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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从军(若然晴空)


木兰犹豫了,阿娘眼睛不好,阿爹腿脚不好,家里只有她能出来种地,再种几亩下田,那还是吃不饱饭的。
里正又道:“花大郎啊,你带回来的都是好公牛,可母牛价高,公牛也生不出小牛是不是?这样的话,就算有水田卖你,你也买不了多少,我看你踏实肯干,村东头那片老林子,你如果愿意雇村里人开荒,那片地开出来就归你,你看看如何?”
木兰摇头,这是哄傻子了,开荒一般都是一个村一起干,要她一个人出钱来雇,她现在全部身家都打不住,那片林子少说二十几亩地,就算全归她,她也种不过来。
里正叹道:“那林子真能开出好地,那里头一年年积了不知道多少枯枝烂叶,可我跟别人说,都嫌费劲,不愿意去开。”
木兰拼命摇头,“你老别坑我了,我哪种得过来。”
老里正骂道:“榆木!榆木脑袋!没听过佃户吗?你找一家佃户过来,又能伺候你爹娘,又给你家干长工,管他们吃饱肚子,地也给你们种……”
木兰坚决摇头,里正退而求其次道:“那张老头家里十亩荒田,他要卖喽,要你三头牛,那地是好地,就是他家俩儿不肯好好种,才给荒了,我带你去看,那土都能攥出二两油来!”
比起花光全部身家去开二十几亩林子的荒,这价值三头牛的十亩荒田虽然也贵,但莫名就可以接受了。
木兰思考了一下,睁着一双清澈而又愚蠢的圆眼睛跟上了里正。
六十多岁的老里正在田野间健步如飞,木兰这么个年轻姑娘都几次没撵上,等快到张老头家地头上的时候,木兰忽然回过味来了,问道:“老里正,你是不是本来就想把这田卖给我?”
什么林地开荒,雇佣全村,还雇一家佃农,就是提出一个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再退而求其次,把这荒田卖给她吧?
老里正严肃道:“年轻小子,哪那么多心眼?那林子是真的好……唉,怎么就没人听我的呢?”
木兰半信半疑,她心眼真的太多了吗?她怎么觉着太少了呢?
张老头家的地是真的好,杂草丛生,里面夹杂着少许庄稼,最高的草有一人多高,木兰一看这杂草,就知道地是很肥沃的。
老里正叹息道:“现在肯种地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少多了,都想着打仗,打仗,唉。对了,咱们村这次征发出去二十几个好小伙子,怎么就你先回来了?”
木兰忽然一愣,“就我回来了?”
老里正没有多想她话里的意思,还弯腰去拔杂草呢,边回应道:“是的啊,你不常在村里走动,不知道,我们武安县的兵丁好哇,而且家家户户自带兵器,往年都是分去李将军那里,去年多一个你,本想托人拉你一把,可你到底苗儿矮,最后你分去了上谷那边。”
木兰呆住了,好半晌才道:“我们村里的兵,这次都在李将军、李广将军那里吗?”
老里正听出她的话头不对,回过身来看她,却见这黑黝黝的小少年怔怔地道:“李广将军,这一战、全军覆没。”
老里正惊呆了,“全、全完了?”
木兰看着老里正惊惶的脸色,干涩地道:“有一些溃兵逃散了,李广将军和公孙敖将军两路军两万人,合计战损一万七千。”
老里正一屁股坐到了地头上,看着那杂草丛生的荒地,好半晌才道:“张老头家里两个儿,都是跟着李将军的,孙家这次也去了一个二小子,周寡妇家里那个建功,是周家的独苗苗了啊……”
那二十几个小伙子,老里正每个都叫得上名字,反而是眼前这个得了重赏的花家小子,他其实也就十来年前花家小叔牵着来给他上户籍的时候见过一回,再有就是逢年过节偶尔见到一眼了。
老里正的心里滋味难明,木兰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和村里的人不熟,和村里的年轻人更不熟,这次征兵出去,她听说另外两路军遭遇匈奴人大败,战损一万七千人,虽然也不舒服,但胜利的喜悦和丰厚的赏赐把这些情绪冲得很淡。
可回到乡里,知道这些原本离她很远的“战损”,是一村的乡邻,她忽然有了一种难言的沉重。
那是人命的分量。
老里正过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声音哑着,“这地你先买了吧,给老张留些棺材本,这些日子少在村里走动,等消息传过来……各家办了丧再出门。虽然跟你没关系,可死了儿的,见你风光,什么心思都会有。”
木兰闷闷地应了一声。
十亩荒地买了下来,三头牛牵出去,花母又是好一番心疼,木兰给老里正送了十来个鸡蛋去,又找人换了两袋小米,回到家就关上门。

第10章
木兰是分了赏才回来的,她脚程也不算快,故而她回来之后才过去五天,就陆陆续续有噩耗传来。
如老里正所说,武安县的兵丁在征发兵中属于精锐,家家户户自带兵器,而这次的四路军中,李广作为骁骑将军,带的就是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武安县里,家家挂白,大多人家是默默办了丧事,家里哭上几日,有的能找回遗体送归的,比死无全尸的多了些安慰。
张老头强撑着发送了两个儿子,回来见到院子里拴着的牛,痛哭了一场,他早知道自家的儿不安分,把地换了牛,是想叫他们拉去县里卖个高价,兄弟俩再分一分,可牛还在,人却没了啊!
周寡妇失了自家的独苗苗,她家是少数能有完整遗体送归的,木兰不大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但邻家的周建功是小时候隔着篱笆的玩伴,她记不清他长大的面目,却记得他小时候常常扒拉着篱笆墙,木兰木兰地唤她。
周寡妇拿出家里全部的钱,卖了养了一年的两头猪,给周建功办了全村最体面的丧事,棺椁厚实极了,木兰几次想要劝一劝,都被花父按住胳膊,老里正也冲她摇头,她不明就里,然而等过了头七,第二天她就明白了。
周寡妇上吊死了。
老里正把周寡妇家的房子和地收归村里,找了村里年长的妇人来给周寡妇收拾,换上她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在她儿子的坟旁多了一个矮矮的坟。
上村一般在官吏公文里叫上村,因在河流上游,所以十里八乡还是给了个更乡土的称呼,叫上河村,中村下村也都是这么叫,这次官吏下村,一户人家男丁多于三个的,都必须要出一个人,除了少有的孤寡之家,三村家家都在办丧。
老里正是个心眼多的老头,他提醒木兰不要招摇,怕这个唯一建功归来的小子引起群愤,但木兰看着太老实了,家家办丧她都去,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经了周寡妇一事,木兰还学会盯着那些看起来情绪不对的人家,坐着就是劝,她口才也不好,就是干巴巴地劝,她阿爹阿娘拉都拉不走,最后河上村还是死了三户人家,都是像周寡妇这样没了指望的。
这几天丧事陆陆续续办完,木兰盯上了看着最不对劲的张老头,每天都来张老头家坐着。
张老头气得脑壳疼,拿着笤帚追着木兰打,“我老头子不会寻死觅活的!不就是死了两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吗?我死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不过了?几个孙娃不活了?轮得到你这黄嘴小子来劝?滚滚滚!”
木兰一边上蹿下跳躲避张老头的笤帚,一边仔细观察张老头的脸色,发觉他看着确实比丧礼上有生气,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年纪小,也不要什么台阶,让笤帚撵着就往外溜。
张老头扔了笤帚坐在门槛上喘气,喘了好半晌,纳闷道:“怎么一下都没打着呢?”
他倒是不知道,木兰七八岁就不会挨打了,不是花母不想打她,而是她会跑会躲了,许多人打架都是王八拳对着抡,挨打了才会被动反击,木兰则是会观察对面的举动,自己提前做出反应。
这一年,大家过得都不快活。
天气好的时候,木兰去了一趟林子,砍了些木柴堆满一面墙,等到木柴晒干,雪也飘起来了,花宝儿和花小妹都守着灶台,看木兰轻轻松松地劈柴,每劈一块柴,小姐弟就一起哇上一声,仿佛木兰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花父和花母坐在不远处,这老两口已经认了命,左右能给花宝儿留下半个家业,儿子没长成之前,家里也确实需要一根顶梁柱。
木兰家院子里飘起雪花,一家人围着灶台取暖的时候,卫青忙完了军中杂务,才准备启程返回长安,和他同行的还有萧载。
萧载跟卫青不熟,他祖上是开国的权贵,酂侯萧何的苗裔,不过皇帝都传了数代,萧载是次子的次子的次子……总之是万年的萧老二,爵位与他无缘,这么个厉害祖上对他唯一的荫蔽,就是少时开蒙,少年学成的大小篆文和隶书,还有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许多书籍都对他开放。
至于谋官谋事,别开玩笑了,亲戚靠得住,犹如猪上树,好差事都是主支嫡系抢破头的,轮到他都是苦活累活,他自己先是找了地方上的小官做,后来做不下去了,没前途。
据他判断,天子想锤匈奴久矣,他跳上天子这艘大船,来日未必不能靠军功封爵。
和大多数人为李广叹息,对卫青大加批判不同,萧载觉得卫青必有前程,一个在外带兵的武将最重要的就是天子的信任,卫青本身是外戚,又受天子看重,自身也有能为,这样的人迟早要一飞冲天。
雏凤初啼,必有百鸟噤声,卫青占尽风光,必要有人失意,只不过那个人正好是为大汉立下累累苦功的李广罢了。
萧载因为军中收留被匈奴掠去的妇人一事,对卫青观望许久,直到这次卫青留下处理军中剩余事务,将那些妇人妥善安置了下来,萧载才踏实了,踏实的同时就开始着手准备自荐。
“唉,可惜了我的木兰兄弟不在。”
萧载叹了口气,亲兵是日夜伺候在主将身边的,这是最亲近的人,要是木兰还在的话,通过她带一两句话是最方便不过的了。
不过萧载也知道,一个征发兵是待不长久的,也不知道卫青怎么回事,他亲兵齐备,却还非从军队里提溜出个小兵来带在身边。
萧载忽然想起长安的那些传闻来了,然后想了想木兰那张稚嫩秀气的小脸,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去投一个将军做个幕僚的事,不会殃及他的屁股吧?不是萧载自夸,他感觉自己可比那晒得黢黑的小木兰娇嫩一些啊。
投靠这种事,往往是比较私密的,有别人在场,这表忠心就容易放不开,可两人独处,萧载觉得自己很危险,他思考了许久,终于敲定了一个特殊的时间段。
是夜,卫青起夜。
馆驿是提前清理打扫过的,这会儿冬日里也没什么异味,卫青放水放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卫将军,卫将军是你吗?”
水声忽然停止,停顿片刻,卫青扭头看向门口,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是萧载。
萧载低声道:“萧某不才,久慕将军之名,愿投将军门下为一幕僚。”
卫青:“……为何夜半来投?”
萧载干笑了两声,卫青实在不想在这个情况下继续了,他整衣向外走,不料萧载也向后退,始终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片刻后萧载在正堂阐述了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他认为汉匈之间必有国战,跟着卫青好出头,卫青对萧载的才华是有数的,唯一忧虑的是他贵族的出身。萧载提及这事时却不以为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萧何本身如何风光,也管不了几代后的子孙,空守着先祖名头等着天子垂恩,才是最傻的事。
卫青颇为欣赏萧载,思考许久答应下来,萧载很自信,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录用,只是有些怕多付出了什么,和卫青又说了会儿话,极为刻意地提起了他远在长安的未婚妻。
卫青:“……夜深了,二郎还不去睡吗?”
他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丝幽怨,萧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告退。
等他走了,卫青忽然极不庄严地向外头瞄了几眼,然后直奔茅厕,一边放水,一边长出一口气。
夜半茅厕堵主公,萧二郎,真神人也。

新年伊始,帝改年号为元朔。
卫青封侯之后,回到长安第一时间入宫谢恩,天子刘彻正值壮年,英气勃发,不等卫青下拜,就步下御阶亲自来扶,一口一个仲卿,叫得极为亲近,这是卫青的字。
君臣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卫夫人亲戚不少,卫家兄弟几人里,刘彻最看重的就是卫青,和长安诸多流言不同,刘彻倒没有起什么姐弟同侍的心思,这其中是有些缘故的。
平阳公主是刘彻的姐姐,经常给刘彻送美人,她很懂刘彻的心思,送的都是符合刘彻喜好的美人,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卫夫人被刘彻带进宫里之后,本该作为新宠稀罕上几天,不巧那时正和陈皇后吵架,刘彻气得有十几天没进后宫,就把新得的美人忘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平阳公主再次献上两名新人,刘彻本也没把卫夫人记得很清楚,笑纳了新人。
但姐姐在宫里陪王伴驾,卫青也因此得了好处,入建章为宫卫,少年卫青身姿挺拔,形容俊秀,某日忽然入了刘彻的眼,又到了众所周知的一点,汉家天子男女通吃,刘彻心里生了些念头,叫来卫青,言谈之间却听说卫青的姐姐在他后宫里。
他怎么啥都不记得呢?
出于好奇,刘彻没有再多问下去,而是回到宫里见了见当时还什么名分都没有的卫夫人,卫夫人得见天子,言其无宠,哭求陛下放她归家。
刘彻鬼使神差揽住了卫夫人哭得颤抖的肩膀。
这一遭,就栽倒在了卫夫人如水的温柔里,此后十年,恩宠有加。
卫青一战封侯时,已经连生了三位公主的卫夫人再次有孕,而跋扈的陈皇后也在去年因巫蛊被废,到了今年春日,卫夫人诞下一名男婴,这是刘彻的长子,帝王年近三十,才得这一子,自然万分喜悦。
三月,卫夫人获封皇后,天子大赦天下。
卫家原本并不算正经的外戚,一下子成了皇后亲族,卫子夫独霸天下的歌谣再一次响彻大汉,这次却有了些美谈的意思,妃嫔受宠,哪有皇后受宠来得名正言顺呢?
卫青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客人,关紧门户,也不让家人收受贿赂。他得陛下恩典,与姐姐卫子夫在未央宫见了一面,姐姐非常担心家里因此跋扈生事,反复叮嘱他要谨慎处事,约束家人,卫青一一应下,又答应下次进宫带两个儿子来给姐姐看一看。
卫青的妻子是他少年时娶的,那会儿卫家还没有显贵,在平阳府上一家老小皆为奴,娶的也是平阳府上的奴婢,卫青对妻子非常好,可惜妻子的身体不好,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更是虚弱,医者私下告诉他,夫人少时生产伤了身体,经不起第三次生育了,所以卫青不敢让她再生,夫妻之间已经许久不曾亲近了。
卫母得知此事后差点没把卫青脑子敲出来,哪家的女人不是一个个这么生过来的?你不和她亲近,她还以为你富贵了看不上她!而且不和她生,又不纳小妾,难道孩子都不要了?
卫青并不服从,他和妻子解释过多次,妻子也理解,他有两个儿子,实在不需要为了开枝散叶再叫她走一趟鬼门关。
卫青对外人关门闭户,但家人找上门来,还是不得不来见,上门的是他的二姐卫少儿和外甥霍去病。
卫少儿昔日为奴婢时就是平阳府上最出挑的,平阳公主因此看重她,想把她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但卫少儿没有那个耐心练习舞蹈音律,反而和长相俊俏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不久生下一个孩子,霍仲孺却怕被公主责难,逃回老家娶妻生子了。
私生子取名去病,随父姓霍,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刘彻登基的同年。
卫青有外甥侄子好几个,最疼的就是这个没爹的孩子,不仅因为他身世和自己相仿,还因为自家二姐是个不管事的性子,她天生美貌,喜爱受男人追逐,后来又看上了姿容出众的陈掌。
这人和萧载差不多的身世,是曲逆侯陈平的曾孙,爵位跟他也没啥关系,两人一个烂漫一个浪子,倒是对了眼,显贵之后,整天结伴出游。
霍去病打小就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和母亲待在一起,三天饿九顿是寻常事,所以霍去病稍稍知事之后,就常来卫青这里吃饭。
俗话说得好,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饱摇摇尾巴就走。
小狗平日里都是高高兴兴地来,这次身后多了一个母亲,尾巴都不摇了,抿着嘴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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