忆复苏。
周围一片蒙昧的灰色,这些灰色有生命般地流淌。
视线前方,有两道一黑一白的高大身影。
左边那位全身从头到尾覆盖白色长袍,看不出白袍内里是什么。
右边那位装束和左边一样,只不过全身黑色。
它们站在那里,如同两位幽影。
声音是从左边那位发出来的。
在点明老人的身份后,左边那位开始以没有任何情绪的沁凉嗓音,平铺直叙陈家河的生平做过的、哪些可以累计功德的事件。
哪些需要扣除功德的。
它的语速非常快,可老人却能够清楚听明白。
似乎它说的那些能够直接进入他的思想。
一通加减结束,陈家河最终的功德点在520,一个人间能称之为比较有意义的数字。
这个功德数量不高,但也不算太低。
能够进入二级往生通道。
二级往生通道随机的都是温馨的小康之家。
这种正常的普通案例,它们可以直接判决,不需要上报。
只不过二者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它们对视一眼。
片刻后,原本在老人身上印下的金光闪闪的“二”忽然消失,转变成了“三”。
代表这是三级往生通道。
往生通道等级越高,转世后的人家自然越好。
老人不太懂这些。
他想起小孙子如今的身份,以及和他的约定。
遂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
“两位大人,我能不能在这里先等一等,等我孙子过来,我们一起去往生?”
黑白两道身影沉默片刻,白色身影头部微点,黑色身影淡淡道:
“可。”
右右带着平安返回。
小厉鬼的异常并没有持续太久,它和爷爷约定好了。
一个月完成保护任务,就能去找爷爷。
直到这时,它似乎才懵懂地意识到小阎王对它的帮助。
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
得知还要再给苏时深找保镖,它自告奋勇,想帮忙抓厉鬼。
右右丑拒。
“不用啦,我带哥哥要亲自选~~”
顺便还能替哥哥攒功德。
苏大总裁昨晚问小厉鬼还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小厉鬼回答见爷爷。
小厉鬼的心愿完成。
出力的是右右,但事情是由苏时深提出来。
他同样能获得一小部分的功德。
同时爷爷也在最后一刻见到小孙子。
右右今晚做的,相当于完成两个人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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